第74节
邓苍生嘿嘿一笑,终是不敢太过得罪她,只道:“我随口一说,龙王不要见怪。”
苏夜声音已冷透骨髓,颔首道:“如此甚好,我本想等你再次开口,杀了你以儆效尤。既然你承认这是随口说说,那就算了。”
她视他如无物,根本不在意他作何反应,随手向前一指,问道:“你们想了这么久,还没想出答案?或者打算在这儿站一辈子?”
两派各带走数十人,余下二十多人站在原地,以陈斩槐为首,好像不打算动弹似的。其中十几人面露犹疑之色,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不知该选谁。他们听着六分半堂招揽,颇为心动,一见大圣主投向十二连环坞,顿时觉得十二连环坞也不错,等看见苏梦枕,又想起金风细雨楼的盛名,愈发拿不定主意。
另外十来人却神色坚定,对任何引诱都无动于衷。
陈斩槐冷冷看着四名圣主,恨声道:“七圣爷没死,你们就另寻东家。迷天盟由盛到衰,还不都是毁在你们手中。”
苏夜清了一下喉咙,笑道:“这可怪不得他们。关七圣并非失势,而是疯了。你若想忠于一个疯子,他说什么,你便做什么,那很好,但你不可要求别人这么做。不过,我倒蛮佩服你这点骨气,当真不考虑加入十二连环坞?”
陈斩槐明知她一刀挥来,自己就得变成两段,仍斩钉截铁道:“俺不去!”
他对五湖龙王并无太大敌意,因为人人听的清楚,龙王好像发觉自己与关七的牵连,敌意已消,竟开口要关七和她走,自此照顾他,并为他寻找一个名叫小白的人。关七反倒屡次尖声大叫,索要龙王之物,最终更是主动出手。
即使如此,他也不愿效仿迷天六圣,平时利用关七恐吓敌人,取得种种好处,关七一去,便溜走的溜走,投敌的投敌,对迷天盟无半点香火之情。
苏梦枕听到此处,忽道:“龙王对此人,真是另眼相看。”
苏夜沉默了一会儿,轻叹道:“也许看到这种人,我才觉得这个江湖中,终究还有义气可言。陈舵主,你带上你的兄弟走吧,去找回关七圣。我不拦你,你也别来惹我。至于剩下的十几位仁兄……你们可以选雷老总,也可以选苏公子。十二连环坞庙太小,禁不住别人挑拣。”
第一百四十章
程灵素皱眉道:“你受伤了,而且伤的不轻。”
苏夜道:“当然, 武功练到我这种程度, 轻易不会受伤。一旦受伤, 往往伤筋动骨,损及经脉, 伤势非同小可。”
她口称“非同小可”,语气却平平淡淡,仿佛在谈论别人的内伤。事实上, 她外表一如既往, 全然看不出受伤痕迹。若非程灵素医术绝顶, 极为熟悉她的一举一动,也难以觉察她哪里不对。
程灵素看着她, 她却看着桌上的玉佩。玉佩白如雪, 润如脂, 龙纹细腻精巧, 正是她从不离身的那一块。此时,它仿佛被不知名力量驱使, 正在无声震动。只要她们侧耳细听, 便能听到它与木桌相击, 发出极其细微的声响。
除此之外, 它的温度也高的异乎寻常, 如同一块刚从铜香炉中取出的火炭。
苏夜注视它足有一盏茶时分,忽地湛然一笑,淡淡道:“这个, 便是关七一心想得到的宝贝,挂在我脖子上的洞。”
陆无双嗤的一声,娇笑道:“我猜啊,不用等到天明,京城内外都会知道五湖龙王和洞的故事。如今我倒后悔我没去,未能亲眼见见天下第一高手关七。”
苏夜道:“他是不是第一高手,我可不知道,但至少高过我。这其实是一场不公平的决战,我没有靠自己的武功取胜。侥天之幸,那道雷劈了关七,没劈我。”
程英拍了拍陆无双,笑道:“你自己说了不去,这时又来后悔。”
公孙大娘却问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苏夜道:“它发烫,其实是在给我传递消息,要我在期限之内进入洞天福地,找到它要求的世界。等我进去查看完毕,它就恢复正常。当然,如果我不看,时间一到,同样会被强制传送进去。”
公孙大娘恍然大悟,追问道:“期限?”
