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节

    “哎,这鼻头还是圆了一些,上回我教你这么捏,照做了么?”方姨妈一边说一边在她脸上比划,“咱们家阿眉小时候我每日替她这么捏,一日也不落,才生得如今这么秀致的。”
    接下去该轮到姜明淅了,二娘子没有远大的前程可指望,故而方姨妈一向不屑于在她身上花费什么唾沫。钟荟幸灾乐祸地冲她眨眨眼,三娘子忿忿地在姊姊胳膊上掐了一下。
    不过这回钟荟却是料错了,方姨妈居然对着她纡尊降贵地挤出个算得上亲切的笑容:“哟,二娘长这么大了,嗯,同咱们家阿眉长得倒有七八分相似,只是这嘴比她大了一圈,莫笑莫笑,一笑更显大,姨妈教你,这么着。”方姨妈说着将嘴缩起来,她的嘴本来就生得小,如此一来就像嵌在酪碗里的樱桃,钟荟眼看着就要绷不住了。
    三娘子无奈地望了望天,上前替她解围:“姨妈赶紧进屋里去歇息吧,外头太阳大。”
    方姨妈叫她这么一说突然想起自己在日头底下站了这半晌,顿时一阵头晕眼花,赶紧抓着三娘子的手往屋里去了。
    钟荟这才后知后觉地纳闷,这方姨妈平白无故地一反常态对她假以辞色,是怎么回事?猛然想起这位姨妈膝下除了眉表姊以外还有个大她三年的表兄,去年似乎在与尹家三房的五娘子议亲,难道是亲事没说成,退而求其次来打她的主意?钟荟不寒而栗,她与这位便宜表兄素未谋面——方姨妈从小时候起便防贼似地防着他们姊妹几个,可有这么个阿娘,那表兄就算是天仙她也敬谢不敏。
    钟荟却是自作多情了,方姨妈统共这么个儿子,看得跟眼珠子一样紧,打定了主意要娶个高门媳妇儿,在妯娌跟前扬眉吐气一回,如何看得上屠户姜家。
    不过也不算全不中,方姨妈确实替她寻了个门当户对的亲事,乃是方家二房妯娌的侄儿,这位妯娌范氏原本也是官宦出身,只是她父亲在杨家谋逆案中被扫了个边儿,丢了官位,这几年门户越发破落了,这范家侄儿打小长在富贵乡里,生得俊朗不凡,一身公子气派,在方家家学里附读,时不时在花园庭院里走动,一来二去不知怎的就看对了眼,东窗事发将方姨妈气得险些昏厥过去,好在还没来得及做出什么糊涂事来,可阿眉却是一不做二不休,干脆要死要活地闹着要嫁他,方姨妈只得将她锁在院里,命几个婢子轮流不错眼地盯着她。
    方姨妈把主意打到姜家头上,一来是绝了女儿的念头,二来也是用一桩实惠的亲事堵那竖子和妯娌的嘴,若是他们将这事说出去与外人知晓了,阿眉的闺誉就全完了。
    方姨妈的小算盘打得啪啪响,却没料到姜二娘的行市竟然出奇得好,一场宴席从头到尾,总有十来个夫人拉着她的手问东问西了,光是她认得的就有魏亭侯的夫人、金部尚书郎许季伦的夫人、黄门侍郎彭坚新过门的娘子,连城阳王的侧妃都笑着与她说了好一会儿话,姨妈立时警觉起来,打定主意要先下手为强。
    一时酒阑席散,曾氏安排婢子带几个神思倦怠的夫人去客房小憩,随后将兴味正浓的女眷们带到园子东北角的映雪阁,里头已经备下茶果点心和各种游戏之具,方姨妈寻了个机会将妹妹拉到屋外阑干旁,开门见山地道:“你们家那二娘还没许人家吧?我给她寻摸了一门好亲事。”接着挑挑拣拣地将那小郎君家里的情形说了,自然隐去与阿眉那段私情不提。
    曾氏很了解自己这位阿姊,她没事才不会有这份保媒拉纤的闲心,其中定有什么隐情,退一步来说,单从明面上看这桩婚事也不算多好,不过她并不道破,只道:“她的亲事自有她阿婆作主,我说不上什么话。”
    “你如何这么傻!”方姨妈恨铁不成钢地扯了扯她袖子,“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干那老妪何事?你只需将妹婿说动了,何愁成不了事?”
