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节

    说着便把红木八角盖儿打开。只见里头零零种种的水果糕儿、花朵糕儿,有晶莹的,有剔透的,有粉糯的,切成拇指大的棱角型,捏成蒜瓣儿玲珑的葫芦型,才启开盖儿便扑面一股馨香四溢,可见是很用了一番功夫。但又不像是刻意的溜须拍马,因为里头还有两三样是锦秀不太喜欢吃的,又证明了她的安分。
    锦秀一贯厌恶宫婢子心眼太多,一门心的揣摩巴结主子的喜好,钻营着往上爬。这便不禁打量了陆梨一眼。陆梨只是任由她看着,眼睛里是恭敬与空静,宛如一个在紫禁城里无有故事的新人。
    锦秀便猜楚邹这阵子的突然改变大抵就是因着这丫头了。他这些年在废宫里的一举一动她原都是打听着的,从前宠惯那小太监就是因着一口食儿,后来那小太监被他间接害死了,他心中从来就没断过自责。如今来了个样貌相似的丫头,厨艺亦是这般好,只怕暗地里心境便得到了平复罢。
    这丫头淑巧能干,现下竟还帮他讨好起了小九。呵,倒叫他平白得去了便宜。看来要像个法子,怎样把这两个一道从跟前去了才好。
    她是想不到素来与人防患的小九竟然会接陆梨糕点盒子的,当下便意味深长道:“你倒是对主子们各个用心,前头给贵妃煮了粥,今儿又给本宫和九儿送糕点,得脸卖乖的好事儿都叫你沾尽了。”
    阖宫明面上不提,私下里都知道贵妃与康妃的不合,晓得康妃撬了贵妃的墙角上了皇帝的床,从前可是贵妃宫里的一个管事奴婢。
    陆梨最是深谙后宫一套,便捧着她说:“奴婢打小就爱伺弄厨灶,御花园里得蒙娘娘皇上福荫考上差事,这是娘娘对奴婢天大的恩典。奴婢在宫里惯听人说娘娘为人慈祥,对中宫的两位殿下更是形同己出、费心照拂,能给娘娘这样的主子做食儿,本当是奴婢的光荣。”
    她一席话说得含糊,但也透露出把自己和中宫比较的意思了。锦秀听着是舒坦的,前阵子倦懒厌食,近日却是隔一日比一日的馋起来。便不自觉抚了下腰肢,掂起一枚枣花糕道:“小丫头不知天高地厚乱说话。皇后娘娘亲善仁和,说到她当年的宫廷气度,本宫在她面前提鞋都是谦卑,只能说是尽力效仿罢。你在四爷那里还好么?”
    那涂着艳红口脂的唇瓣轻启,细牙把糕点一咬,含下。陆梨便暗暗关注着她的动作,应道:“殿下素日板着脸,奴婢给送食儿过去,也不晓得他是满意不满意,时而得不到答复,只能呆愣着戳脚子。但奴婢会尽心,伺候好了殿下还等着回差事上呐。”
    还当真是个只知道做饭的丫头,锦秀总算快意了些,道:“他是这样的脾气,你但且干着自己的差事就好。”
    那第一口才吞下去,却兀地有些顿住,看到枣花糕里竟夹杂着红花的碎末,那咬下来的便不知该吐出来还是继续。
    忽而看见露台上楚邹从乾清宫里走出来,便指着道:“瞧人也出来了,本宫也倦了,你就先退下吧。”
    “是。”陆梨忙躬身退下,打拐弯处回头一看,便看到锦秀把那糕点用帕子包了从嘴里吐出来。她分明爱吃新鲜与酸甜,却避着红花甲鱼一类滑胎的食儿,陆梨便笃定她果然怀孕了。但她怀孕了却不说,宁看着这些天孙凡真和李兰兰两个美人在后宫里沾尽风头,这不符合她一贯的作风,她便猜她这个孩子原是不该怀的。
    夜里给楚邹送膳时,陆梨便把这事儿告诉了楚邹。
    交亥时分的紫禁城西北角静悄悄的,楚邹端坐在陈旧的花梨木桌案旁。那桌面上案卷堆砌如山,是他叫杨俭从吏部弄来的织造上一溜儿下去的官员履历。回顾四年前那个秋天,打从九弟的突然被马踢伤起,紧接着便是织造上两个官员的屈死,再就是小碧伢的突然失踪。他猜着这之间怕不是皆有关系。如此一想,清宽的肩脊不自觉便寒了一寒,若是连小九的伤亦是阴谋,想来戚世忠在朝堂上下的攀枝错节怕是已十分庞大,否则又如何付出恁大代价拉自己下马。
    深夜昏黄的烛火幽朦,那十八岁的英俊面庞上不禁眉宇深凝,又浮现出一抹久违的韧与毅。
    眼看小榛子把沐浴的汤水提进来,便在纸上写下几个官员的名字,夹进了明日将要送出的书缝里。抬眉应道:“自她从父皇手中接过小九起,便注定了她今生只能是小九的教养妃嫔。这个孩子,爷要叫她自个儿给自己了断!”
