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节

    继母回头一见是她,赶忙满面喜色地招呼她过去,站起身揽着她的肩头对老太太笑道:“正说着阿婴呢,可不就来了。”
    钟荟上前笑盈盈地请了安,老太太见了二孙女脸色稍微和缓了点,勉强从陈年锅底变做了新铸的锅底:“来啦,今日这一身好看,头发也梳得新巧,就该穿些鲜亮的色儿,成天弄得一身孝似的,看着就丧气。”说完已有所指地扫了眼着一身月白绫深衣的曾氏。
    曾氏对这种程度的挤兑已经可以做到心如止水,只当没听懂,伸手虚搭在二娘子头顶比了比,对一旁的邱嬷嬷道:“我们二娘子今春长高了不少呢,素绚坊的裁缝何时来量下一季衣裳的尺寸?得叫她放些余量,免得拿回来便穿不下。”
    邱嬷嬷便道:“正巧今日两位小娘子都在,不如一会儿一道回如意院,开了库房,将夏季的料子挑一挑,过几日好叫裁缝上门。”
    “也好,嬷嬷这么一说倒提醒了我,”曾氏轻轻抚了抚额头道,“前几日宫里赏了些新料子,还搁在东面耳房里呢,我记得里面有几匹颜色鲜嫩的宫纱,正好给他们姊妹做几件......也不知大娘子身量如何,只得等她到了再量过了。”
    “想来不会和二娘子差得太远吧,”嬷嬷是肉里眼,睁大了也只有杏仁大小,一笑就眯成了一条缝,无论说什么话都像在道喜,“双生姊妹总是生得像。”
    他们主仆两人一搭一唱,一脸你快来问,钟荟便从善如流地捧了个场:“阿姊要回来了么?”
    三娘子一听不得了,一个姜明月就够讨嫌的了,还要再来一个分薄她的宠爱?立即面露不豫之色,咕哝道:“她在表叔家不是待得好好的么?回来做什么!”
    曾氏恨铁不成钢地睨了女儿一眼,这是她替二娘子准备的词儿,怎么倒叫亲女儿给抢了,眼看着老太太脸上阴云密布,似要发作,赶紧抢在前头道:“你这孩子说什么傻话!你阿姊是姜家的女儿,这府上就是她家,如何回不得了?当初也是为了不得已的缘故才......”她说到此处一顿,不安地瞥了一脸二娘子,似乎不知从何说起。
    来了,钟荟心说。
    “你有什么话就直说罢,捏腔做势的看着都累。”老太太拿拐杖磕了磕地面,她最不耐烦儿媳妇这吞吞吐吐的模样,打量别人不晓得你在憋坏水么?
    垂首侍立在曾氏身后的邱嬷嬷闻言上前一步,行了个礼道:“老太太,夫人,两位小娘子,主人说话本没有我一个老奴说话的份儿,不过我们夫人实在是难于启齿,奴婢愿效微劳......”
    话音未落,便被曾氏呵斥住:“老太太面前哪容得你大放厥词!先去外面跪着,回去定发落你!”
    邱嬷嬷诚惶诚恐地跪下告了罪,退到院子里,老老实实地跪着。
    有忠仆搭了台阶,曾氏岂有不下之理。她叹了口气对二娘子道:“也不是阿娘刻意要瞒你,实是怕你知道了心存芥蒂,于你们姊妹之情有碍。”
    “母亲但说无妨,”钟荟昂了昂头,故作稚气道,“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曾氏便吞吞吐吐迂回婉转,却事靡巨细地将那高道如何卜卦,又如何断言姜明霜八字妨克双生妹妹的事说了一回。
    老太太听得七窍生烟,几次想出声打断,三老太太刘氏悄悄拽她袖子方才阻拦住。老太太回过神,也想看看二孙女如何答对,于她而言手心手背都是肉,大孙女不在跟前岂有不心疼的。
    钟荟似乎受了极大的震撼,若不是来得匆忙没带上吴茱萸,恐怕她这时候已经涕泗滂沱了。只见她垂首静立了一会儿,接着缓慢而坚定地抬起头来道:“若不是母亲和盘托出,恐怕女儿一辈子都得蒙在鼓里。”——本来嘛,这种事情无论真假都没必要叫她知道,你非要说出来不是成心膈应人么?
