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节

    安迪直揪头发,觉得自己命将不久矣,柏钧研这是打定主意要进入迟迟不来的青春叛逆期。就因为一个姑娘?他探头看看,电脑桌面居然也是那个姑娘,和镜头隔得很远,人群中安静坐着,认真低头读着剧本……也是神奇,全剧组读剧本最认真的居然是个替身演员。
    “到底哪儿好啊,让你神魂颠倒的……”安迪自言自语。
    “我也想知道。”柏钧研轻轻眯起眼,“我也很好奇。”
    赵亦的追求者一夜之间偃旗息鼓,让流言重新转了一个方向——王的女人其实地位并不稳固,正宫娘娘一回来,就算是王,也要给人留个面子。
    正宫娘娘是指林倩迪。
    早年林倩迪面相寡薄,常年饰演挖人墙角的女二号,后来认了方玉隆做干爹,终于演上了女主角。方氏影业力捧她,时常送去韩国日本“度假”,五官几易其貌,最终固定在欧式双眼皮,确实比小眉小眼的时候气象开阔许多。
    戏路也渐渐开阔起来。
    如今圈内说起林倩迪,都道是胜似嫁入了豪门——方氏影业有她百分之五股份,这就算是正式登堂入室,不再只是送送礼物的小儿科级别。
    娘娘摆驾回宫,李心怡终于找到主子可以倾诉,好一顿添油加醋,终于让林倩迪升起小小好奇。演员资料翻出来看,大眼睛尖下巴,和她当年确有几分相似,然而眉目之间毫无风情,就是一柄木头美人,看年纪也并非二八少女,完全不足为惧。
    李心怡不以为然——正是因为青春有限,时日无多,才会抓住最后的机会,不惜一切想要上位。
    林倩迪仍然体会不到危机,她养尊处优多年,靠着天真率直保持地位不倒,不管方玉隆换多少任女朋友,最后都会回到她这里来,实在没必要也懒得和人玩心机。
    李心怡一跺脚——这跟别的狐狸精可不一样!哪里都不去,偏要来你的剧组,什么都不演,偏要演你的替身。明摆着就是冲着你本人来的,挖空心思想要显得比你敬业,比你勤奋,比你台词背的熟,执行导演现在对她赞不绝口,她就是想要李代桃僵,在一切地方取代你!
    李心怡讲故事一把好手,三绕两绕就给林倩迪稳稳竖起一座假想敌,娘娘被说得后背发凉,生出步步惊心的恐惧。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有这么一个瞄着自己下手的敌人,确实应该好好提防起来。但她跟了方玉隆十几年,不管在外头怎么任性耍大牌,大哥面前从来娇憨可爱,绝不会因为他睡了哪个野女人跑去和他闹腾。李心怡于是又出新主意,不如暗地里设一个小局,一试便知,赵亦在方玉隆心目中到底占据多大分量。
    ……
    这一日的替身戏放在午后,赵亦到达拍摄现场,自发自觉去往公共化妆间,却被化妆师重新带回主角专用化妆室,说是群演人数太多,她的服装造型和林倩迪一样,还是过去那边更加方便。
    赵亦进门一看,昨天还干干净净的屋子,现在到处堆满林倩迪的东西,衣服零食化妆品,光看就让她脑袋发晕,为什么漂亮女人都是一个行径?程小雅三天两头丢东西,还说宿舍一定是人参果地面,什么东西掉下去就再也找不到,完全不懂反省自己的分类整理能力。
    赵亦眼不见为净,闭上眼睛任造型师摆弄。眼皮刚一阖,宿醉晕陶陶再次降临,她昏昏沉沉,似梦似醒,不知过了多久,忽然被人用力拍肩:“开拍了!都等你呢赶紧去!”
