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节

    天子子嗣不丰,宠妃有孕也是喜不自胜,自然要赏赐。
    姜婕妤将那些财帛珍宝一概都推了,只向天子要个邙山间的小庄园送给老母亲。
    天子体谅她的一片孝心,当即亲自仔细斟酌选定了一个。
    那园子原是个隐居山间的逸士所建,占地虽不广,却很有风致,园中还有一眼天然的温泉,那构园之人凿出错落有致的几个池子来,星罗棋布于园中各处。
    天子责人前去修缮整理了一番,新增了几座亭台馆阁,然后大笔一挥下旨赐给了姜老太太。
    女儿有孕,得赏赐的却是她这个老婆子,姜老太太又羞又愧,恨不能立即进宫去将这份大礼还给女儿。
    “这是婕妤娘娘的一片孝心,”三老太太劝道,“您若是推三阻四的,她能高兴么?”
    二娘子也道:“阿婆腿脚上有年轻时落下的旧伤,秋冬时节以温泉水调理将养是大有裨益的。再说了咱们也想沾沾光,孙女长那么大还没见过会冒热气的泉水呢!”
    姜老太太听他们说得在理,也不再扭捏了,当即拍板,待她入宫谢完恩回来,便带着孙子孙女们见识见识那冒热气的泉水去。
    第71章
    姜老太太上回入宫是一个多月前, 那时凝闲殿前的枫叶还带些黄,如今已经红似火了,日子太好过,一天天浑浑噩噩的, 只有草木变化和发作的老寒腿提醒她, 年关又快到了。
    这是个大晴天,日头照在涂了胡桃油的瓦片上反射出道道金光,老太太只觉煞是好看, 不由多盯着多看了会儿, 心里琢磨,这涂一遍得费多少斛油哇,小门小户怕是够吃一年了。她心里不赞同女儿这样造,耷拉着嘴角摇了摇头, 将手心搓搓热,往脸上用力抹了两把, 由着殿里的宫人搀扶她上台阶。
    姜婕妤知道老母这日进宫, 早在殿中等着了, 好巧不巧,天子有些时日没来看她, 这天下了早朝想起她来,便转道过来瞧瞧, 听闻姜老太太要来也不介意,只道:“你母亲也不是外人,难得入宫一趟, 怎好叫她回避?”
    姜老太太不防天子也在,进了殿傻了眼,见一旁的宫人跪了才后知后觉地跟着跪下行大礼。
    天子忙叫起,与她话了几句寒温,还特地问候了一下她的老寒腿,然后笑着对姜婕妤道:“今早刚巧收到西北传来的捷报,你家二郎平叛有功,封赏随后便到,先说与你们知道,你和老夫人高兴高兴。”
    姜婕妤闻言大喜:“当真?”
    “还能有假?”天子笑着道,避过脸去咳嗽两声,声音里隐隐有些怒意,“羌虏杀我秦州刺史,关中驻军不能遣救,严彤那老东西尸位素餐,叫羌贼打得溃不成军,多亏了二郎骁勇善战,收三千残兵大破两万叛军,将贼首斩于马下。”又对老太太道,“姜老夫人,你替寡人生了个好儿子!”
    姜老太太对打仗的事一窍不通,天子的话也听不太明白,只听到三千对两万,想也知道当时的情形有多凶险,又是骄傲又是后怕,在心里将二儿子狠狠骂了一回,放着好好的太平日子不过,偏要去刀尖上滚,一把年纪媳妇儿还没娶上,还害得老娘成天提着心吊着胆,简直是个比大郎还不如的业障!
    “我阿娘还替陛下生了个好女儿呢!”姜婕妤打趣道。
    天子朗声大笑,又咳喘了一阵,将耳朵贴在姜婕妤鼓鼓的肚皮上道:“都说外甥肖舅,万儿替我多生几个儿子,个个都像阿舅那般英勇。这孩子真是阿耶的福星。你说说,想要寡人赏你们什么?”
    姜婕妤害羞地将天子的脑袋轻轻一推:“陛下就会寻妾的开心。阿弟去西北那么些年,妾也怪想念他的,旁的赏赐就不要了,陛下征阿弟回京过个年如何?”
