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节

    那鹩哥儿本是以喉咙发声,嘴叫人堵了也没有大碍,不过既然如愿以偿吃到了饧糖,也就鸣金收兵了。钟荟自觉训鸟颇有天赋,得意地接过阿杏手里的糖罐子,拿另一根干净牙箸搅了一大坨饧塞进自己嘴里,冷不防左边后槽牙传来一丝痛意,起先针扎似的,不多时便连成一片,排山倒海似地袭来,活似有人在她耳朵里擂鼓,连带着半边脸颊都一跳一跳痛起来。钟荟放下筷子,偷偷捂住脸颊,尽量不动声色,免得叫大娘子和阿枣看出端倪。
    阿枣和大娘子对待她贪食的态度很一致,不过他们更担心她将肚腹撑坏了,阿枣还有另一重隐忧,怕她把自己吃成第二个姜昙生——龋齿这种富贵病他们凭空设想不出来。
    钟荟也是纳闷,她平日早晚拿青竹盐里里外外擦涂牙齿,吃完甜的总不忘漱口,无论如何也不该轻易长了虫牙啊,左思右想,大约是原主留下的沉疴顽疾,不巧在她接手后发作了出来,也不知她这身躯换过牙齿不曾,这牙一旦开始坏起来就收不住势,早晚要烂到根,只得忍痛拔去。
    她不敢叫嫡姊和阿枣知晓,偷偷叫阿杏去小厨房装了一锦囊黎椒,痛得忍不住时便背着人嚼一粒,谁知那吃里扒外的胖子转身就将她出卖了,伙同了大娘子和阿枣将她藏的饧和蜜饯罐子统统搜走。
    阿枣还放出狠话来,院子里谁若是偷偷给二娘子塞甜食吃,便是与她阿枣过不去。下人们都知道得罪阿枣姊姊比得罪二娘子严重多了,无论钟荟如何威逼利诱,那一杏二饼一概摇头,只有大娘子姜明霜最心软,偷偷告诉她米饭多嚼嚼有稍许甜味。
    ***
    两三日以后二娘子那颗坏牙终于消停了下来,不过她的蜜饯和饴饧罐子一去不复返,叫阿枣收在厨子里,外面加了两道锁严防死守,带累那鹩哥儿也没有了饧吃,叫了几百遍“卫十一郎”以示不悦。
    到了节前收到姜婕妤传召时,二娘子原本圆乎乎的下颌已经隐隐显露出纤秀的轮廓来。
    往年的端午姜婕妤并未召见过家人,多是赏赐些金珠器玩和长命缕、艾酒、香药等应节之物。今年之所以例外一来是天子新宠的美人于充荣出生荆楚,提议在芳林园赛飞凫,天子也叫她勾起了玩心,索性叫了散乐百戏,设宴款待宗亲和臣僚,姜婕妤许久不见家人也甚是思念,便禀了天子和皇后,传召女眷入宫赴宴。
    二来也是有叫大娘子认认亲的意思,不比二娘子和三娘子,姜大娘与这个婕妤姑姑几乎是素未谋面。
    难得入宫一回自是不能怠慢的。赴宫宴不能穿得太简素,然而在五月初的骄阳下观龙舟,穿得太厚重着实遭罪。
    钟荟挽了个随云髻,簪了上回姜婕妤新赐的碧玉莲花簪,身穿水红暗花吴纱衣,下着玉色含春罗裙,在臂上系了刺着纹绣的五色缕,不算失礼,却也毫无夺目之处。
    大娘子第一回入宫全无主意,便任由曾氏调拨来的那个婢子随心所欲地施为,钟荟妆扮停当,去大娘子屋里一瞧,叫她唬了一跳。大娘子回到姜家后已将肤色养回来一些,不过离白皙还差着不下百里,那婢子急于求成,不知给她上了几斤胡粉,眉墨、胭脂和口脂不要钱似地往她脸上尽情挥洒。
    “好看莫?”大娘子咧着张血盆大口冲二妹笑,活像传说中拿小孩下酒的妖怪。钟荟定睛一看,她还穿了身翠绿的织锦衣裳,片刻便捂得额头出汗了,还将她涂脂抹粉煞白中透出铁青的脸色衬得格外骇人。
    钟荟扫了那婢子一眼,无从判断她是刻意为之还是真的不长眼,还未予以置评,阿枣首当其冲看不下去,不由分说地打了一盆水来,只差没将大娘子的头脸摁进盆里去了。
    大娘子的眉眼其实生得很耐看,圆圆的脸蛋和鼻头肖似已故的生母陈氏,嘴生得与姜大郎有些像,唇瓣饱满微厚,嘴角上扬,随时都带着三分笑意。