    赵亦在阳光底下再次见到了柏钧研。
    前一天的记忆出现断层,断在了她端着杯子去给柏钧研道歉,后续如何已经不大清晰,依稀和他把酒言欢,聊得十分畅快……所以应该是没事了吧?脸上的巴掌印也几乎看不出来。
    赵亦神色如常走上前,故作镇定看了柏钧研一眼,一时被他眼神惊到——前些天他冷漠得可以,从来不会正眼相待,好像多看她一眼都是受罪,现在却一瞬不瞬将她看着,笑意聚在眼睛深处,仿佛一尾红鱼藏在深潭之下,活泼泼,鲜灵灵,随时可能跳出来打破平静。
    赵亦仓促移开目光,过半晌,再悄悄移回去——居然还在看她,眼中笑意更甚,就这样肆无忌惮穿过人群,一刻不停捕捉她的目光,带着压抑的欢喜,微微的好奇,好像无意之中发现了什么绝世奇珍。
    serendipity,serendipity,仓木麻衣在歌中唱:美好即将拉开序幕,那是尚未察觉到的事。
    赵亦听得心中扑通一响,真的有什么东西跳了出来,打破了她努力维持的平静。
    第21章 坠崖
    赵亦曾经也像其他小女孩, 胆小、爱哭、心肠柔软, 能被揉捏成如今这幅钢筋铁骨, 全部是后天训练的结果。
    她有一条人生铁则——随时离开自己的舒适区间。赵亦擅长自我加压,拒绝自我放纵, 基本上醒着的时候只做三件事:学习、工作和健身——健身的目的是为了维持身体机能正常, 以便更好地学习和工作。对于赵亦而言,舒适感和罪恶感基本等同,奶油泡芙、熔浆巧克力蛋糕、装满温水的浴缸、无病呻|吟的情感小说……如此种种都是诱人堕落的陷阱,她会毫不犹豫地避而远之。至于不舒适感, 这她倒是很擅长处理, 她是勇猛的亚马逊女战士, 困难当前从不退缩, 只会挥舞弓箭勇往直前。
    然而, 当她面对柏钧研, 那种惯常的勇猛似乎怎么也找不回来。
    也许因为当她遇到他的时候,正处于人生最脆弱的崩溃期。
    赵亦就算崩溃,也不动声色,有条不紊,不会让任何人看出她的软弱, 若不是程小雅认识她多年, 都不会发现她有任何不对。但她自己是知道的。从离开公司的那天晚上, 她就已经开始沉溺于舒适区间, 从主动迎战型, 变成被动逃避型, 发展到今天,甚至有点享受把自己躲藏在另一重身份之下:没有人知道她是谁,作为一个匿名的普通人,她终于有资格稍微软弱那么一点点。
    所以,当柏钧研用那种令她极度不适的目光看过来,赵亦再次退缩了。撇开脸,揉了揉发烫的耳朵,暗地里翻了个白眼,心中涌起一些以前绝不会出现的台词:
    “干嘛。神经。有病。”
    这种全然陌生的不适,在他站到她面前时,扩大到了令她想要落荒而逃的地步——他又恢复了当初刚见面时的样子,弯腰和她说话,保持视线平齐,好像她是一个未成年的小学生。
    “头还疼吗?”
    还……这个“还”从何而来……?
    “昨晚,聊到后来,你一直喊头疼。”
    聊……她跟他有什么好聊……?
    “下次不要贪杯。”
    贪……她只是酒量差,并没有贪杯!
    “和我一起没关系,要是跟陌生人,注意不要被灌醉。”
    和你……一起……
    赵亦后撤一步,实在禁受不住他突如其来的亲密姿态。她的认知与实际情况发生了严重脱节,昨晚到底聊了些什么?怎么就让他和她冰释前嫌仿佛成为了老朋友?难道她酒后吐了什么不该吐的真言?
    “我昨晚,说什么了?”她面无表情。
    “嗯?不记得了?” 他像是想起什么令人愉悦的事,“聊了很多。”
    赵亦却想,哦,这一幕,这一幕相当眼熟,在她为数不多参与的社交场所,但凡拿到她名片的人,都有这种前倨后恭的神奇表现。资本,她代表的不是她自己,而是万恶、强大、无所不能的资本。
    “我这里没有你想要的东西。”她直言相告。
    柏钧研一愣,而后忽然一笑,意味深长,莫名又让她耳根发热:
    “未必。”
    这一场戏又是新加,外景,高危,威亚五花大绑,不出所料林倩迪再次要求使用替身。赵亦听导演说完高难度动作要求,下意识抬眼,果然看到李心怡正袖手看着她,得意洋洋一张脸。
    看来是特意为她准备的加餐。
    赵亦平静地放下剧本。她爸有个学生,姓吴,就住在她家斜对门,是负责特种兵训练的士官长,一个令无数特种精英多年后回忆起来仍然会腿肚子一抖的魔鬼级人物。这,就是那位带她消磨从小到大每一个寒暑假的“吴叔叔”。坦白说,李心怡能想出来的折磨人的招儿,和她吴叔叔相比,完全就是小巫见大巫……八米高的吊威亚罢了,她十四岁就被迫独自完成过八千米的跳伞训练。
    柏钧研却紧张的很,把她当成温室里的小花朵,仔仔细细讲解这场高空坠落戏在拍摄过程中可能发生的意外。都是实战中才能积攒出的经验细节,赵亦颇为诧异,不由对他高看一眼——无论如何,对于勤奋之人,她天然存在一种学霸之间惺惺相惜的敬意。
    比柏钧研更紧张是颜忱书,这场戏的具体情节是:节度使之女孙亭云与小靖海王反目成仇,一追一逃,至一处悬崖,孙亭云宁死不屈,投崖自尽,小靖海王肝胆俱裂,跃下相救,副官护主心切,一同跃下……简而言之,是一场三个人一起想不开的跳崖戏。
    颜忱书的剧情看起来纯属多余。
    没办法,空降党,投资人塞他进来,目的就是抓住一切机会让他露脸。小朋友第一次吊威亚,光从悬崖往下看就心跳腿软,为了缓解紧张,他不停地安慰赵亦:
    “神仙姐姐,你可千万别怕,别往下看就行,眼一闭,心一横……”
    “这样很容易撞到山体。”
    “那你多滴点润滑液,隐形眼镜很容易被风吹干,吹干了特别难受,到时候一眨眼,啪叽撞上了……”
    “我两眼视力53。”
    “那……你千万别去想那些事故新闻,其实威亚脱轨并不多见,去年也就发生了三四次而已,还有,飞在半空中可能会被钢丝锁喉,发生概率也不大,但是……”
    “颜忱书。”
    “啊?”