    天子微皱眉头想了想:“秦凉局势还有些不稳,须得二郎替寡人守着,旁人我实在不放心,年关怕是来不及了,不过我答应你,待西北安定了便叫二郎回京,如何?”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还能如何?姜婕妤和老太太虽失望,面上不能带出半点,自然是千恩万谢。
    天子说完正事,稍坐了片刻,对姜万儿道:“时候不早了,寡人先回宫去了。”
    走出两步似又想起了什么,停住脚步转身道:“对了,上回的丹丸还有么?记得早晚服用,没了我再着人送来,寡人这几日服着觉得身轻体健,确有立竿见影之效,天枢真人诚不欺我。”
    恭送完天子,姜婕妤遣开宫人,拉着老太太到锦帐中坐下,朱红地凤凰朱雀纹织锦中夹了丝绵,将帐子三面捂得密不透风,帐前树了云母屏风,帐中燃了暖炉。
    老太太穿了夹绵衣裳,坐了不一会儿便热出一脑门汗,拿袖子擦个不住,可姜婕妤似乎格外怕冷,身上裹着狐裘,手里还捧着个铜鎏金的小手炉,姜老太太觉着有些不对,细细打量了女儿一番,觉得气色比上回差了些,眼下有青影,脸也肿得厉害。按说这个月份是最舒服的,如何比刚有孕时还憔悴?姜老太太不由着急起来,出其不意地上前摸了摸女儿的手,果然有些凉。
    姜婕妤有些尴尬,迅速抽回手道:“腰背有些疼,昨晚上没睡好,今晨太医来请过平安脉了,孩子很好,您莫要大惊小怪的。”
    姜老太太不顾女儿躲闪,坚持摸了摸她额头,略微放心了些:“没事就好,有什么事你也莫瞒着阿娘。”
    姜婕妤只好指天誓日地再三向她保证,老太太这才松了一口气,神神叨叨地靠上去,掩着嘴小声道:“万儿,方才我眼瞅着,天子的脸色怎么不太好......才说了几句就咳了好几回,这该不会有什么吧......”
    “阿娘你莫混说!”姜万儿大惊失色,“一会儿出了宫可千万不能提这话啊!说出去可是大祸临头的事!”
    姜老太太脸色一凛,不由自主揪住了裙摆。
    姜万儿深深地望了望母亲,犹豫了半晌,这才压低嗓音,战战兢兢地道:“阿娘,我怕得紧,没有旁的人好说了,今日我同你说的话,你可千万不能对谁讲......前几日陛下宿在我这儿,半夜里咳得厉害,我叫他咳醒了,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一瞧,那中衣上竟有血......”
    “莫不是痨病!”姜老太太一个激灵,悚然道,“啊呀这可不得了!当年你表舅婆就是这么去的哇!你听过不?风痨鼓膈,阎王请的上客......”话音未落叫姜万儿一把捂住了嘴。
    “我方才说什么了?”姜婕妤没好气地瞪着眼睛道。
    姜老太太连忙摇头表示她再也不敢胡吣了。姜万儿这才慢慢松开手,声如蚊蚋地道:“陛下一向对求仙问道、炼丹服药这些事深恶痛绝,可从今年入秋以来一反常态......他赐了丹丸要我服,我服了一粒,一晚上没能合眼,哪里敢再碰?”
    “要不你劝劝天子?”老太太也是一筹莫展。
    “陛下哪里听得进劝!”姜婕妤“嘁”了一声道,“韦贵人不过旁敲侧击了那么一句,叫陛下狠狠数落了一顿,连带着二皇子也吃了挂落,我哪敢撞上去寻晦气。”
    老太太冥思苦想也没啥别的建议,只得默不作声。
    “对了阿娘,”姜婕妤又道,“上回同你说过那事,你道怎的?二皇子瞧上的却是咱们大娘子......这缘分的事儿真是说不清楚。”
    姜老太太也是不解,虽说手心手背都是肉,可她私心里是偏袒二孙女一些的,何况任谁都能瞧出来二娘子生得比姊姊好,性子也不差,人又机灵。把最宝贝的孙女给人做妾她不乐意,可人家反过来看不上二娘子,她也不乐意。
    ***
    姜老太太入宫时兴高采烈,回府时心事重重,兼之在姜婕妤殿中捂了汗,出去冷风一吹,当夜就发起寒热来。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人年纪大了更难痊愈,庄园之行就这么耽搁下来了。
    最失望的当属三娘子,上回在常山公主庄园,听说别家小娘子在邙山中都有自家的园子,她当时就有些自惭形秽,如今好容易扬眉吐气一回,却因祖母的病不能如意,烦闷之余便寄望于神佛,无比虔诚地抄起经来。
    姜老太太瞧着那些字纸又好气又好笑,到底叫三老太太开箱子娶了个金奔马给孙女送了去。
    三娘子得了鼓舞,抄得越发起劲,佛祖大约念她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终于大发慈悲遂了她的愿,到了腊月上旬,老太太的风寒总算痊了,将养一阵刚好过年,过完年便能成行了。
    老太太养病这段时日,二郎姜景义的封赏也下来了。钟荟这位素未谋面的二叔在西北的一场羌胡叛乱中一战成名,获封平虏将军,领西羌校尉。姜二郎年方弱冠,凭着实打实的军功获封,叫兄长也得了不少体面。
    姜大郎常年混迹六九城闾巷之间,结交了不少狐朋狗友,天子的旨意一下,这些酒肉朋友纷纷登门拜贺,撺掇着他大摆筵席,姜大郎一向好面子,欣然允诺,一时间倒有些宾客填门的光景。那些不三不四的宾客们酒足饭饱便不吝恭维之辞,直道:“贵府将星高照,怕是要出个卫仲卿。”
    姜景仁叫他们说得也有些飘飘然,直到吃了姜老太太一顿拐杖才消停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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