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节

    朱谨深现在一副不染尘俗的样子,不想居然也有跟兄弟打成一团的时候。
    “当然是想法子打的。”朱谨深奇怪瞥她一眼,“我那时候听了闲话,很不想相信,可是又忍不住一直琢磨,越琢磨越觉得真,我不敢去问皇爷,怕他哄骗我,心里闷着,就看大哥很不顺眼。他小时候是真的傻得什么都不懂,我说跟他玩游戏,输了就要挨打,他怎么可能赢我。一直输,就一直挨打了。”
    沐元瑜:“……”
    她想美好了,这位皇子殿下真是从小就坏,惹不起。
    “打了一阵,我自己觉得没意思了,欺负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傻子,我打他,他还笑嘻嘻的,我图什么呢。”
    朱谨深说了这一会的话,终于口渴了,喝了口茶,才继续道,“我就不想理他了,但是他不愿意了。”他的脸色不太好看起来,“他去跟皇爷告状,说我不和他玩了,皇爷问他玩什么,他学给了皇爷看。”
    沐元瑜:“……”
    她努力憋着笑,傻子坑起人来真是别有一套。
    “皇爷当然知道实则是什么意思,很生气,来质问我,我也不想再忍了,全部说了出来。”
    朱谨深轻轻皱着眉头,这一段当然是很不太平的,他不想细说,直接跳过去,接下去道,“最后的结果是,我从此和大哥隔开住了。而皇爷之前原本准备将我和大哥送到皇后那里抚养,也不提了,单独给我分了宫。”
    沐元瑜忽然注意到一点她此前一直忽视的:“殿下,你小时候也是在皇爷那里养着的?”
    朱谨深颌首:“大约是对我愧疚罢。另外,可能是因为先前出过一回岔子的缘故,他也不放心将我和大哥交到别人那里。”
    沐元瑜懂,两个娃娃一个傻一个弱,尤其是朱谨深,照顾稍微疏忽一点,恐怕他就夭折了,都不用怎么刻意下手。
    皇帝吃过一回亏,二回其实很谨慎了,把两个嫡子交到嫔妃那样养不太像样,但他是一国之君,没有精力一直带孩子,于是不得不很快再续娶。沈皇后进宫后,应该是又观察了她一段时间,觉得她能撑起来,才决定将孩子交给她。
    结果在这当口,就出了朱谨深听到闲言的事,哪怕说的全是真话,这也毫无疑问是在挑拨朱谨深和父子长兄的感情。
    朱谨深先前说“不知道”谁动了手脚,但从这后续看,就算没抓到切实的把柄,皇帝心里一定多少是有怀疑,乃至打消了将孩子交出去的念头。
    朱谨深望着她,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意:“我还可以告诉你,沈皇后,当时有孕。”
    沐元瑜悚然而惊——这简直是一个轮回!
    皇帝手握锦衣卫,真兴起大狱,将所有可能的相关人等拉去拷打,未必查不出来,可是他手软了,他不敢往下查——他怕牵涉到沈皇后,沈皇后变成又一个先继后。
    皇帝也是人,也有情感的极限。
    已经冤死一个皇后了,他承受不了再冤死第二个。
    “我懂了。”沐元瑜点头,她这回是真的全懂了,懂朱谨深为何是这样的性情,他压抑的暴戾都从何而来。
    “皇爷对不起先皇后,可是他这份情,照顾殿下的同时,也移了一些在沈皇后身上,殿下觉得不公平,对吗?”
    “对。”朱谨深字句清晰地道,“我觉得,她不配。”
    “如果要说我恨皇爷,在这一点上,我确实恨他。”
    他目光深深地凝视沐元瑜,这样隐秘而扭曲的心思,他从未和任何人说过,也不觉得别人能理解,可是她这么断断续续地听着,居然都能明白。
    这少年今年不过十四岁,他哪来的阅历这样理解别人——或者,只是理解他?
    “皇爷说我没有心肝,是说错了,我不是没有,只是生歪了,越大,可能还越不对了。”朱谨深放任了自己目光中的炽烈,“你总是离我太近,恐怕有一日要后悔的。”
    对沐元瑜来说,面前这位殿下虽然身份贵重,然而身世称得上畸零,他才又从家庭关系里受到了伤害,现在说这种话,咳,简直和撒娇差不多好吗?
