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节

    “苗八方。”
    四人大声报出姓名,犹如北宋年间的银河火箭队,却没半分滑稽意味。苏夜猛地侧过了头,两道目光如屋檐下倒垂的锋利冰棱,刺在他们每个人脸上。
    萧煞心头一颤,急忙说道:“我等是‘神通侯’方应看方小侯爷的护卫,京师八大刀王之四。苏女侠,你今日敢动他们一根指头,便是与小侯爷过不去!”
    萧白道:“苏女侠,你须知道。令师兄苏公子与小侯爷颇有几分交情,小侯爷也很看重苏公子。”
    方应看曾经游历江南,到金陵与苏夜见了一面。但那时他并未带上八大刀王,因此苏夜对他们只闻其名,从未见面。萧煞见她顷刻间便要动手,急忙自报家门,总算成功地让苏夜吃了一惊。
    她仿佛不信似的,一寸一寸审视着他们,活像要在他们身上盯出洞来。她当然知道,这两人所说的乃是真话,因为没有人敢冒充方应看下属。
    苏梦枕在京中地位极为重要,也因此受到太多桎梏和掣肘,连她这个远道而来的师妹,都难免受到影响。
    她想要在六人围攻下,一举击杀任劳任怨,势必要显露属于五湖龙王的武功,除非将四刀王一起灭口。但是,旁边目击者这么多,难保不走漏消息。
    若说这四人是六扇门派给任劳二人的保镖,那她杀就杀了。他们却语出威胁,提醒她,这将是方应看和金风细雨楼间的梁子。苏梦枕师妹杀死方应看护卫,只怕很难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除非她表明自己便是五湖龙王,将仇恨拉到十二连环坞身上
    她斟酌过后,觉得还有办法处理。偏偏在不久之后,她就得进入洞天福地,完成泽卦的推演。这样一来,此事后果将全由苏梦枕一人承担。这是她不愿看到的,也确实不应该这么做。他毕竟待她甚厚,于情于理,均应一人做事一人当。
    萧煞见她神色略微松动,总算无声松了口气,却听她道:“我有很多顾虑,却没一个和你们有关。好,相信两位任兄没这么大脸面,终日把你们带在身边,以后日子还长着,总有再遇之时。”
    任劳道:“不错,总有再遇之时。”
    苏夜向门外一指,道:“滚吧!”
    任怨面颊肌肉微微抽动,几乎无法察觉,也向苏夜身边一指,“我们得带走这个嫌犯。他身为此地武功最高的人,有着极大嫌疑。”
    苏夜望向他指的方向,发现他要的人正是那俊秀少年。他本来跳了起来,老老实实站在她身边,这时一看任怨神情,顿时打个寒颤,颤声道:“我我我……”
    苏夜心知任怨临走之时,还要指名索要此人,必然有着更深一层的目的。她向旁滑出一步,挡住任怨视线,问道:“你是什么人,这家的少爷么?”
    少年看着她温和的目光,明丽的容颜,总算不再发抖,脸上也慢慢恢复人色,小声道:“我叫花晴洲,来这里做客。”
    苏夜皱眉,只觉这名字有点熟悉,就是想不起在哪里听过。花晴洲习惯了自己籍籍无名,再次小声说了一句,“我爹爹叫花枯发。”
    “啊……”
    他说出父亲是谁,便等同于揭开了任怨的目的。苏夜听过花枯发之名,记起他和他老友温梦成二人,为京城“发党”、“梦党”的党魁。这两个势力相当于江湖散人的联盟,专门收纳那些不愿与金风细雨楼、六分半堂扯上关系,又惧怕孤身无援的市井好汉。
    花、梦二人虽无特别重要的地位,却时常行侠仗义,绝不肯与奸党同流合污,堪称下层势力中的一股清流。
    花晴洲既是花枯发儿子,落到任怨手中,下场可想而知。苏夜骤然转身,冷声道:“你们莫非在逗我?四位,你们都听到了,我已做出退让,两位任兄却要自行寻死。”
    青罗刀尚未抬起,已发出迫人杀意。萧煞当机立断,掠向门外,同时叫道:“咱们走吧,等问过了苏楼主,再来解决这事!”
