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节

    被关在这院子里这么多日,只有今日才得了一个好消息,他终于能见到自己的亲人了。
    “公子,这一段时期,暂时委屈下身份,目前你被世人所知的身份是兰某的儿子,姓兰,名懐瑾。”兰如青拱手道歉:“兰某冒犯了,请公子不要介意。”
    “你出去罢,这姓名只不过是一个符号,身份也不过是暂时的,我为何要介意?”崔大郎执了面具在手,低头打量,不再看兰如青,心思仿佛都已经放在了那张面具上。
    兰如青长身直立好半日,轻轻的叹息一声,负手走了出去。
    “公子,你啥时候想出去,我老胡陪你。”胡三七等着兰如青出门,赶紧跑了进来凑到崔大郎身边看那面具:“不错不错,这面具做得真他娘的好,公子戴上以后就没人能认出你来了。”
    “认不认得出我,那又有什么关系?”崔大郎冷冷的说了一句:“我是谁,有什么重要么?”
    “公子?”胡三七有些迷惑:“公子当然很重要,我们都是为了保护公子才在这里的。”
    崔大郎盯着他看了一阵子,摇头叹气:“胡三七,你不懂,很多事情你不懂。”
    胡三七只觉有些莫名其妙。
    眼前这个年轻人,不再是他一个多月前认识的那个乡下少年,虽然长相一样,可言谈举止全然不同,就如内里换了个芯子一样。
    第57章 堪舆术(三)
    “三爷。”
    卢秀珍笑吟吟的从荷包里掏出了一小块碎银子:“这是我和六丫的车钱。”
    崔三爷瞪大了眼睛望着卢秀珍:“咋啦,大郎媳妇,你咋给我钱哩?”
    “三爷,我和六丫总是搭你的车进城回村,自然是要付车资的,否则我们心里会不安哪。”卢秀珍将银子放在了车子的座椅上:“三爷,你就别推辞了,你也有一家子要养,买辆骡车不只是做善事的。”
    “大郎媳妇,嗐……”崔三爷望着那块碎银子,约莫也有三四钱的样子,不知道该不该伸手去拿:“你们家日子紧巴,先攒点银子买吃的穿的,还有你们家那屋子……”
    “三爷,我们知道你心肠好,可也不能趁机占你便宜呀。”卢秀珍很真诚的朝崔三爷福了福身子:“青山坳里头,像三爷您这样仗义的,已经不多了,这银子我是一定要给的。”
    崔六丫扛了个包袱从旁边走了过来,满脸带笑:“三爷,今日我大嫂将那四棵树卖掉了哩,人家大方,给了五两银子一棵!”
    “啥?那些树真能卖钱,还能卖这么多银子?五两银子一棵?”崔三爷掏了掏耳朵,有些不相信:“莫要骗我哩,怎么能卖出这么高的价格来?”
    “也是我运气好。”
    卢秀珍早就打好了腹稿,特地与崔六丫叮嘱了:“咱们可不能说赚了很多银子,致富只能慢慢一步步的来,财不露白是正理儿。”
    她现在的身份不过是一个村姑,若是说给人看风水平白得了一大注银子,说出去谁都不会相信,只会疑心她这银子来路不正,或者是觉得她是不是被邪物附体了——倘若有好事者去桃花村那边一说,卢大根和他婆娘少不得吃惊,万一他们联想到本尊落水以后性情大变就糟糕了,虽说自己肯定能应付过去,但没必要惹这些麻烦。
    崔六丫现在对卢秀珍可是崇拜得五体投地,不管卢秀珍说啥,她都觉得是对的,听着卢秀珍这般说,也连连点头:“大嫂说得对。”
    姑嫂两人嘁嘁喳喳了一阵,统一了说辞。
    “三爷,我拉着树木沿街找那些大户人家的府邸兜售,开始走了好几家,都被人拦住不让进,可是走到西大街的时候,正和角门那个婆子说好话,旁边路过几个人,为首的那个爷穿着绸缎衣裳,腰间一条玉带,瞧着就是个有钱的。”
    “他买走了?”崔三爷惊奇的瞪大了眼睛:“真有这般巧事!”
    “是啊,他给买走了,说是以前没看到过这样的树,准备运了去江南给他的府里添点北方的奇树。”卢秀珍点了点头:“我看他像是个有钱人,故此就狮子大开口,报了个五两的价格,原本是想等着他还价的,没想到那位爷竟然一口便答应下来。”
    “还有这等好事!”崔三爷欢喜了起来,将那块碎银子拿了过来:“既然大郎媳妇你要这般客气,我也就不和你说多话了。”
    “三爷这般关照我们家,这份情我都记着呢。”卢秀珍笑着将崔六丫拉上了骡车:“再说了,坐车本该就要给钱不是?”