    曾氏脸僵了僵,定定神继续道:“阿娘也是怕你阿姊回府之后下人们嚼舌根,传到你耳朵里反而伤了姊妹情分,不如先与你分说清楚。”说罢爱怜又无奈地拉起她一只手,捧在掌心抚了抚,安慰道:“阿娘前日已叫重云观的老仙人卜过一卦,你的关煞已平安无恙地度过,大娘子回来是无虞的了。你心里有芥蒂也是难免的,待你阿姊回来,阿娘给她安排个离你远远的住处。你阿姊自小离家也是可怜,这次回来,在耶娘手底下待不了几年也该出阁了,你且忍耐一二,也让她在老太太跟前尽尽孝,横竖越不过你去。”
    钟荟杏目圆睁,一脸困惑:“母亲说什么呢,阿姊是因了我才被送走的,我在这府上锦衣玉食的,阿姊却在济源乡间过着布衣蔬食的苦日子,”说到此处她皱着眉揪了揪心口的衣裳,“一想到此节我就难受得不知如何是好,哪里会有什么芥蒂?母亲也不必费事另准备房舍,我那院子宽敞得很,一个人住着还嫌冷清呢,阿姊回来就让她住我那儿,我们正好做个伴儿。”
    曾氏没料到一向恃宠而骄又最小心眼的姜明月会是这样的反应,今日她来这松柏院,一来是将卜卦一事告诉婆母,二来也是在这儿等着姜明月,八字相克的事此前已经叫季嬷嬷透露给了她,想来她是最不愿看到姜明霜回来的,如今当着婆母的面将此事突然揭出来,想来一个八岁的孩子也没那么深的城府掩饰自己的抵触,必然会叫老太太看出端倪,淡了对她的回护之心。
    她频频拿眼看跪在院外的邱嬷嬷,可惜远水救不了近渴,只好讪讪地道:“阿婴如此深明大义是最好不过了。”
    二娘子那番话叫老太太刮目相看,说起来这阵子刮得略频繁,将她奁箱里的宝贝刮了不少去。
    她欣慰地朝二孙女点点头,又扫了眼曾氏和三娘子,冷哼一声道:“有些人自个儿小肚鸡肠吧,就以为旁人也跟她一样。咱们阿婴是个有肚量的好孩子,最紧要一个是心地纯良,来,到阿婆这里来。”从手上褪下对洁白细腻如羊脂的玉镯子,套在孙女的手腕上:“这是你姑姑新送来的,你拿去戴着顽......这崽子与阿婆客气什么,你再推阿婆可要不高兴啦!”
    三娘子在一旁看着,嘴一瘪,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眼看就要滚落下来了,三老太太刘氏看得有些不落忍,小娃娃知道什么好歹呢,可有这么个心术不正的阿娘,如何能受老太太待见呢?
    第31章 邀请
    兔走乌飞,转过头便到了仲春,昨夜下了一夜的雨,院子里倒红斜白一片。
    秦夫子的从叔过寿,告了三日的假,钟荟晨起去给老太太和曾氏请了安,午后便无所事事。她午膳时因嘴馋多进了一些乳饼,此时有些积食,叫阿杏煮了杯酽酽的茶,换上外出穿着的袴褶和木屐,那木屐鞋面上用米粒大小的珍珠、玛瑙、孔雀石、绿鱼和青晶石绣成龟甲忍冬,木底有齿,磕在湿漉漉的石板上咔嗒作响,钟荟就捧着茶碗在院子里四处走动消食。
    消了不到半刻,又不由自主地溜达到书房,踮着脚从墙边架子上取下个大肚青瓷罐抱在怀里,打开细藤编的盖子,揭开蒙在罐口的湿布,从里面掏出个餢俞来,这还是寒食剩下的,因耐得住久放,阿杏便替她存了一罐子搁在书房,以备不时之需。
    钟荟叼着饼又回到院子里,芦花肥鸡阿花正在草丛里扒拉虫子吃,一见她便扑腾起翅膀来,钟荟有心逗她,伸出脚引它来啄,就在它快要得逞时收回脚来,惹得那母鸡暴怒地咯咯叫个不停,钟荟便一脸得意。
    阿枣对主人的无聊行径颇感无力,好好的肥鸡不炖来吃,特特叫两个粗使奴仆用竹子编了篱笆,在院子西南墙根圈了块地方,还拿白石叠构了座嶙峋的小山,当仙鹤似地养起来,每日费那么多谷子和瓜菜,也不知是个什么志趣。她暗暗摇了摇头,没好气地翻着白眼叉着脚教训前些时日曾氏新拨来的婢子:“眼睛里没活是不是?花叶子落了一地等着谁来给你扫?还有墙根那堆鸡屎,哎!皱什么鼻子,你那鼻子是有多金贵?”