    这时候不表忠心什么时候表?
    她当即就接了话:“谁说的!我看殿下是最好的人了,只怕哪日我不留神得罪了殿下,殿下不理我,我才后悔。”
    朱谨深垂下了眼,慢吞吞地:“哦。”
    他果然是歪了。
    这样哄出来两句好听话也觉得很有意思。
    ☆、第92章
    林安在帘子外探头探脑。
    朱谨深背对着他, 顺着沐元瑜的目光转头看到, 斥了一句:“在外面鬼鬼祟祟的干什么。”
    林安听他口气不像先前那样冰冷, 才小心掀开半边帘子,把脑袋探进赔笑道:“殿下坐了这半日, 不知饿了没有?午膳已经好了, 我先前来, 见殿下说着话,没敢问。”
    朱谨深全无胃口, 但因沐元瑜在,还是道:“摆过来吧。”又想起问, “李先生那边呢?不要怠慢了。”
    林安忙道:“殿下放心, 这就着人送去。那位李神医做事可真有谱, 王太医跟他过去, 原来还有些害怕惶然的, 让李神医敲着脑袋又训了一通,然后压着研究脉案去了。真是一刻工夫都不耽误。”
    冲这态度,再大的脾气他也愿意伺候着。
    丰盛的午膳很快摆了上来, 碧玉箸摆在一边,朱谨深只是看着,都懒得拿起来。
    过一会, 他觉得不对,抬眼:“怎么不吃?你也没有胃口?”
    “我有。”沐元瑜含蓄地看他, “可是殿下不动, 我做客的怎么好先动呢。”
    “又没别人, 谁还说你不成。”
    说是这么说,毕竟礼仪所在,朱谨深还是拿起了碧玉箸,随意用了一点。
    沐元瑜挺想表现得忧他之忧,但饭桌上一共就两个人,对着都不吃饭,那气氛也太悲惨了。
    朱谨深大概并不需要一个人来和他比惨。
    她这么想着,就正常吃自己的了。
    朱谨深这里的膳食因为他身体的原因,口味都偏淡,沐元瑜其实吃不太惯,但饿起来就顾不上挑了,她头也不抬,一口接一口吃得香甜。
    朱谨深再不动,她也不劝了,他一个皇子,想吃厨房那边随时预备着,饿不着他,不用现在没胃口还硬劝他往里塞,吃下去存在心里也不舒服。
    倒是朱谨深自己,见她吃得这么起劲,不知不觉也跟着又动了几筷子。
    沐元瑜的筷子偶尔能跟他的搭在同一盘菜里,有两回后,她低着头闷声笑了起来。
    朱谨深真是奇了——他们餐桌礼仪都好,吃饭时都不说话,这样他也能一个人乐起来?
    他少有地开了口:“你笑什么?”
    “我笑殿下用饭像个大家姑娘,”沐元瑜捂着嘴,怕喷饭,“一点一点的,可矜贵了。”
    她对比之下倒像个真汉子。
    朱谨深嘴角抽了抽,自己回想了下,好像也无可辩驳,只有瞪她一眼:“惯的你,什么都敢说。”
    沐元瑜只是笑,一时停不下来。
    朱谨深无奈得很,这么个人,跟他怎么生气得起来。
    反嘲了一句:“你生的那样,好意思说别人像姑娘。”
    沐元瑜摸摸脸:“我父王给我的,我也没有办法。我倒是愿意像我母妃。”
    她要像滇宁王妃那样艳丽,早早就能展露风情出来,滇宁王也不敢叫她一直冒充着了,早想法把她换了下来——唔,那也不见得是件好事,她可能又该为别的事烦恼了,人生这条路,大概就是没有坦途的罢。
    朱谨深没见过滇宁王,没法评价,只道:“你还想像你母妃?岂不是更女气了,别人只怕要以为你投错了胎。”
    又不由心中一动,他若真的是个姑娘——
    他望一眼沐元瑜的脸,很快掐断了这个妄念。想这些有什么用,无非害自己越陷越深而已。
    现在想来,他都不知怎么就到了这一步,不过是起初时不经意踏错了一步,他都没有很当回事,然而一脚居然真摔进坑里去了。
    沐元瑜这个身份,她就算长得秀气,敢当面嘲笑她的人也不多,不过她应付这种场面仍然很自如:“我要投成了个姑娘,别的倒没什么,只怕没机会来到京里,认识殿下了。”
    朱谨深:“……”
    他幸亏吃得少,此时也停下了筷子,不然得把自己噎着。
    他向来高傲,不但对人,也对己,他若是那等只图享乐的浪荡公子哥们,早倚仗身份强取豪夺了,什么性别身份,都不在顾忌范围之内。
    但饶是他绝不屑于干此等下流事体,此时也觉得自己心中那层属于君子贵德的束缚越来越弱了——他甚至忍不住想,哪天他要真干出点什么,一定不是全怪他。
    他勉强掩饰着去端茶盅,强行转移了话题:“你讨人喜欢的本事这样强,怎么在你父王那里,倒是跟我在皇爷面前一个样。”
    “偏心没药医呗。”沐元瑜提起这事已经看得淡了,“我跟我父王的父子缘分就这么多吧,不如他跟他的宝贝小儿子强。人力不可扭转的事,也不必强求了。”
    回答完了觉得朱谨深的句式有异,登时兴致勃勃去问他,“殿下觉得我讨人喜欢吗?”