    作者有话要说:  嗷嗷,这两个晚上实在太困了,感觉有点粗糙,明天白天我再仔细回头看看哦,掩面遁啦
    第152章 『肆伍』莫如相惜
    那天晚上,楚邹和陆梨两个发生了一些不应该。
    子午线上的坤宁宫里,和尚与喇嘛彻夜不停地念着经,那低浑的呢呢嘛嘛声徜徉在紫禁城东西六宫的上头,连七月的夜晚也显得不再那么阴气深深。
    春禧殿老旧的宫梁下,陆梨对楚邹说:“这宫里嫔妃与皇帝斗,斗穿了斗赢了输了,都逃不脱是个爱。唯女人和女人斗,是沾着嫉妒带着毒的,弑不见刃,剜不见血。江锦秀后宫盛宠四年,到底是从贵妃宫中婢女出身,按说今朝有孕应该扬眉吐气才是。她却这般缩手缩脚,连平素喜好吃个酸辣都自个儿亏待着,这里头必是有玄机,奴婢隔天去探探底儿。”
    因见楚邹在草纸上勾画着人名,把户部司务孙经北和郎中郑光耀圈在一处,不禁又提点道:“爷莫把他二个划一块,孙麻子和郑大牙明面上看着和气,内里头可没少互整哩。”
    楚邹本在布排着织造上的一圈关系网,眼下朝廷织造上的问题是一大难,逢年末春初六部与内阁算账,总要吵吵嚷嚷上几天没个完。这一条线上,虽然最上头的是户部担着,实则底下太监和官员之间又分着党羽,比如当年织造上那两个进京述职的官员忽然冤死,后来不多时间,便相继又有几个官员被调离原职。想必就是一个党羽倒了,另一帮就适时地挤上去。他须得弄清楚这一连串人的牵扯干系,再从中寻隙打探出当年的原委。当然,那个走掉的小碧伢,他也一定是要去把她找出来的。
    闻言便勾唇道:“哦?他二个是户部老一派的官员,那郑大牙平素古板不通,油盐不进;孙麻子此人左右逢源,圆滑不已,两个虽性情相异,却也多年井水不犯河水,怎如何到了你嘴里,却又成暗中没少折腾?”
    陆梨打小在四方宫墙下转悠,内廷去多了戾气重,时而就爱往外朝的各办事衙门里钻。倒也近得很,出御膳房大门打左翼门里一跨,下台阶就看到三层汉白玉栏围起的奉天殿。那户部的衙门就在崇楼旁的一排房子里,她没事儿常去溜达。
    见楚邹目带促狭地看自己,他并不常笑,笑起来时凤目迷离悠远,时而牙关把唇齿一含,侧脸的线条便仿若刀削玉凿,总是叫她心下悄悄然怜疼又动情。她就偏对他卖弄道:“这殿下就小瞧梨子了,宫里头还没有奴婢没去过的地方。那孙麻子虽然人缘好,可私底下也没少贪污,太监们给他塞银子,他回回照收不误。郑大牙看着不苟言笑清廉刚正,其实心胸狭窄善妒。奴婢头几年就看到他往孙麻子杯子里啐过几回口水。后来年底要提调时,他也悄不愣地参了孙麻子一折子,找书童代写的字。孙麻子不晓得从哪儿知道了,面上仍装做糊涂,回头就也摆了郑麻子一道,没一个省油的灯。”
    楚邹听了就好笑,又想起那幼小懵懂乱撞的时光,他把纯真煞在了五岁长跪不起的乾清门,她倒接着他的路子走了,怕不是这宫里就没有她不知道的事。
    他便顿笔,攥住陆梨的指尖问:“竟还有这一出么?倒是什么都瞒不住你,你见着了也不告诉他?”