    苏夜持刀站在原地,并无追踪的意思。她嘴角还噙着冷笑,似在嘲笑他们,又像在嘲讽自己。
    这不是她第一次遇上这种情况,因担忧后续发展,而放过想杀的人。但她不会为此气馁,更不会真正放弃。她从未告诉过任何人,只在内心深处立下目标。
    只要她不死,总有一天,她会成长到不怕任何后台的地步,无视神通侯方应看,也无视蔡京蔡元长。她等那一天,已经等了很久,还可以用最大的耐心,持续等下去。
    第四十六章
    以秘技追踪叛徒,成功跟上对方,又成功找到藏匿地点,却惹出这么一桩意外,是苏夜不曾预料到的。其中方应看也插了一手,更令她莫名警惕。
    她收回青罗刀,转过身时,恰见花厅中碗盘狼藉,桌椅翻倒在地,一副劫后余生的模样。那些人正起身的起身,扶人的扶人。由于刚过生死大关,人人脸上都露出木然之色,竟无人放声大哭,也无人愤怒叫嚷。
    苏夜望着花晴洲,又扫一眼那名哆哆嗦嗦,连站都站不直了的老人,缓声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花晴洲身为花枯发之子,发党中的“公子少爷”,本应胆识过人,口齿清晰,为她详细解释来龙去脉。但他好像毫无江湖经验,一脸懵懂,急切间,说的更是颠三倒四,还不如那不会武功的老人。
    那老人硬撑着不肯倒下,非要把事情说清楚不可,此时叹道:“我也不知怎么回事,就像飞来横祸,之前可没有半点预兆。”
    这户人家姓周,本为陕西著名财主员外,家境豪富,后来因为佃户暴动,歇业不做了,举家搬来京城居住。他们家里与武林人士结亲,又有一女嫁给了清流门下小官,因而生活低调,从来不敢显山露水,过着富足而平静的日子。
    周家家资巨万,收有不少古玩奇石,住进汴梁后,全埋在这栋宅子地底,以防花石纲悲剧重现,遭到官差陷害勒索。
    他做事够小心,一直以来,倒也没什么人找他的麻烦。
    今日他庆祝生日,请了几位知交好友,包括花枯发在内。因为花枯发恰好有事,所以派儿子代他走一趟。而那名死者也在席上,是客人之一。
    他中途离席更衣后,再也没回来。主人发觉不对,出去寻找,然后在后花园中发现了尸体。
    此人与周家为旧相识,供职于刑部,是六扇门中小有名气的捕头。他一死,无异于晴天霹雳,令主人家极为震惊,合家商量要去报官。然而,他还没确定由谁去,任劳、任怨二人就敲开大门,自称同为六扇门门下,急着找那位捕快回去办事。
    如今他们再想,自然能想明白,这其实是个预设好的陷阱。但那时事出匆忙,无人产生疑心,还老老实实带着他们去了横尸地点,请求他们做主。
    结果,任劳任怨先用药,再点穴,让所有人软倒在地,然后动手折磨他,逼问他密室宝库何在。逼问出来,他们还不肯罢休,硬说凶手就在这家人中,要他们自行招供。
    无论是周家人,还是来做客的客人,根本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根本不可能招出凶手。他们一筹莫展,束手无措,只能看着对方滥施酷刑,看到一半也就明白了,他们根本就想要杀人灭口,而非破案追凶。
    至于密室中的十余万金银,无数珠玉宝贝,毫无疑问会被他们带走,交给真正主使者。
    地上被剥皮的两人,一人是老人的爱妾,一人是老人的儿子。他本人亦身受重伤,奄奄一息,若不及时救治,只怕活不了几天。
    苏夜一听,心中便知这是一场双簧。任劳、任怨身在开封府,大概也不能随心所欲,无缘无故上门杀人,只好预先设下因由,使得别人问起来时,他们能够做出交代。
    她知道,凶手正是她要找的人。他得手之后,直接出门报信,告知上司事情已经办好,召唤任氏兄弟前来,接管宅中一切。说到底,变态想要折磨人,又何须理由,更别提周家十分富裕。无论金银财宝最后流向了哪里,那位主人必定十分欣赏他们的办事能力。
    苏夜向来救人救到底,在谈话过程中,继续对他们施以救治。待老人说完,她才摇了摇头,道:“你们被人盯上了,懂么,钱财便是惹祸之源。你家家产落到谁手中,都是一笔极大的助益。何况你们还和武林中人、清流官员联姻。就算要给他们下马威,也会从你们这里开刀。”
    老人惨然道:“我这时已经想清楚了,只没想到世道变成这样,纵在天子脚下,也难保我一家平安。”
    他忽然又指着地上那两个血团,哀求道:“姑娘,他们可怎么办?”