    曾氏沉吟了半晌道:“我且试试吧,不一定说得成,你莫放准话与他们家。”
    方姨妈虽然着急上火要将事敲定,可曾氏只是一口咬准了拿不定主意,她只得讪讪地放她去陪客了。
    ***
    曾氏原本在外院设了舞乐和投壶、樗蒲、围棋、双陆等游戏之具,午后男宾若是不想去客房歇息便可聊以消遣。
    姜老太太却是有不同见解,既然是给几个孙子孙女相看,自然也要他们自个儿掌掌眼,她自己是市井出身,并不觉得小娘子在外男面前抛头露脸是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
    曾氏拗不过婆母,只得用一人高的碧丝步障将园子分作两边,又在湖畔缓坡地势较高处设了个白纱帐,事先对亲女儿耳提面命,勒令她整个下午待在映雪阁中待客,切莫学那一双没规矩的双生姊妹丢人现眼。
    三娘子正是开始对小郎君生出好奇的年纪,不过不涉男女之思,只是一派天真地想看看那些小郎君生得什么模样,既然阿娘三令五申,也只是略感遗憾便抛诸脑后了。
    午宴席散,姜景仁引了已有家室的宾客在外院消遣,姜昙生便邀年轻小郎君们去园子里赏景。
    萧熠午间多喝了几杯,已经有几分醉意,本想去客房睡一会儿,见好友神色有些异样,心道这所谓的逛园子大约有些蹊跷,按了按眉骨,打起精神欣然前往。
    卫琇没什么赏景的兴致,他大大低估了那两杯河东颐白的威力,眼下头重脚轻,脑袋昏沉沉的,本来已经开口让姜家管事带他去客房,见萧九郎往园子里去,脚步立时拐了个弯,对那管事道了声抱歉,笑吟吟地对姜昙生道:“在这儿吹了会儿风,倒是精神了些,在下也随姜兄一块去吧。”
    他目中含水,眼神迷离,一张粉面红得像煮透的虾子,因有些醉意,笑起来便不知如何掌握嘴角上翘的幅度,姜昙生叫他这烂漫的一笑吓得险些魂飞魄散,病急乱投医地挽起萧九郎的胳膊。
    卫琇眼神黯了黯,不发一言地缀在他们身后。
    小郎君们都有些微醺,有说有笑地往园子里走,跨入园门,远远望见湖边那座纱帐,顿时面面相觑,方才宴席上观姜家人的作派,都还中规中矩,虽说比起规矩谨严的世家大族松散些,可行事也还按部就班,此时才想起来,真不愧是姜屠户啊!虽说本朝男女大防没那么严苛,世家贵女外出冶游也不受什么约束,戴个聊胜于无的幂篱便能漫山遍野地游玩,不过在市集寺庙水畔山间偶遇是一回事,这么大剌剌地让在室的小娘子自己相看夫婿,也太大胆了。
    不过总归还隔着一层纱幔,他们虽知道闻名遐迩的“洛阳牡丹”就帐中,说不定还在含羞带怯地眺望他们,可实在朦朦胧胧的看不真切,里头影影绰绰有几个小娘子。
    钟荟手捧茶碗与姜明霜坐在帐中,阿杏和白环饼在一旁伺候着。大姊怕她脸嫩一个人不好意思看,特地来陪她的。钟荟虽然觉得于礼不合,但是对姜老太太的一片苦心极是感激,她其实压根不想出嫁,但是总不能在姜家留一辈子,如今能亲眼看一看将来可能共度一生的人,总好过盲婚哑嫁。
    “他们来了!快看!”大娘子一个看客却比她这正主还起劲,兴奋地拉着她的袖子道,“咦,那不是九月九咱们在山里遇到的萧家公子么?”