    陆梨说:“奴婢倒是告诉了,可那孙麻子不领情。有一回我垫脚尖儿瞧着,看他杯子里的口水恶心,就叫狗儿把他杯子打翻了。他见我手上拿着弹弓,倒误会我存心捣乱哩,追着我屁股后头骂‘小阉伢崽子没把儿没蛋的,胆子倒是挺大’。后来我瞧见了就也懒得看,归他自个儿喝下去。但爷若是要用他二个,那郑大牙倒是可以,多年苦闷着不得志,忽然得爷给他机会,便为了扬名立万他也会给爷卖力。”
    口中说着,忆起那空旷的奉天门场院里,一边牵着狗一边被孙经北棒追的情景,自己忍不住捂嘴笑。
    楚邹默默听着,是没想到陆梨有这番心计的。亥正的灯火昏黄,照得她眉目如画仿若绝世出尘,他就把她扯坐在怀里,蹭着她额头道:“西汉《史记.滑稽列传》云,‘国中有大鸟,止王之庭,三年不蜚又不鸣,王知此鸟何也?’王曰:‘此鸟不蜚则已,一蜚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而今爷竟也养了只大鸟儿,给爷蠢瓜了十年,不知原是个心腹谋臣。”
    忽然想到日间父皇同自己所说,便做试探地逗陆梨道:“这后宫前朝都叫你已看透,他日若然爷必须要置妃嫔,那些女子岂不个个都被你收拾了么?”
    他下巴清削,笔挺的鼻梁贴着陆梨的额头,薄唇在她的眉间唇瓣轻轻沾染,是那样的温柔和缱绻。但这是个没有人光顾的废宫,他的一切都是低霾,他此时的身边也只有她一个。
    陆梨倚着楚邹清逸的肩膀,是没法儿想象他去幸别人的,然后带着其他女子的胭脂味儿来看自己,再容忍别的女子怀上他的骨肉。一辈子,这拨红颜褪去了那拨新的又来。
    这后宫里一切恶的根源皆因着嫉妒,嫉妒催生着人心变狠。便连孙皇后那样的柔和心肠,最后也走到了把周雅腹中即将生产的皇八子弄死的一步。而她自己也会因他而嫉妒,比如十岁那年拿弹弓打的小碧伢,她不想变作那样的人生。
    陆梨便又清醒过来,嘴硬嗔他道:“狡兔死走狗烹,谋臣都没有好下惨,我可不要做爷的大鸟儿。等他年殿下得了宠爱的妃嫔,爷行行好把宫门一开,我走了断不回头多看那些女人一眼呢。”
    这样坚定的语气,毫不犹豫地说要离开。楚邹怕的就是她这个,但知她性情中的不妥协,他便半真半假道:“或如爷替你报完仇,便带你离开这座皇城。你我远走高飞,去个无人认识的地方,爷刻木头养你好么?”
