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节

    姜昙生眼睛一瞪拿扇子照他脑门上一敲:“少废话,赶紧说!”
    胡毋奎委屈地搓搓脑门道:“这月观音你们都知道了,自小养在蕣华楼,衣锦馔玉的,衣食起居怕比那世家闺秀只有好没有差,又延请了先生学琴瑟棋书,大约也是生来聪慧过人,就无有不精的……”
    这铺垫得冗长,连钱桐那好性子都耐不住了:“月观音的事儿咱们都知晓,就说和卫十一那段故事吧!”
    “莫要急,来龙去脉要说清,”胡毋奎偷偷觑了觑萧九郎的脸色,发现他并无恼意,说书一般娓娓道来,“那时候月观音还叫兰月,一应教养都比着大家闺秀来,也和闺秀一样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莫说送往迎来,你要是入不得三进,连块衣角都见不着。”
    “这也不过是姊妹人家吊人胃口抬高身价的寻常手段罢了。”钱桐不以为然道。
    “谁说不是呢?”胡毋奎道,“不过兰月长到十三四岁上,蕣华楼放出话来,将来得由她自己挑选恩客,当然,入不了三进的就甭肖想了。”
    “这小算盘倒是打得不错,”姜昙生回过味儿来了,冷笑道,“能入三进的哪个不是达官贵人,闭着眼睛随便挑,横竖蕣华楼亏不了!”
    “姜兄真知灼见!”胡毋奎狗腿地恭维道,“就是这个理儿,不过这三进与二进还不同,不单看官位品秩,坊间传闻蕣华楼主人手上有份名单,总共大概就那么二十来人,每年不过新添一二人,也不知是按什么排的,你若不在这名单上,即便是皇亲国戚或者位列三公人家也照样将你拦在门外。”
    萧九郎眉心一动,随即不屑地一笑,他也听过类似传闻,不过一家妓馆罢了,在不在名单上又如何?
    “你们想想,那些位高权重的大人们大多人到中年,恐怕给兰月当阿耶都嫌老,惟独这卫郎以十六岁之龄晋身中书通事舍人,青春年少,容止无双,妻妾全无,又洁身自好。年轻小娘子哪有不慕少艾的,那兰月早上了心,等到他终于来了,隔着纱屏打量他,那真叫一见倾心,当即叫人撤去屏风,叫侍女抱了琴瑟来,自己取了瑟,将那张琴放在卫十一面前,楚楚道:‘久闻卫公子之琴堪比伯牙叔夜,不知奴今日是否有幸以瑟相和,共奏一曲《凤求凰》?’哎哟,那宛转低回的态度真是叫人筋骨酥麻,是个男子都拒绝不了。”
    “这卫十一郎惯会拿腔作势又自恃门第,哪里看得上娼门女子,必是一口回绝了。”萧九郎冷笑道。
    “那倒也没有,”胡毋奎摇摇头道,“当时他不是才入中书省么?那天是他上峰邢峻组的局,那位邢大人是风月场上的不败将军,虽对那兰月觊觎已久,却也有成人之美的肚量,见卫琇不接茬,以为是他年纪小脸皮薄的缘故,当即拊掌大笑调侃道:‘佳人相邀,子都焉能不从!’”
    钱桐听他说得绘声绘色,不禁疑惑道:“胡毋兄言之凿凿,倒仿佛亲眼所见亲耳所闻……”
    姜昙生正听得津津有味,也给钱桐脑门上来了一下:“要你多嘴!阿奎你且说下去!”
    “我不在场,可我韦表兄在啊,是他亲口说与我听的!”胡毋奎不忿地道,“你莫要再打断我,说到哪儿了?对了,卫十一郎,这卫十一郎也是又狂又刁钻,站起身对他上峰拱拱手道:‘既然邢公开口,某不敢藏拙,这《凤求凰》却是不曾学过,只好别奏一曲,献丑了。’说着也不管那兰月,自顾自地弹起《绿衣调》来。”
    “这里头又有什么故事?”姜昙生不解道,“《绿衣调》不是悼念亡妻的么?”