    “你们家也帮了我不少忙哇。”崔三爷一甩鞭子,赶着那骡子朝前头走:“以前农忙时家里人手不够,大郎领着几个弟弟到我家地头帮着干活哩,唉,可惜他去得早,否则现在你们这日子可真好过呢。”
    大郎这媳妇看起来真是条富贵命,捡菌子能卖出高价,进山挖了几棵别处没有的树,又卖了这么多银子,若是大郎在,小两口勤俭持家,大郎媳妇手段儿厉害,定然能将他们家打点得如如贴贴,小日子越过越红火。
    只是那几棵树……崔三爷一边赶车,一边努力回忆着,今儿一早出去,天色蒙蒙亮他也没仔细看,要是知道能值这么多钱,他好歹要看看是啥样子嘛。他就记得那树叶很阔,摸上去厚实得很,具体是啥样子,却记得不是很清楚了。
    “大郎媳妇,下回你要是进山还看到这树了,把它移出来种到自家院里,等它发了新枝那可不是能挣更多的钱了?”崔三爷一边赶车一边与卢秀珍闲聊:“别说五两银子一棵,就是一两二两的,也能挣不少哇。”
    “三爷说的跟我想的一样呢。”卢秀珍笑盈盈的回话:“我今日去江州城那边的花市转了转,看到生意挺红火的,正在寻思着开个苗圃种些花草,有好的就拿到江州城去卖。”
    “这倒是条好路子,江州城的花市可是远近闻名的,就连京城的大户人家都特地派管家过来采买哩,只不过一般的花花草草也卖不到啥银子,可得要那些珍品才行。”崔三爷在外头赶车,知道得也多:“去年江州城里有人种出了一品牡丹,也不知道怎么弄的,那花瓣上头竟然有两种颜色,一时间就连宫里的内务管事都赶过来买了,听说是卖了八百两银子。”
    “八百两!”崔六丫惊讶得眼睛都瞪圆了:“这也太值钱了些!”
    “或许是人吹出来的吧,只不过反正挺值钱的,几百两买珍品花卉,不是没有。”卢秀珍轻描淡写的说了一句,流言止于智者,只可惜世间还是凡夫俗子比较多,一传十十传百的,本来只卖了两三百两银子,传到最后有八百也并非不可能,更何况若是真有宫中内侍前去采买,这价格定然能卖掉起。
    漫天抬价也好,她在大周做园林生意就顺手了,别人也不会总是盯着她看,觉得她挣的银子来路不明。
    回到青山坳已经是快到戌时,崔大娘正靠着院子门不住的张望,见着崔六丫和卢秀珍从那边小路走过来,这才缓缓的松了一口气。
    大郎媳妇出去一整日没回来,她实在有些担心,前两次去江州城都是半晌的功夫,这次却挨得久些,崔大娘坐在家里总是有些心上心下,心里懊恼自己不该让卢秀珍出去,万一遇着坏人怎么办?一个年轻妇人,如何知道应对。
    此刻见着两人的身影,崔大娘这才放下心来,再瞅了瞅卢秀珍肩膀上没扛着那几棵树,不由得又是欢喜又是担忧,那几棵树是卖了还是扔了?
    “娘!”
    卢秀珍笑嘻嘻的将挎着的包袱到了崔大娘面前:“你看这是什么?”
    崔大娘满心疑惑的将包袱接了过来,打开一看,里边全是叠得整整齐齐的衣裳,结实的三棱布料子,拎出一件来看了看,崭新的褙子。
    “秀珍,这是……”崔大娘疑惑的看了看卢秀珍,她从哪里找来这样的衣裳哩?就是里正的老婆也不见得能穿这么好的布料啊。
    “娘,这是我给家里人买的新衣裳,每人一件,等着过一阵子天气热了,我再给大家去买夏天穿的。”卢秀珍笑着将崔大娘手中的包袱扎了口子:“娘,你们不是说了,要是我能种出好的庄稼来就让我当家吗?我先提前试试这当家的滋味。”
    崔大娘心里头一片暖和,站在那里愣愣的打量着卢秀珍,实在是感激,可又有些担心,买了这么多衣裳,哪里来的银子啊?