苏夜道:“三天或五天,总之不过数天时间。”
陆无双小声道:“它肯定很讨厌四。”
众目睽睽下,玉佩仍我行我素,生怕别人不知道它能动。它本是件很神奇的东西,经过关七一番大闹,看上去比之前更神秘。
程灵素的目光终于落在它身上,目光中满是疑惑。这些人中,她性格最孤僻,最为罕言寡语,心思也最重,表面不声不响,其实早在心底掂量过好几次。
苏夜怕雷损一听龙王带人去了三合楼,马上赶来包抄分舵,遂留人在此驻守。程灵素和陆无双一样,都觉得去了也没什么意思,遂主动留下。正因如此,她们事后都微觉后悔,很想亲眼见见那个一口叫破秘密的人。
最重要的是,此事日后很可能再起风波,关七与苏夜的联系绝不会就此中断。在此之前,她们做梦都想不到,事态发展竟如此出人意料。
公孙大娘叹道:“要不是我亲眼得见,绝对想不到一个人能从全身上下发出剑气,道道凌厉绝伦。以前我把这说法当成神话,今夜过后,方知竟是真的。疯子居然能练成这等武功,他究竟真的疯了,还是别有隐情?”
苏夜苦笑,有气无力地道:“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只有他自己知道。我有一种直觉,他日后必会回来找我。”
陆无双笑道:“我们都有这种直觉。”
程灵素忽然问道:“你能不能承受失去玉佩的打击?”
苏夜支肘于桌,握拳撑着下巴,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直到此时,她才转向她,正色道:“能,我并不是非要它不可。但你莫非忘了,关七抢走它后,得先杀了我,否则根本不能用。”
数年前,苏夜已做过实验,把玉佩交给她们几人,要她们尝试进入,但全部失败。也许她死去之后,它才会另找一个主人。这无疑体现了它的忠诚,只可惜在特定前提下,忠诚将带来一些不妙的后果。
人的心理总是很奇怪,某件东西放在那里,仿佛无足轻重,有人抢它时,它的价值却瞬间增加数倍,成为今生今世不能放手的宝贝。但她不这么想,反而觉得事情太凑巧,凑巧的令她心烦。
与此同时,关七像个魔咒,萦绕在她心上,迟迟不肯消散。她已传下命令,着令查找关七踪迹,一旦找到,不必动手,只需向她汇报。然而,这些人究竟能否找到关七,还是未知之数。
其他人均明了内情,唯有公孙大娘不甚清楚。苏夜思索一阵,又向她解释道:“我武功突破瓶颈,它便产生感应,然后立刻送我进去。你不必担心,这并非坏事。那些世界的武学水准通常比较高,神功、奇术、灵丹妙药也多,正是我需要的。”
程英叹道:“只是时机不凑巧,迷天盟余波未息,你却要走,难免叫人心里没底。”
苏夜无奈道:“我没有办法,这是我必须付出的代价。我本该挑明身份,只因战后觉察玉佩有异,才暂时压下想法。还好关七断臂远遁,短时期内,应该不至于再来强敌。”
程灵素慢慢道:“颜鹤发、朱小腰两人,你打算如何处置?”
苏夜道:“他们有他们的用处,省的迷天盟上下走的一干二净,我还要另派人手搜索整顿地盘。你让他们将盟中资料、账目、所有清单列表交上来,我要亲眼看一看。此外,跟随他们投靠的人不可留在实权职位上,全部换成自己人。”
她突然叹了口气,微笑道:“雷损八成和我师兄打同一个算盘,想趁此机会,在十二连环坞伏下卧底。怎奈他连续失去几名重要战将,连聘来的雷怖也死了,只得把人召回去。可惜啊可惜……”
程英笑道:“你用可惜形容此事,当真出人意表。”
苏夜笑道:“你还不清楚这里卧底的做派?时机来临前,他们表现的比谁都忠心,干活比谁都卖力。这等好事,不要白不要。”
她始终提防着六分半堂,让颜、朱两人等候消息,不要轻举妄动,以免天明再看,地盘尽数落于人手。他们是否会与苏梦枕再行联系,她并不关心,因为他们有资格触及的情报,均非特别重要。早晚有一天,他们将返回金风细雨楼,那么她厚待薄待他们,没有任何区别。
程英又是一笑,笑道:“我清楚,我怎会不清楚?不过我也清楚,你对苏公子的人,向来另眼相待,轻易不肯得罪。我明天就请他们过来,正式商谈合并迷天盟的事务,并待以上宾之礼。不老神仙在江湖上很有名气,朱姑娘既然出自他门下,想必不会差到哪儿去。他二人若肯一心一意帮忙,事情定能方便不少。”