    钟荟无奈地笑了笑,朝帐外望去,一眼便看见人群中的卫琇,手里的茶碗不知不觉倾向一边,把茶水泼了一身,把相看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
    随即她的眉头慢慢皱了起来,此时已是深秋,水边风寒,其他小郎君不是穿着厚袍子便是披着氅衣,卫琇却只穿了件单薄的罗衣,若是染了风寒如何是好?姜昙生这瘸眼呆胖子,那对招子生了出气的么?
    姜昙生似有所感,当即打了个喷嚏。
    钟荟灵机一动,对阿杏道:“你去阿兄院里,让他的奴婢拿两件氅衣给阿兄送去,”末了又道貌岸然地解释道,“那些公子金贵得很,若是哪个染了风寒咱们家还得担干系。”
    阿杏哧哧一笑,怪里怪气地道了声是,钟荟猛然想起卫琇是认得阿杏的,他们一块儿逃过难,赶紧叫住她,支了白环饼去。
    姜昙生院里的婢子不一会儿便送了两件大氅过去,姜昙生求之不得地接过来,一件披在身上,另一件顺手给了只穿了丝绵袍子的萧九郎。
    钟荟在帐中看得一清二楚,立时腾地一下站起身来,两辈子第一次在心里骂了句市井粗话。
    第112章
    “再去取, 取个十件来!”钟荟气鼓鼓地道,真是不信这个邪了,那胖子不长眼,人手一件阿晏总轮得上了吧?
    帐中几人面面相觑, 不知道二娘子这无名火是如何点起来的, 不是让给兄长送件衣裳么?大郎已经穿上了啊。唯有阿杏咬着指甲遥遥望着对岸琳琅满目的小郎君们若有所思。
    白环饼资历不如阿枣和阿杏那样老,不敢在小娘子跟前多嘴,只是为难地道:“小娘子, 奴婢怕大郎那儿没那么多氅衣……”
    “那就开箱子把裘衣拿出来, 或者去针房取这季新做的。”钟荟对自己院中的下人一向和颜悦色的,眼下脸上却没了笑影,卫琇离得远,她从高处望去, 便觉得那瑟瑟秋风中茕茕孑立的身影越发单薄了。
    阿杏见主人神色不对,忙轻轻推了白环饼一把:“自个儿想办法呗, 这点子小事还要主人手把手地教你么?快去吧!”
    白环饼低头赔了罪, 慌忙依言去办了。
    卫琇本来没觉着冷, 他这些年无论寒暑,每日清晨穿一身单衣去苑中射箭, 风雪不避,雷打不动, 与钟蔚那副弱不经风的小身板不可同日而语,等闲一点秋寒不能奈他何。
    且他不惯饮烈酒,午宴上那两杯颐白又喝得急, 胸口如有一小团火在烧,可看到萧九郎一脸得色地披上那件氅衣,含情脉脉地朝对岸山坡上的白纱帐望去,仿佛有一场冷雨将他心中的火浇熄了,他突然觉得寒气侵人。
    他不傻,他们在这湖边不过站了片刻,有婢子从那帐中走出,随后便有人来送衣裳,出自谁的授意不言自明——姜大娘要入宫,想必不会做这无谓事。
    他能想得到的事,旁人自然也想得到,在场的不乏轻薄少年,只因见萧熠的袍子比旁人薄一些,便宁愿冒着闺誉受损的风险给他送衣裳——卫琇只觉心口仿佛被人用针扎了一下,说不上是什么滋味,有些酸涩,又有些痛惜,似乎还有些怨望——可只那么一刹那便舍不得怨了。心之所系,本就没什么道理。何况萧九郎饶是他对萧九郎光采晔晔,饶是他可劲吹毛求疵,也不得不承认他的才貌在这些少年郎中算出类拔萃了。
    他旋即想到,萧熠和她兄长多年同窗,相交莫逆,想必是时常出入姜府的,他们想必早已相识了。观萧熠今日的态度,大约也有此意吧。而他一个外人,又有什么资格担心她心意错付呢?
    卫琇怔怔地望着池畔的一棵桃树,深秋时节草木零落,自然是没有桃花的,姜家人便用深浅不一的薄红淡粉的罗绢、轻纱剪成花朵,再以银丝缚在枝头,远看也是灼灼爚爚,可毕竟是非时之物,走近了端详,便唯余尴尬了,就如他出现在此处,只是不合时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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