    其实人皮被活活剥掉,并非必死伤势,但那是对武功高强的人而言。这两人全然不会武功,无法以内功抵御创伤,只能听天由命。
    苏夜苦笑一声,道:“他们总会醒来,到时候,你自己问吧。如果想死,就送他们去死,如果想活,就让他们活着。我没有任何办法。”
    她想了想,又问道:“你们是否还想向开封府尹报案?我劝你们打消这主意,直接去神侯府,请那四位名捕做主。我听说,蔡京、童贯等人不达到目的,誓不罢休。你们若不求人保护,逃不了一世,不久后就得重蹈覆辙。”
    说完之后,她右手轻轻一抖,又将甲虫放了出去,缓缓道:“不知府上管家何在?方便的话,请随我走一趟。”
    花晴洲拖着周家管家,茫然跟在她身后,见她在宅中不停穿行,转眼已离开主人所居正房,来到下人居住的院落。那几只甲虫毫不犹豫,飞进院子中的一间屋子,直扑床铺,停在了被子上,示意那就是对方的藏身处。
    苏夜走进屋中,一边翻箱倒柜,一边问道:“这是谁的屋子?”
    管家已经看呆了,嗫嚅道:“是唐……唐,哎呀,反正是个姓唐的杂役。我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别人都叫他老唐。他来了一年多了,专门负责西院的清理洒扫。”
    然而,在周家清点仆役人数,看是否还有人受害时,只发现被来客随手杀死的仆役婢女,没发现这个平凡无奇的唐姓仆役。
    苏夜深深怀疑,他投靠蔡京后,奉命潜入周家,想要找出宝库入口在什么地方。但他武功受损,心中惶惶不可终日,只怕没能做出任何成就。最后,他的后台失去了耐性,决意直接粗暴下手,让他杀了那名死者,给任劳任怨提供出手的机会。
    若非事出巧合,她恰于此日来到周家,那么事后再来,只会看到一地尸体,一座凶宅,还有行踪杳然的凶手。
    苏夜再度催促,让他们速去神侯府求援,将这事交给专业人士。毕竟她对六扇门缺乏了解,只敢相信诸葛神侯一脉的人。她自己正要离开时,却突然改变主意,决定亲自将花晴洲送回花宅。
    也不知花枯发出于何等心理,明知自己与蔡京过不去,已经成为蔡党的眼中钉,却让儿子远离江湖,导致他无法随机应变,应付危险。
    只能说,当父亲的一片苦心,想要保护花晴洲,使他远离血雨腥风,不要他参与江湖争斗。但苏夜想到发梦二党的势力,不由对这个决定深表怀疑。
    花晴洲见她亲自送自己回家,感激之情溢于言表,蔫蔫地跟在她身后,问一句就答一句。苏夜屡次嘱咐他,一回府就向父亲提及此事,千万不要隐瞒。花晴洲喏喏连声,直到快到花宅,才恢复了胆气,敢于主动向她搭话,并问她是否真是苏楼主师妹,是否真住在金风细雨楼。
    苏夜奇道:“你问这么清楚干啥?”
    花晴洲不太好意思地道:“我得上门道谢。”
    “……你这几天不要出门,说真的,最好以后也别出门,”苏夜又好气又好笑,只好把他当成闺阁中的大小姐,事无巨细地吩咐道,“对方不择手段,报复不了我,也许就会报复你。你在花党魁庇护下,可保平安,但孤身出门时,未必能逃过他们的毒手。”
    花晴洲忽地鼓足勇气,问道:“那你呢?”