朱小腰的两个绰号,“意中无人”形容她冷若冰霜,谁都不放在眼里的慵懒意态,“落花舞影”却是形容她的容貌、舞姿和武功。她本为青楼舞姬,被颜鹤发赎出后,弃舞学武,精擅“寒冰绵掌”。但据传言说,两人并非情人关系,更像一对忘年之交。
以五湖龙王的好色声名,朱小腰的美貌,旁人很可能认为过不了多久,朱小腰将荣升十二连环坞第五位总管。邓苍生言语虽然无礼,却不是空穴来风。
程灵素淡然道:“十二连环坞进京是一回事,在京城占有地盘又是另外一回事。我明白你的心思,你一心想弄明白关七和小白,查清关七发疯后的经历。但你得把这些事放到一边,主动去见重要人物,与朝廷打好关系,表示十二连环坞不想与官府公然冲突。苏公子住在‘天下反’旁边,对待朝廷命官时,仍然极其客气,其中深意不言而喻。”
她过去从不和做官的打交道,但几年耳濡目染,对其中利弊已很熟悉。她这么说,无非是提醒苏夜抓紧时间,离开前办完重要事务。否则,别人下帖请龙王过府赴宴,直接回答三个月之后再来,未免太过无礼。
程英和陆无双花费几个月,综合各方情报,列出京中官员的名单,并标明他们之间的利益纠葛、势力联系。苏夜从白楼拿到相关资料,将两张名单相互印证,做出一份最终版本。若有人员升迁起落,再在最终版本上更改。
她从中选出合适人选,一一摸清性情癖好,准备寻求方应看之外的盟友。五湖龙王一战成名,正好趁热打铁,利用给人家留下的深刻印象。
程英犹豫片刻,问道:“眼下掌权任相的毕竟是傅宗书。他办砸了差事,仍然荣宠不衰。为了面子上好看,你有否考虑去相府拜望?”
她犹豫,苏夜却毫不犹豫,摇头道:“不必如此。有些人和我天生同盟,同进同退,有些人注定是我的仇敌,早晚得你死我活。我和傅宗书之间从无面子,何来面子好看?我在他身上费心,还不如去敲神侯府的门。”
程灵素抿嘴笑道:“我若是姓傅的,必定预设埋伏。只等你一入座,当即掷杯为号,帐下……错了,内室冲出五百刀斧手,反让你血溅当场。”
苏夜也笑了,却是个很浅的笑容。她摇头道:“你在说笑,我倒觉得很有可能。我进了相府,未必有出门的机会。傅宗书老谋深算,岂会任我逃出生天?横竖每到年关,相府都要宴请京中各派首领。就算我有前往相府的原因,等那时再去也不迟。”
她忽然伸手,握住玉佩。玉佩滚烫灼人,热度自掌心传上心头。她若无其事,将内力注入其中,同时道:“我先去瞧瞧是三天还是五天,再做日程安排。”
第一百四十一章
雷损走上太白楼的三楼时,忽然微微一愣, 露出十分错愕的表情。
太白楼隶属六分半堂, 是堂中赚钱的产业之一, 亦有打听搜集情报之功效。它位于三合楼西侧,与三合楼隔街相望。客人坐在三楼, 凭窗下望,可以清清楚楚看见三合楼外,抑或三合楼中发生的一切。
当然, 如同镜中影像般, 三合楼东侧亦有金风细雨楼的产业, 作用相差无几。迷天盟夹在两只庞然大物之间,日复一日地艰难生存着。
苏夜问他狄飞惊何在, 他答狄飞惊人已来了, 只是不曾和他一起。这话其实是真话, 因为狄飞惊正坐在太白楼里, 衣饰整洁,头颈低垂, 静静盯着眼前木桌的桌面。
木桌精致结实, 却是木工店里买来的常用货。桌上放着一壶茶, 两只茶杯。狄飞惊对面坐着一个人, 身后还站着另外一个。
站着的那位人过中年, 头上扎着一条头巾,干瘦而结实,矮小的身躯上, 一丝赘肉都没有。坐着的那个要年轻的多,面带微笑,气态闲适,具有与生俱来的优雅气度。
狄飞惊秀丽、雍容、孤寞出尘。对面的年轻公子则英俊、秀挺、玉树临风,和他不相上下,正是大名鼎鼎的神通侯方应看。至于那位站在一边,不住望向窗外雨夜的中年人,则是六分半堂二堂主,地位仅在雷损与狄飞惊之下的雷动天。
想让雷损吃惊,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方应看突然在此出现,轻松达到了这个效果。
雷损见到的人比预料中更多,自然觉得惊讶。他听出三楼传来数人的呼吸声,却没想到其中一个来自方应看。
然而,他发愣只有一瞬,随后就明白了。
三合楼一战,背后自然是方应看在操纵。他甚至不肯费心隐藏自己,大摇大摆地来到太白楼,坐到狄飞惊对面,没事人似地饮茶闲谈。
但他想不清楚,这究竟是他们两人预先商量好的,瞒过了他雷损,还是事出意外?