    “喝口水,深呼吸,如果你有恐高症,去和导演说,做完系统性脱敏训练之后再来。”
    “才没有!”
    柏钧研全程旁观她教育新人,目光欢欣,鞭辟入里,像科学家深入观察心爱的培养皿。看完还有观测记录:“你第一次吊威亚,一点也不害怕,上次遇到电梯事故也一样。赵亦,有什么事会让你紧张吗?”
    赵亦斜眼看他:“没有。”
    柏钧研想了想,自己接上:“其实是有的。”
    说到这里他收了笑意,仔仔细细看她一遍,在看她,也在看她的童年阴影,然后郑重其事和她沟通:“等会儿,根据剧情安排,我需要抱住你。”
    “……”
    “坠落过程中,钢丝有缠绕的可能,为了确保安全,姿势可能非常亲密。”
    “……”
    “可以吗?”
    “……”
    赵亦脸红,想暴走,这种事为什么要拿到台面上来沟通,大家若无其事按照武指要求,公事公办完成动作不就ok?柏钧研居然还给她补刀:
    “紧张你就喊停,不要又像上次动手揍我。我们可以停下来,喝口水,深呼吸,如果有需要,去和导演说,做完系统性脱敏训练之后再来。”
    赵亦暴走:“不需要!”
    大话说在了前头,真到开拍,无论赵亦还是颜忱书都统统没了退路。两只鸭子被赶上架,有志一同的动作僵硬。赵亦挂着钢丝,还被高她一头的男人护在怀里,分明安全系数比颜忱书高得多,脸色却比他悲壮百倍不止,导演再次惊叹于这浑然天成的演技:是的!就要这种生不如死、万念俱灰的感觉!
    赵亦觉得心跳得快要飞出来。
    上次是突如其来的亲密接触,这次更加糟糕,事先给她打了预防针。柏钧研还格外有礼貌,每做一个动作都要征询她的同意。“手放这里,可以吗?”“再近一点,可以吗?”让整个准备过程变成一场漫长的酷刑,最后武术指导发飙了:“你俩墨迹啥呢!抱紧点!一会儿动起来直接给你俩摔散了!”
    擦!早死早超生!赵亦一咬牙,主动伸手搂住柏钧研的腰,脸挨上他的胸膛……
    咦?心跳声。
    越来越快的心跳声,她诧异地抬头,只看到他刮的干干净净的淡青色下巴。在导演高喊的“开始”声中,她忽然听到他隐含笑意的低语,几乎是通过胸膛的物理震动直接传到她的耳边:“嗨,小姑娘,这次不怪我,你先动的手。”
    赵亦像一朵噼啪乱炸的烟花,从高空骤然坠落。呼吸极度困难,因为被箍得很紧,她能感觉到他坚实的胳膊,贲起的肌肉,无处不彰显与她之间悬殊的力量对比。
    赵亦并没有医学意义上的恐男症,但她无疑容易对此产生心理抗拒,因为性别差异,她不管多努力都无法弥合这种绝对力量上的悬殊,随时随地她爸都能把她捉住,不由分说将她狠揍一顿。
    她的身体越来越僵硬。
    柏钧研明显感觉到怀里的女孩正处在恐慌发作的边缘,他想尽量松开手,但高速下坠过程中不允许他过于冒险,只能稍微给她一些呼吸的空间。很快,他们抵达了预想中的那棵树——按照剧本,他们会被那棵树挂住,说几句诀别的台词,然后孙亭云绝情地松开手,宁可跳崖也不肯跟他回去。小靖海王还想接着跳,这一次被他的副官拦住,只能眼睁睁看着心爱的人消失在山岚之中。
    柏钧研在落到树上的瞬间,松开了对她的禁锢,低声问她是否还好。赵亦猛喘一口气,仓皇失措点了点头,百年难得一见,赵大鳄她终于仓皇失措了。
    “还、还好。”
    她的“还好”并没有维持多久。
    出状况小能手颜忱书同学忽然从天而降,以错误的姿势,错误的定点,直接将赵亦从树上撞脱。柏钧研不假思索跟着跳落,一把捞住了赵亦,伸手护住了她脑袋,两个人齐齐落在陡坡上,急速滚了几圈,方被钢丝险险挂住。
    第22章 急救
    赵亦落地时感觉到明显的头部撞击, 不疼, 有缓冲, 是柏钧研垫在她脑后的手。整个过程不过十几秒,天旋地转, 磕磕撞撞, 但她被保护的十分周全,停下来时只是惊魂未定,真说受伤倒完全没有。
    钢丝缠绕,将两个人牢牢捆在一起。柏钧研腾出一只手, 拨开赵亦脸上的乱发, 看见了大片的血渍, 衬着她雪白的脸, 触目惊心。
    “伤到哪里了……”他问。
    赵亦背着光, 被完全笼罩在他的阴影中, 眉心温热,有粘稠液体在不断滴落,她轻轻喘了口气:
    “不是我,是你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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