    “阿娘,嫂子挖到的四棵树卖了一大笔银子哪。”崔六丫眉开眼笑:“五两银子一棵呐!”
    “五两!”崔大娘伸手掏了掏耳朵:“真是五两?”
    瞬间,她的心砰砰乱跳了起来,五两银子一棵,四棵,那该多少钱?抬起头来瞪着卢秀珍,忽然觉得她全身上下金光闪闪,整个人跟金子做的一样。
    “娘,真是五两一棵卖掉的,我也是运气好,遇着了一个有钱的主儿,他没看到过这种树木,觉得新奇,想买了种到他江南的园子里头。”卢秀珍笑着挽住了崔大娘的胳膊:“这栖凤山果然有好宝贝呢,遇到识货的,能小小的发一笔财。”
    崔大娘只觉自己的心都要跳出来了,这哪里只是小小的发一笔财呢,这分明是发大财了哟,她踏步朝前边走着,只觉得全身发软,一双腿踩实不了地面,就如在梦里头一般,迷迷糊糊的,又有几分清醒,就听着耳边传来卢秀珍断断续续的声音:“我去江州城花市看过了,那里头卖花的不少,咱们到栖凤山里淘澄淘澄,若是能找到一些少见的花儿,也能卖些银子贴补家用。”
    “嗳嗳,好。”
    卢秀珍说的话,在崔大娘听来,字字珠玑,这大郎媳妇真是厉害,出门一趟就能带着钱回来,起先两次还只是几十文钱,今日可是挣了二十两银子。
    “娘,那日赵里正不是给了咱们几钱银子吗?我那时候说过了,先放到我这里,以后给你一两银子,今日我就把这银子给你,另外还多给娘一两留着做零用。”
    崔大娘幸福得几乎要昏过去了,六丫运气好找了个一个月二两的活计,而媳妇又乖巧体贴,一次就给了自己二两银子,她只觉得自己真是命好,老崔家也是有福气,娶了个这么好的儿媳妇,只可惜大郎……
    想到大郎,她心里忽然又酸痛起来,眼泪珠子点点落地。
    ”
    第58章 堪舆术(四)
    日头高高的挂在了中天,阳光照在低头耕作的人身上,暖得有些过分,似乎提早到了六月天,火辣辣的烤着背痛,汗珠子出来,一层,又一层。
    “就叫你不要穿着新衣裳出来,到田里干活,穿啥新衣哩。”崔大娘看着崔五郎爱惜的将衣裳掀起些,好不让汗沾到上头,有些不满意:“你老是去掀衣裳,还能干活?”
    “不掀就不掀。”崔五郎话里话外有些不满意,猛的将衣裳往下一扯:“大嫂说过了以后咱们还能穿上更好的衣裳呐,阿娘你也不要老是说这衣裳要如何如何爱惜了。”
    到了十五六岁,自然也注重起外在打扮来了,崔五郎一年到头就没穿过啥新衣裳,都是哥哥们穿旧的捡了过来穿,昨日卢秀珍回家带了好多衣裳,每人一套新的,他兴奋得不行,晚上睡觉的时候拿着放在枕头下边,清早起来就伸伸胳膊穿上了。
    难得有穿新衣的时候,更何况这新衣的料子好,样式也不错,崔五郎很想穿出去得瑟一番。
    没想到却遭到了自家阿娘的教训:“五郎啊,新衣裳怎么就穿上了?留着过节的时候再穿,或者是去走人家做客拿出来穿穿,现在穿,莫要弄脏弄旧了!”
    卢秀珍抬眼看了下崔五郎,抿着嘴儿笑:“五弟穿这衣裳更俊了哩!娘,没事没事,衣裳就是要拿来穿的,哪里能收着不让他们穿?这衣裳收久了啊,新的也就成旧的了!五弟穿着这衣裳多好看,干嘛要他穿那些补丁衣哪?”