    “嘿!你们不知道,这位邢大人当时刚死了妻室,才不到半年,”胡毋奎摇着扇子得意道,“韦表兄说那邢大人当即震怒,摔了个杯子,短短一首曲子还未听完就拂袖离席,在座诸人大气也不敢出,那卫家小子却泰然自若只管弹琴,你们说是不是狂得没边儿了?”
    “他就不怕上峰当夜回去纳双小鞋与他?”姜昙生听得兴味盎然,幸灾乐祸地道,“若是我第二日就告病不出,横竖躲在家里他也不能奈我何。”
    “若是躲起来就不是卫十一郎了,”胡毋奎钦慕之意溢于言表,“他就跟没事人似的——也是听我韦表兄说的,他们同在中书省么——倒是那位邢大人没几日就迁湘州刺史应付流民叛乱去了。
    “韦表兄后来说起,想来他一个初上任的舍人也没有那么大的能耐将上峰弄走,也不知是真的胆大轻狂还是已有先见之明,”胡毋奎说到此处有些口干,清了清嗓子,赞叹道,“总之胆气和眼光必居其一罢。”
    姜昙生和钱桐似乎都叫那卫十一郎的嚣张折服了,只有萧九郎不以为然:“不过借面吊丧之徒罢了,惯会以家世骄人,不过仗着他家那种情形……天子抚恤眷顾罢了。”
    连姜昙生这样胸有漏斗的人都听出那言外的酸意了,心道那样的眷顾不要也罢,谁乐意那全家上百条人命换天子另眼相待啊,不过他与萧九郎多年朋友,犯不着为个非亲非故的卫十一驳他脸面,嘻嘻笑着打圆场:“你自己生得这般招人,倒说人家徒有其表!”
    “卫琇倒并非徒有其表,”胡毋奎认真地摇摇头,“我三兄去听过他与钟蔚的清谈,钟蔚那嘴皮子你们也知道,能把死人骂得从棺材里跳出来,可卫十一居然丝毫不落下风,有一回合还将钟蔚驳到哑口无言,也是前无古人了。”
    胡毋奎的三兄胡毋基是洛京出了名的谈痴,旁的不好说,清谈一道却是绝对的权威。萧熠一时也词穷,想了想才找补道:“谁不知道钟蔚和他是至交,没准是故意抬他呢……罢了,谁耐烦提他,那月观音后来如何了?”
    “哦对!”胡毋奎这才想起自己要讲的是月观音的韵事,不知不觉歪到天边去了,“卫十一郎对那兰月不假辞色,那兰月面子上大约有些挂不住,不知是借酒浇愁浇多了还是索性自暴自弃,没几日就传出来被一个二进都没资格入的寒士破了身。”
    这种捡漏的好事怎么轮不到我?姜昙生心道。萧熠却是个天生怜香惜玉的情种,听到此处唏嘘不已:“如此作贱自己想必后来吃了不少苦头。”
    “是啊,”胡毋奎也叹道,“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卫十一看不上她的事儿没多久就传遍了,原本觊觎她那些人都笑她虚凰妄求真凤,活该碰一鼻子灰。出了这档子事又已非完璧,蕣华楼便将她贱卖了,也不挑客人,给够钱就让接,四时八节的叫她上街抛头露面,就是为了赚那‘京都第一美人’的名头,好抬高身价。”
    “真是红颜薄命……”钱桐惋惜道。
    “唉,”一段香艳的故事讲到最后却是这么个凄凉的收场,胡毋奎也不太好受,“这月观音也是痴情种子,到了这般田地仍旧对卫琇念念不忘,好容易盼到他来,不管不顾地堵他的路,你们道那卫郎如何?”
    “冷冷将她拂开?”钱桐想象换了自己能如何狠心,“还是狠狠地将她叱退?”