    蒲桃走后阿枣如愿以偿地提上了甲等,新拨来的两个原本是伺候姜昙生的,眼下主人都不在了,还不知何年何月才能从那学馆放回来,白养着也是费钱粮,正好二娘子这边的空缺还没着落,便将两个年纪大些的调了过来。
    姜昙生虽说胡天胡地,年纪到底小了些,风月上还未十分开窍,仅限于摸摸小手捏捏香腮,因他生得蠢笨痴肥,那些小美人投怀送抱的心也淡,故而直到他被发配去山里,也没来得及闹出什么氤氲的故事。那些个妩媚艳丽的美婢是曾氏花了不少功夫和银钱特地为继子搜罗过来的,大多是从小挑美貌伶俐的女童专门教养,其中不乏殊色绝丽的佳人,弦管笙歌都来得,还能吟几句格调难言的诗赋,如今反倒成了累赘。
    按理说这样的婢子不适合伺候未出阁的小娘子,曾氏也怕被人戳脊梁骨,本打算另外着人采买人口,然而上回在姜老太太的院子里吃了闷亏,心里有一口郁气发不出来,便忍不住给继女添点堵。那日钟荟照例去如意院请安,曾氏直接就将人塞与她。
    两个美人一个丰润娇艳似北地燕脂,一个纤柔软款如江南烟雨,样貌与阿枣相较也是伯仲之间,而且不似阿枣那样动辄叉腰翻白眼。钟荟倒也来者不拒,平心静气地好言问他们名姓,丰满的那个叫荼靡,纤秀的那个叫紫风流。“不好不好,”钟荟皱着眉头道,“这些算什么名字,既不好记也不上口。”她指着那丰满的道:“从今往后你叫白环饼。”
    又对那纤秀的道:“你就叫细环饼罢。”
    主人给奴婢改名是天经地义的事,就如给牛马打上烙印,做下人的纵有万般不情愿也不好宣之于口。
    钟荟领了两只饼回去直接扔给阿枣,也不说叫他们做什么,只吩咐阿枣教他们学规矩,从原先做粗活的小婢子里挑了个伶俐得体的提了上来,改名作林檎。
    阿枣新近升了甲等,正愁没人给她作威作福,将那两个美人使唤得团团转,一会儿支使这个扫厕房,一会儿派遣那个挑水生火,活像个磋磨新媳妇的恶婆母。
    说来也怪,那细环饼叫做紫风流的时候走起路来弱柳扶风,时不时地伤春悲秋,枝头上落下一朵花也要叹一声,老鸹儿叫得凄厉一些也要掉一回眼泪,可自从改名叫作细环饼,仿佛自己都没脸矫情了,就算偶尔情怀来了,阿枣一声如雷贯耳的“细环饼”就能把她的诗情画意劈个片甲不留。
    细环饼感慨了一下自己命途多舛,抄起比她人还高的竹枝苕帚,无情地刷刷刷扫起落花来。
    钟荟逗了会儿阿花,肚腹里好受多了,看了看日影,盘算着该到吃果子的时候了,正要吩咐,便有曾氏院里的婢子来请。
    晨间已经请过安,这时候请她去便是有事了。钟荟低头看了眼身上的袴褶和木屐,这是时下都中女子常见的出行装束,穿着见家中尊长也算不得失礼,只是那木屐有些不雅,便回屋换了双五色云霞履。
    到得如意院,曾氏却已在过厅中等她。
    钟荟从未见曾氏这样,她正襟危坐,整个人绷得像根弓弦,连一丝不苟的衣褶子里也透出如临大敌的气息。
    “阿婴来了?”曾氏连母慈女孝的经典戏目都跳过了,从几案上拿起一封简帖递给她,“你看看这个。”
    那简帖连钟荟这个现任暴发户看了都觉逼人,材料既非纸也非竹木,而是一整片半寸来厚的银板,雕镂上文字再填沉绿漆,一角还压着枝惟妙惟肖的金海棠,显然是真金白银,钟荟拿在手上几乎有些吃力。且不提那精雕细琢的手工,光是那些金银就价值不菲了。
    整个洛京敢这么造的只有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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