    陆梨听了忍俊不禁:“爷好生说笑,天下都晓得你是万岁爷心头一根刺,莫说这五洲四海到处是皇上的锦衣卫与东厂番子,爷出不了京郊几里就得被劝回来。便是果真出了,小九爷可怎么办?他年若是二殿下掌了兵权,小九爷一定被压得十分惨呢。”
    眼中在笑,有一瞬间望着烛火下楚邹削俊的脸庞,对他的提议却是心动的。他今日从乾清宫里出来,便一脸的低沉阴郁,彼时晌午宫墙下人多,陆梨也不好打问,此刻猜着怕不是皇帝同他说了什么。一个注定出不了这座深宫的皇子爷。她心底微涌酸涩,却知他舍不下的太多,便忍不住伸手抚上他素白的交领。
    那纤盈指尖轻抚,怜恤与爱恋不掩,这皇城里疼他的唯有这一个。楚邹本在笑着,被她一席话说毕,目光便沉寂下来。顷刻却又隐匿下心绪,扯唇笑道:“那你便舍得不要你主子爷了?仇不是还没报么,爷不过逗你一逗这就要走要留。”言毕故作坏坏地扯了扯陆梨的手。
    陆梨低头一瞧,才看到他把自己按在了他的坏鱼儿上。仲夏的夜晚莫名叫人潮闷,那异物隔着他银蓝缎的袍服使坏,像一只青龙暗涌起伏,顿时羞得她打他:“殿下该挨千刀哩,这时候了还同人玩笑,奴婢该走了。”
    挣着身子,眨了眨微湿的眼眶,想要从楚邹的怀里站起来。
    奈何一对腚子自小生得媚俏,好似夏桃儿饱满。那软和在楚邹的膝上蠕蹭着,楚邹便紧着不让陆梨把手松开,偏哑着嗓子问:“并非是玩笑。你不肯做爷的大鸟儿,便换爷把自个的给你就是。爷张着翅膀为你挡风遮雨,衔着食儿疼你护你,这样你都不肯赏脸么?”
    那俊朗眸目中熠熠闪闪,不掩饰着求好,说着就吻住陆梨,只是把她的手在自己那里摁紧。少年成人后就坏得不行,总是这样,怕她离开自己,便一步步诱着她往那不该的禁地中沉陷。忽而又抬起她的腰肢,问她“肯赏爷的脸么?”好似她一说不,他就要开始了。
    “呀——”陆梨臊得不行。这会儿烛火黯淡,她也看他不见,只隔着他素绸的袍子觉出他的庞然,她就扭拧着想要移开那顶撞:“殿下再要这样欺负人,被外头晓得了,梨子该要没脸儿活。”
    “没脸儿活,那就一块同爷绑着吧。”楚邹绕过她的蝴蝶骨后,修长手指解起她的衣裳,兀自顶着不肯放:“这紫禁城里埋着你的魂,爷出不去,你也不要出去。得了爷的‘谋臣’,今后便与你主子爷心意相通了,爷的好你的好原都是相连在一块,谁也不会再彼此矛盾和游移。”
    她怎得对他也是极为敏锐,好像一沾他便如沧海湖泊。娇韵的身条儿在他清颀的阴影下原就不堪一击,这会儿竟隐隐觉出他的侵袭。他自己似也觉出了,奇异的紧闷的逼迫感,两个人直勾勾地看着,气氛就都有些控制不住。
    楚邹的面目英俊得有些陌生,复又问:“说肯不肯么?”