    “大娘子生得有福气。”阿枣一边替她重新描眉一边由衷地称赞道,这大娘子虽没有十分的容色,可生得喜眉喜眼,很得人眼缘。听说先头的陈娘子也是白皮色,想来假以时日也能慢慢养回来。
    阿枣替大娘子绾发的当儿,钟荟已替她挑了身端庄富丽的茜色织金绫衫。大娘子总共没有几身衣裳,都是最近叫裁缝现赶出来的,自然来不及点缀那些费工费时的刺绣花样,反而合了她拙朴大方的相貌和性子。
    经过主仆俩妙手回春的整治,姜大娘对着铜镜一照,忍不住倒抽了口冷气:“这还是我莫?咋一点儿也不像?”一边不好意思地涨红了脸,一边又对着自己倩影端详个不住。
    姜家女眷分了两辆牛车,曾氏和姜老太太坐一辆,三个小娘子乘另一辆紧随其后。三娘子穿了一身朱红孔雀罗单衫,胸前挂着编成星月图案的五色缕,双鬟髻上簪了两朵攒珠花,垂下两条金流苏,随着行止摇动款摆,很是别致。
    三娘子见了两个姊姊,撇着嘴行了个礼,上了车也不拿正眼瞧人,将嘴抿得紧紧的,目光时不时扫过大娘子,又落在二娘子身上,然后再不屑地撇开眼。
    “三妹头发上的花儿真好看,”大娘子觉着车厢里气氛尴尬,便没话找话,“心思恁巧。”
    “不过是寻常珠花罢了,”三娘子不屑地道,“阿姊你第一回入宫不知道,一会儿进了宫可别这么一惊一乍的,白白惹人笑话我们姜家人没见识。”
    大娘子讪讪地闭上了嘴,不再自讨没趣了。
    第58章
    婕妤姜万儿的凝闲殿毗邻波光潋滟的濯龙池,宫室巍峨,玉井绮栏,瓦面上涂了胡桃油,在朝阳下光耀夺目,令人无法逼视。
    姜家一行人跟随引路的宫人沿着纹石砌就的台阶往上走,姜老太太年轻时过度操劳,老了腰腿便不甚利索,加之为了入宫用力打扮了一番,身上挂了好几斤黄金,走了几步脚下就蹒跚起来,钟荟和大娘子见了赶紧上前,一左一右地搀扶祖母,三娘子牵着她阿娘的手,轻轻哼了一声,不屑地撇了撇嘴。
    钟荟对这凝香殿的奢不可逾早有耳闻,然而百闻不如一见,置身其中才知姜婕妤这“盛宠”的份量不是轻飘飘两个字足以概括的。这凝闲殿的窗牖、栏槛,乃至于椽梁都以沈檀香木制成,椽头饰以金兽头,室内并未燃香,然而远远就能闻到兰麝的馥郁气息,应是以麝香涂壁的缘故。
    宫女打起真珠帘,帘下坠的赤金铃发出清泠泠的声响,与窗前的玉珂、檐下的金铃之声相和,胜似弦管丝竹。姜婕妤听到动静早已迫不及待地从坐榻上起身,穿过重重碧油帐迎上前来。
    “阿娘,”姜婕妤一把扶住正要往下跪的姜老太太,“我说过多少回了,与自家女儿做什么这样见外。”又对曾氏道:“阿嫂毋需多礼。”嘴上客套着,可受起她的跪拜却是心安理得毫不含糊。
    随曾氏行过礼,钟荟才得以好整以暇地打量她这个威名远扬的姑姑。
    姜婕妤身量不高,但骨肉匀停,着了一身樱草色广袖罗衣,下着彤色绣银色行云纹罗裙,鸦羽般的青丝随意绾成个堕马髻,簪了支金海水蛟龙纹如意簪,算是应景。
    这身装束几近于敷衍,上衣和下裾的颜色式样都不相配,几乎像是随手抓起一件就拿来蔽体,然而一旦见了她的面容,便无人会去在意那些衣裳了,甚至不会去在意她的眉眼,就如对着一株盛放的牡丹,没有人会去关心每片花瓣的形状。
    若这世上真有一顾倾人城的美人,钟荟两生所见,大约也只有姜婕妤和卫家人了,卫家人精雕细琢的眉眼与世代钟鸣鼎食养出的风姿如隔云端,琉璃般脆弱易碎,而姜婕妤的美蕴满了尘世的喧嚣热烈,拿一分出来便能绘一卷锦绣盛世。
    姜婕妤未施粉黛,算起来她已经不年轻了,比起那些自小养尊处优的世家女,她的衰老也来得快一些,眼角眉梢已能看出几缕细纹,然而她的举手投足轻盈而欢悦,一颦一笑中有种孩童般的稚气,叫人与她待在一块儿,觉着自己也年轻起来。然而这天真卡着分寸,多一分便显做作,少一分则是世故,旁人等闲学不来。这样的人如何能不受宠呢?