方应看身后也站着人,却比狄飞惊那边多了三个。五、六圣主仍头戴面具,身穿黑衣,在不久之前,刚刚赶过来与他相见。他们身上的水已被内力蒸干,看上去干净整齐,颇具高手气势,与雨中有天壤之别。另外两个一男一女,乃是他座下的八大刀王之二。
方应看和谁都不是敌人,所以楼中气氛并不紧张,但雷损照样不怎么愉快。他感到意外,又一向讨厌意外,不由开口问道:“方公子怎会在这里?”
方应看微笑道:“我怎么不能在这里,我一直都在这里。”
狄飞惊难得地苦笑一下,应道:“没错,我们刚来,就得知神通侯人已到了,正在等候我们。”
雷媚、雷恨已带着人马回去,回归六分半堂总舵。雷损按照以往的习惯,独自来见狄飞惊和雷动天。他信任狄飞惊,也信任雷动天,所以喜欢在无人之处,对他们说出需要隐瞒的重要问题。
狄飞惊外号低首神龙,行踪却比号称“九现神龙”的戚少商更隐秘。他辅佐雷损,与苏梦枕相争多年,尚且从未公然露面,自然不会为了五湖龙王,毫无必要地现身人前。方应看竟知道他人在太白楼,前来相见,简直手眼通天。
雷动天见雷损望来,亦点一点头,面无表情地道:“的确如此。”
雷损听完,一笑置之,与方应看见礼后,坐到桌边空出来的位置,侧首打量着狄飞惊,忽然道:“老二,你身上有水气,你去了外头。”
狄飞惊微微一笑,笑的如同一口清澈而沉静的深潭。方应看也在笑,笑容像阳光盛放于水面,纯洁无暇。他们两人各有各的风采,似乎都不带凡世烟火气,但雷损知道,事实远非如此。
狄飞惊微笑道:“是,我去了外头。今夜雨太大,电光未亮时,在这儿什么都看不清。我实在很好奇五湖龙王,所以扮成迷天盟的帮众,混到近处,悄悄看他一眼。他全副心神都在关七身上,根本没察觉我在那里。然后我又悄悄回来,就碰上了神通侯。”
雷损道:“果然。”
他说“果然”,是说狄飞惊果然这么做了,还是说狄飞惊果然想亲眼一见五湖龙王,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清矍的脸本来没什么表情,至此才浮现一丝笑容。
他没问方应看为什么还留在这里,因为已经不必再问。
他也微微一笑,对狄飞惊、对雷动天,亦对方应看道:“既然如此,在你眼中,龙王是个怎样的人?”
雷动天哼了一声,冷冷道:“我只想知道,他从哪里找到了那些女人,模样又美,武功又高。今夜他身边居然又多了一个,年纪虽然大了点儿,长的可真是美。她莫非就是新任的第四位总管,名叫公孙兰的那个?”
雷损道:“正是她。”
狄飞惊悠然道:“她的兵器十分特别,乃是一对系有缎带的短剑,以缎带代替手臂,用剑时千变万化,招式凌厉绝伦。”
他顿了顿,忽地轻叹一声,喃喃道:“除此之外,我们对她一无所知,又一个从石头里蹦出来,过去默默无闻的神秘人物。”
雷动天沉声道:“这正是我不明白的地方。像她那种女人,以前绝不会没有名气,何况她年纪实在已不年轻,若人在江湖,只怕已成一方势力首领。可现实恰好相反,她不但没名气,武功也像是从天而降,与江湖上任何剑法都不同。”
雷损问道:“你想了这么多,有没有想出一个合理的理由?”
雷动天道:“想不出,我只能猜测,他等这一天已等了很久,所以从很久以前起,刻意培养武功高强的美貌女子,作为帮中亲信。不得不说,这是很聪明的做法。五湖龙王向来是聪明人,真这么做的话,也不奇怪。”
他一向只做,不说,只遵从雷损的命令,不表露自己的想法。但是,雷损偶尔问他时,总能得到相当有道理的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