    “嗯……”陆梨只得含糊敷衍他,不料他却是来真的,话音未落,忽然整个儿便被他压在了桌面上。他现下已是对她轻车熟路,不似最初时候解一件小衣都要费劲半天,衣裳也不晓得被他扯坏了几件。现下左端间他的寝屋里,那铁力木旧衣柜最下头的屉子都储了她的裙子,为的就是被他欺负后能有得干净的换上。
    这会儿两下便把她襟子扯开扔去老远,那橙黄灯火下陆梨坠婷婷的美丽顿时赫然在四目之间。她也紧张得没有退路了,他便叫她把自己的腰带亦解开。人前的隐忍和阴郁,换在她跟前却都是毫不遮掩的生性里的韧与鸷,陆梨解得微微颤栗。后来不知道几时,楚邹便去下了她的百褶裙,在这座空旷废旧的隔着二堵高墙的禁宫里,抱着她进了角落的澡桶子,头一次把不该的禁地生涩地试探起来。
    似青春的相惜与动情发展到水到渠成,就必然而然该有了这一幕。是紧张得毫无出路的,那种窒息抑闷的压迫,叫人进不去又退不出。那天晚上的陆梨便仿佛被渡劫一样,一片混沌未开的最初荒蛮。楚邹在黑暗中探索着,棱角分明的脸庞勾勒着虔诚。他照着书中学到的对待她,可只稍轻轻往下一点,陆梨便痛得“啊”一声轻咛。
    “轰隆——”棂花格子窗外刮起风尘,紫禁城苍穹上空乌云开始翻滚,和着坤宁宫方向的低沉念唱,还好把她的那一声掩下。
    不晓得外头两个看门老太监听不听得见,小榛子和云烟站在廊檐下却是听见了。
    云烟显得甚紧张,两爪子使劲趴着门,生怕他两个在里头吵架哩。回回吵架爷都要把小宫女压着,然后麻烦自己帮忙叼走鞋子。
    小榛子只是面无表情地勾肩膀站着,一道森青色宽松曳撒在夜风中飘荡。听见内殿里水声有节奏地动着,咕咚咕咚,然后又是陆梨一声柔弱的痛叫。这一声比刚才更要大了,他想起白日在乾清宫里听到皇帝嘱咐楚邹的那句话,忍不住就打断他主子爷的胡闹。说一声:“爷,夜深了,宫寂了。”
    土一样沉默的太监嗓调,里头的响动果然就安静了下来。
    老旧的宫梁下水波潋滟,倒影着二人维系的风景,楚邹隐约睇一眼,分明已是欺负了寸许。但瞧着陆梨凝脂般的娇颜,那腰如约素已是难堪承受,眼角都溢出了泪汪。这亦是他的头一次,原来书上都是骗人的,他竟是没想到女孩儿家会紧致如此。怕再欺负她真要粉身碎骨了,末了便只得徐徐退出来。
    “唔……”陆梨顿如云彩回收,痛得整个儿紧揽上楚邹的颈。
    “痛么?”两个人毫无间隙地相拥着,楚邹柔声问她。
    “嗯,爷可坏,下回再也不要了。”他实在是嚣张得可怖,陆梨把眼睛在楚邹清健的肩头上蹭着。又羞又恼地捶他。
    “蠢瓜子太监,它既认了你做谋臣,便没有弃之不要之理了。爷也痛,可爷为了你什么都能受!”楚邹忍不住勾唇,后来便没有再侵占她,只是把她用力地拖紧在怀里。
    陆梨从未见过楚邹这样的一面,在她的记忆中,楚邹的少年太子时代都是隐忍持敛的,对人亦是清淡拘礼。可她那天被他拥在桶子里紧着,他年轻的五官都似狰狞,却狰狞得那样俊美迷人。像被他欺侮中又夹杂着被包容与宠护的柔情,都知道或者是一段无果的情,怎就是控不住心儿的沉沦。
    那十四少女青丝婉垂,两手儿攀着自己的颈子,玉色天香好如绝世惊艳。楚邹那一瞬间便中了陆梨的蛊,什么宋玉妍和完颜娇他都全然不想要了。到了儿也就没有告诉陆梨,晨间父皇同他说起的一番纳妃之事——
    一晚上暴雨肆虐,陆梨便头一回留在了楚邹的废宫中彻夜未走。这阵子因为得了差事,奴才们也不敢怠慢他,给他简陋的四角床架上换了能看的锦褥子。两个人躺在青蓝色的刺绣被面下,楚邹给陆梨涂凉药,看到她果然被撑伤的口子,他忽而就俯身吻了下去。