    “好孩子,来给姑姑瞅瞅,”姜婕妤笑盈盈地执起大娘子的手,“这些年叫你受苦了。”
    大娘子赶紧连连摆手道:“不苦不苦,侄女儿在济源过得很好,表叔和表婶可疼我了,年表兄什么都让着我。”
    姜婕妤点点头:“表兄一家都是厚道人,也是咱们大娘的福气和造化了。”说着目光似有若无地往大嫂脸上一瞟。
    曾氏心头一凛,双肩不由自主地微微耸起,不过她这难伺候的小姑子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并未穷追不舍,只略刺了她一下,便示意宫人捧了与大娘子的见面礼来:檀木的匣子,凤纹织锦缎上卧着柄一尺来长的红玉如意,那玉通透明净,色泽红得似血又似残阳。三娘子看了艳羡不已,好在姜明月也没份,她的气才平顺了一些。
    姜婕妤夸了大娘子几句,又对二娘子和三娘子招招手,将他们叫到身前,随口问了问他们的课业,最后将目光落在二娘子脸上,眼里流露出赞赏:“几日未见咱们家二娘出落得越发好看了。”
    钟荟笑嘻嘻地将那赞誉照单全收,然后如数奉还:“阿婆也说我与姑姑小时候长得像,若是长大有姑姑一半好看就好了。”
    “瞧这张小嘴甜的!”姜婕妤笑着作势拧了拧她的脸颊,“我小时候可没那么好看,你这双眼睛生得好,与大嫂一模一样,叫人一看就想起她来,”说话间就红了眼眶,“那时候你阿娘刚嫁进我们家,我们好得像自家姊妹一样,没想到......”
    曾氏这继任的大嫂脸上挂着僵硬的笑容,在一旁插不上话。
    姜婕妤绝口不提钟荟赴常山公主花宴时的丰功伟绩,只说了些当年还未入宫时的趣事,吩咐宫人取了果子、糕点、茗茶和酪浆来与小娘子们吃,自己则从案上拿起镂缠枝莲花纹金盘子装的一碟白色梅花形糕点:“阿娘你也用些点心,这槐花糕我特地叫他们蒸得松软些,极好克化的,一会儿宫宴上繁文缛节多,待吃到嘴时饭食都冷了。阿嫂你也用些吧。”
    曾氏受宠若惊地拜谢道:“多谢娘娘关心。”
    姜婕妤微微皱眉道:“阿嫂说的什么话,都是一家人,多这些礼反而生分。”
    钟荟一眼就盯上了案上一碟浇着蜜糖的乳饼,就着宫人端上来的兰汤洗净手,正要对其下手,叫她阿姊眼明手快地拦住:“阿妹你莫吃这个,一会儿虫牙又得疼了。”
    姜婕妤温和地捋了捋大娘子的后脑勺:“大娘真有做姊姊的样子,见你们俩姊妹这么和睦姑姑就放心了,那些乱七八糟的话很不必去理会。”
    姜明霜深以为然地点点头。这阵子她乳母常对她说些有的没的,明里暗里地捎带上二娘子。她本与那妇人不甚亲近,如今见她搬弄是非更是颇觉腻味,只是她性子温和,并不去反驳,只由着她去说,自己不去听便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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