    胡毋奎摇摇头:“那倒没有,卫十一只是一脸莫名地退开两丈远道:‘我不曾见过你,为何挡我去路?’”
    “这……他是真认不出来还是这么说叫兰月死心?”姜昙生道。
    “这就不得而知了,若是后者还好些,不过据我韦表兄说,看他那神情不似作伪,大约是真的没认出来。”
    几人听罢都不知该作何感想,既怜那月观音一片痴心错付,且欣羨卫十一郎的艳福,更恨他不解风情暴殄天物,个个恨不得以身替他。
    “娘的,旱的旱死,涝的涝死!”姜昙生沉默良久,被冷风吹得打了个哆嗦,愤然道,“你方才说给钱就行?多少钱?”
    ***
    钟荟去常山长公主府小住只带了两个箱笼,一个装了换洗的小衣、中衣和绣帕,另一个有前一个两倍大,鼓鼓囊囊的塞满了蜜饯和脯腊——长公主下帖子的时候就特地叮嘱了,一应衣食起居之物都已备妥,言下之意就是你那些又丑又穷酸的衣裳器物一律不准带,带来也是自取其辱。
    钟荟带的是阿杏,这婢子虽没啥用,好处是嘴紧,也不像阿枣那样有事没事“犯颜直谏”,主仆俩轻装上阵,犊车刚出了姜府,钟荟便把此次的任务派给阿杏:“我时不时要跟公主出去办正经事,我外出的时候你就乖乖呆在长公主府,同阿织姊姊他们一起顽,明白么?”
    长公主府好吃好喝,还不用干活,阿杏求之不得,自然无不应承。
    钟荟一想到第二天便可以见到阿翁和阿兄他们,兴奋得辗转到后半夜才睡过去,第二日便换上长公主早已备好的青绨袴褶,坐上一辆不起眼的青帷小安车,从角门出去兜了个圈子,往钟府去了。
    按照司徒姮的本意,上课时钟荟该随侍左右红袖添香,随时给她斟茶倒水,不过因她脸上涂了黄粉,又将眉毛画得一边高一边低,常山长公主深觉在眼前晃荡有些伤眼,加上忙着看钟蔚顾不上她,便放她去园子里顽了。
    钟荟小时候顽劣得很,常在下人眼皮底下到处钻,对钟府的地形又了若指掌,接连避过几拨钟家仆人的耳目,被内书房外的阍人拦下盘问也不慌,只说是新来附读的苏公子的家仆,奉主人之命来给钟老太爷传话,入了钟氏的家学与钟熹便有师徒名分,钟家的下人虽觉这新学生冒失了些,却也不好阻拦,盘问一番,又验过她所持的苏晢的名刺,便将她放了进去。
    这么轻而易举就得逞,钟荟忍不住得意地弯起嘴角。
    上回来是几个月之前,那时院中的梧桐还是一树碧玉,亭亭如盖,如今已经是黄叶飘零的深秋景象,这株梧桐树自她年幼时就在了,看着十分亲切,钟荟忍不住上前伸手摩挲了一下树干,才收回手,便听到竹帘掀动的声响。
    她回身一看,只见一个身着绯绫袍的年轻人从门里走出来,钟荟一愣,随即恨不得找个洞钻起来,这不是卫琇么!
    第102章
    算起来钟荟已经有三四年没见过卫琇了,说来也奇怪,小时候她难得出一回门,仿佛到哪儿都能见到他,而年岁渐长,四时八节出外游玩的时候逐渐多了,偏偏九六城这么巴掌大的地方一次也没遇见过。
    如今她已经很难将眼前这个身姿修长挺拔的男子与记忆中的少年郎联系起来了,眉目依稀能看出小时候的影子,只是眉宇间的稚气已荡然无存。
    如今的卫琇锋芒毕露,仿佛一把出鞘的宝剑,一举手一投足,不经意间俱是风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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