    朱谨深板着脸道:“——食不言。”
    沐元瑜忍不住又笑了,她觉得朱谨深这么堵她一句比直接回答她“是”或“不是”都更有趣,不过她从来懂得适可而止,也就老实低头吃饭去了。
    一时用完,沐元瑜今日不去学堂,回去老宅也无非和丫头们呆着,见朱谨深不撵她,她就继续留了下来。
    朱谨深精神弱,晚上有时候睡不到整觉,他因此养成了白日午睡的习惯,沐元瑜在自家时睡不睡都无所谓,在别人府邸是一定不会睡的,就溜达到隔壁去看李百草和王太医辩证医理。
    王太医医术及不上李百草,但这么多年毕竟是他给朱谨深主治,李百草要接手少不了他的辅助,两个人的气氛已经渐渐平和了下来,只是就着脉案分析商量,不再争吵了。
    沐元瑜认真安静地旁听着——听了半个多时辰,什么头绪都没听出来,两个专业人士在一起,飚的全是术语,她平常从观棋的念叨里知道的一些不足以应付这种高难度对话,实在坚持不下去,不好打扰两个大夫,只得又默默走了出来。
    林安苦着脸从门前路过,沐元瑜无聊,顺手拉住他:“怎么了?”
    “锦衣卫真来把门封了,人都不许出去了。”林安垂头丧气地回答她,“我还以为皇爷只是气话——这下怎么办啊,殿下要生气死了,我也不知是个什么下场。”
    朱谨深不吃药,他这些身边的人瞒而不报,都有罪责,皇帝先前是愤怒过头没想起来,等怒气下去了,会不会找他们算账就难说了。
    沐元瑜皱起了眉,她原来觉得不必劝朱谨深,可现在看,真一句都不提好像不成,皇帝下一步若直接让锦衣卫破门进来拿人,那时再应对可就被动了。
    “我们去跟殿下说一声吧。”
    “算了,殿下现在心情一定很糟,何必再去烦他呢。”
    “你被抓走了,殿下心情就好了?”
    沐元瑜驳他一句,推他往隔壁去,“你去看看,殿下睡醒了没?”
    林安自己当然也惜命,让一劝,就禁不住过去了,偷偷一看,扭头掩唇小声道:“殿下起来了,在写字。”
    朱谨深实则就没睡着,他心里存了太多事,合眼静了一会,静不下来,索性打起腹稿来,想的差不多了,就趿拉着鞋起来落笔。
    沐元瑜进来的时候,他已经快写到尾声了。
    沐元瑜礼貌地在几步外停下,但又心生好奇,忍不住隔着点距离望去——因为朱谨深用的不是普通的笺纸,蜀锦做底,一卷摊开,边饰锦纹,是奏本的用式。
    朱谨深写完,搁下了笔,自己捏了捏手腕叫林安:“过来用印。”
    林安答应着忙上前,从桌角的玉盒里拿出朱谨深的印章,沾了朱砂印泥,小心翼翼地盖下去。
    朱谨深又望向沐元瑜:“锦衣卫封了门,我这里的人应该都不许出去了,你等会走的时候,替我跑个腿,把这奏本交给皇爷。”
    沐元瑜微微有些发愣,回过神来谨慎地问道:“殿下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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