    “秀珍,你不晓得,今儿是要去田里整地的,咋能穿新衣呐?粘着泥巴不说,光是出那一身汗,衣裳就得去洗了。”崔大娘很不满意的看了一眼崔五郎,这小子,怎么就学着挑剔起来了哪。
    “娘,五弟喜欢就让他穿着吧,以后咱们家还会要添置衣裳的,这件穿旧了就买新的。”卢秀珍将筷子放下,擦了擦嘴:“我和六丫走了咧。”
    崔大娘赶忙点头:“好好好,自己注意啊。”
    昨儿晚上,崔六丫帮着卢秀珍说出了要到兰府帮工的事情,崔老实与崔大娘开始犹豫了下,可是毕竟卢秀珍是真金白银的挣了钱回来的,还孝敬了他们银子,这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哪里还能说出不行两个字,只能叮嘱着一切小心罢了。
    “秀珍能到兰府做帮工,肯定是咱们六丫给她找的事,没问题。”
    到了夜里头两人躺在床上窃窃私语,找了些话来安慰自己,肯定是六丫在府里得了主家的赏识,才附带着将大嫂也举荐了去。
    “农闲的时候让六丫给她哥哥们谋个差使看看,能不能也让二郎他们去找点事情做,那咱们家的日子就更好过些了。”
    两人一想到要是几个孩子都能找个稳妥事情,心里头便高兴不已,一个晚上睁着眼睛尽在盘算以后的好日子:“唉,为啥以前娃儿们出去找事都这么为难,可现在却一点问题都没有哪。”
    “当家的,我觉得该是因着大郎媳妇旺家。”
    崔大娘点了点头,只能这般说了,卢秀珍一过门,她家的日子就眼看着好起来了。
    “可不是么,我也是这样想,秀珍可是咱们家的福星,大郎不在了,她还是对咱们这样好,是个不错的姑娘,咱们可得好好对她,就当家里多了个闺女。”崔老实摸着放在一边的新衣裳,心里头美滋滋的,他还从未穿过这样好的衣料哩。
    现在,整个崔家都将卢秀珍当成了真正的亲人,还有一个,感情更是不同。
    那人便是崔二郎。
    昨晚接过卢秀珍递过来的衣裳,他才一抬头,就见着了那双弯弯的笑眼,明亮得像天上的月亮:“二弟,去试试看,合不合身,不合身明日我拿去那成衣铺子里换一件。”
    望着身边利索的将旧衣裳扒拉下来的崔五郎,他尴尬得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拿了衣裳赶紧奔回自己屋子里边,伸手摸着那柔软的衣料,一颗心忽上忽下的就是静不下来。
    这是大嫂亲手给自己挑的衣裳。
    淡青的颜色,衣领是相交的那种,他提起衣裳在自己面前比试了下,吃了一惊,自己的竟然是长衫,跟三弟四弟五弟他们的都不相同。方才五弟套上的时候,分明是两件,上边是短的,下边有裤子。
    为何大嫂给自己的衣裳式样不同?崔二郎心中微微一动,很想拿了衣裳去问卢秀珍,可又没有勇气,只能默默的将那衣裳放了下来。
    只是最终他没有忍住。
    吃过晚饭三郎四郎带着五郎去了外边玩耍,崔二郎默默的帮着将碗筷收拾到一处,崔大娘把他赶到了一旁:“快些歇着去,都累了一日了。”
    崔二郎站在那里,有些舍不得走,微微的烛光里,那个纤细的身影看上去格外窈窕,他的眼睛盯着墙上晃动着的人影,只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晃动了起来。
    崔大娘将洗碗盆子牢牢的霸占住,将卢秀珍和崔六丫也赶出了厨房:“你们都快些去歇着,这事情我来做。”她的眼睛里流露出脉脉的温情,嘴角挂着舒心的笑。
    禁不得崔大娘的催促,卢秀珍只能离开厨房,与崔六丫在院子溜达了一圈以后,崔六丫说要去沐浴:“大嫂,我先去。”
    卢秀珍点了点头:“好,我晚些再弄。”
    她知道崔六丫也着急想穿新衣裳,只是女孩子家爱干净,觉得没洗澡就穿上有些不合适,望着崔六丫急急忙忙奔到屋子里去的身影,卢秀珍微微一笑,哪个姑娘不爱美呢?即便是生在穷苦人家,心里头究竟还是会想着漂亮衣裳的。
    等着挣了大笔银子,好生将崔六丫打扮起来,也是个水当当的美人儿呢。
    “大嫂。”
    正在瞅着崔六丫的背影出神,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回头一看,银色的月光下,有少年长身玉立的站在那里,身上穿着一件长衫,站在那里手脚似乎都不知道往哪里放,有些局促不安的模样。
    “二弟,怎么了?有什么事情吗?”卢秀珍欣赏的打量着崔二郎,她给他挑的衣裳实在好,很合身,又符合他的气质,就只是换了件衣裳,陡然间那气质就完全不同了,从一个农家少年,变成了带着书卷气息的少年郎,完全不输兰先生的温文尔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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