    苏夜笑道:“我?我反正逃不掉责任。没准过几天,就被人家的上司找上门来。不过这样也好,我不怕他们来找,只怕不来。”
    花晴洲道:“那,那么……”
    但他还没说完,苏夜便已向他挥了挥手,示意他赶紧进家门,然后转身走了。
    她径直回到金风细雨楼,并未把这件事告诉给任何人,先去医堂翻找药草,煎熬药汁,将甲虫冲洗干净。冲洗过后,甲虫体色恢复原状,便可以进行下一次追踪。
    她做完这件事,才将它们重新送出,目睹它们消失在一望无际的碧空中。
    此法出自苗疆,本为那位被人出卖,不幸惨死的舵主的绝技。因毒手药王就在十二连环坞中,他主动将不少奇技交给程英,换取晋身资格。因此,在他死后,苏夜才能利用虫子,追踪身上带有异常气息的人。
    她又离开,前往白楼的资料库,主动查阅刑部和六扇门资料。她从刑总朱月明,看到神侯诸葛先生,然后再看到三绝神捕、四大名捕、四小名捕。她反复诵读,将他们的资料牢牢记下,这才嫣然一笑,将卷宗放回原处。
    她已经做好准备,决意承担任何责任。但她没想到,朱月明办事雷厉风行,前一天听说她插手案情,第二天就亲自来到金风细雨楼,求见苏梦枕。
    他来的时候,苏夜正坐在苏梦枕对面,陪着他吃午饭。待杨无邪说完朱月明亲至的消息,苏梦枕皱了皱眉,问道:“有说是什么事吗?”
    “没有。”
    苏夜微微一笑,安然道:“若我没想错,他是冲着我来的。”
    杨无邪霍然一惊,扭头望向了她。苏梦枕却不动声色,将手中筷子轻轻搁在碟子上,发出微不可闻的声响,然后问道:“你在外面犯案了?”
    苏夜想笑,却觉得不是时候,又把笑意憋了回去,正色道:“没犯案,但我打了办案公差,还打了公差的保镖。这样吧,你继续吃,我出去见他。”
    苏梦枕双眼犹如鬼火,不住闪动,忽道:“你可知你打的是谁?”
    “任劳,任怨。”
    她还以为,他必然把她一起带去,共同会见朱月明。但苏梦枕只咳嗽了一声,仿佛没把这事放在心上。他长身而起,淡淡道:“你留下,过会儿我让人叫你。”
    第四十七章
    苏梦枕走了,杨无邪也走了。房间里顿时一片清冷,只留下她自己,还有桌上冒着热气的饭菜。
    苏梦枕重病缠身,随时可能被外因引发痼疾,所以有许多忌口。幸亏他自幼不喜享受,对饮食、住宿、以及其他生活条件均无要求。他甚至认为,一个人要过的艰苦些,才能永存大志,不忘初心。
    他的椅子和床都很不舒服,一日三餐亦乏善可陈。他就用这种方式,时时提醒着自己,永远别忘记心中梦想。
    苏夜常陪他用餐,吃的却不是同一份,全是现点现做,随她心意挑选。她若和他一起吃,没过两天,嘴里就得淡出鸟来。
    他们离去后,她收起笑容,变为面无表情,扒完最后一口饭,却不着急把筷子放下,仍将它们拿在手里,转笔似的转着玩。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站起身来,走到窗前,抬手支开窗户。
    从这里望出去,外面依然白雪茫茫。苏梦枕很喜欢雪,除了楼中必经道路,从不让任何人将雪扫掉。此时,天上细雪飘扬,撒盐堆絮一般。青山负雪,满地雪色微微泛白,犹如一张阔大无比的白色绒毯。
    她深吸口气,让清寒之气充满胸臆,才满意地笑了笑。
    如她所料,上门的人是朱月明,而非方应看。其实,方应看表面与蔡京同流合污,利用在朝廷中的人脉势力,通过官府护持,大肆行商获取利润,并主动向蔡京等人供应金银财物,成为人人都喜欢的“财神爷”。
    这样一来,蔡京要求他动用八大刀王,为任劳、任怨保驾护航,自然不会遭到拒绝。
    但苏夜亦很明白,方应看自有一派势力,从来不甘屈居蔡京之下,也绝非万家生佛的菩萨。任氏兄弟究竟是蔡京的人,还是他的人,还很难说。
    她凝视着窗外细雪,将它们想象成暮春三月,江南随风飘扬的柳絮,出了好一会儿神。她出神之时,想了很多事情,想到最后才陡然惊觉,自己所有心思竟都系在苏梦枕身上。无论想起什么,终究归结成那个瘦削孤傲的身影。
    她嘴角泛起苦笑,自嘲般摇了摇头。就在此时,终于有人推门进来,请她去黄楼会见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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