    暗夜下隐匿着唇齿轻响,陆梨推不开,不晓得什么时候便迷糊睡了过去。隐约听见楚邹似在耳边道了一句:“听着,爷便偏要做这紫禁城里只娶一人的皇帝。”
    她那时睡着,还以为自己是在梦中游魂了呢。
    第153章 『肆陆』沧海桑田
    那天晚上的楚邹几乎一夜未眠,被他撑伤的陆梨羞涩地躺在他简陋的花梨木镂雕床榻上。跳动的烛火透过帘帐将两个人打出条长的光晕,那贴心的带着少女馨香的体温,是他在这长达四年漫长幽禁生活后,得到的最真实且透骨的暖意。
    他因为被她的荒蛮紧迫,其实自己也仍钝痛未消,只是隐忍着这种叫人莫名满足的痛感。烛火下的陆梨姿色显得特别柔媚,他就着光影看她,这是他第一次触碰那人间美丽,后来自己也不晓得怎么了,就自然而然干起了那窘人的事。她必是紧张又奇怪祈盼的,忍不住掖起被面盖住一片,他似察觉了她的轻颤,便越发对她极其仔细。后来大抵是真的把她弄倦了,不晓得什么时候竟睡了过去。
    睡着了脸也还是羞赧未退,娇粉婀娜得仿若出尘尤物。楚邹把她兜在怀里,他不许她穿上衣裳,自己就也不穿,颀长的身躯只是把她紧紧相拥着。睡着后的陆梨显得特别宁静,肌肤白得胜雪儿,那梨花儿贴着楚邹健硬的胸膛,他便觉得他十八年来的人生从此有了依托。废宫的横梁太老旧太清苦,他与她像一种在这冷漠尘缘中相依为命的感觉。不像从前夜里叫她暖脚窝窝,一边贪渴她的热乎,一边又厌弃和别扭着她那太监的净物。
    见陆梨在梦中颦眉,楚邹轻轻抚了抚她的长发,不由怜恤起她婴孩时候的惜命与顽强。才吊死了殉葬嫔妃的乾西所阴压压似闹鬼,他推开破洞的旧屋门看到她,小团儿一丁点大。被那歪肩膀老太监缝了身鸡屎色褂子包着,袖子长得手都露不出来。没得吃,咿呀地带着哭腔又不敢大声。他撩着枣红小袍子进去,她饿了,对他眼巴巴地吐舌头。可他那时有多么骄傲荣宠,围着她蹦着跳着压根儿不屑搭理,偶尔糕点饼子掉下去,她就贪婪地伸出小舌头舔,沾了尿的给她也舔得欢畅。不像宋玉妍,拿坤宁宫上好的喂她都还哭。
    楚邹想到这里,睨着陆梨烛光下樱樱的红唇,忍不住便用薄唇去舔了舔。她睡梦中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亦跟着把舌尖儿探出来,楚邹便将指头又像四岁那年凑了上去。如此反复几遍,那画面便恍惚起来,又看到了想到了期间太多。楚邹忽然便把手探进陆梨的发间,眼眶微湿地在她头发上蹭了蹭。苦了爷的小麟子。
    却是不敢和她黏缠太久的,因为怕万一父皇晓得了,几时莫名又置怒于自己。
    “咚——咚!咚!咚!”丑时天刚到,梆子才打过一慢三快,他便从榻上爬了起来。从幽萋萋的正殿过到同样幽萋萋的右端间书房,点一盏黄朦的油灯,披衣执笔坐到了天亮。一篇数千字的《桑田论》洋洋洒洒写完十几页,一抬眼天都已露鱼肚白。黎明的紫禁城如同弥漫在雾气中,睇一眼对面左端间陆梨睡得尚且香沉,便去到场院中射了几把箭。那箭锋飕飕穿透薄雾,晨曦很快从苍穹深处拨开云层,前庭的早朝也如时升了起来。
    是叫小路子送去的奉天殿。
    下过一夜的暴雨,到半夜的时候那雨停了,这会儿已是朗朗天晴。雨水把奉天殿前的三层汉白玉台阶洗涤得纤尘不染,天地也似无边开阔。那天是七月初九,逢单的天数要上大朝,三十九级台阶上层层列着文武百官,旗手卫身着黑油衣头戴飞碟帽,手执幡旗在风中发出噗噗的声响,大奕王朝呈现一派兴盛祥荣之风貌。
    小路子单手举着楚邹的策论,一袭青绿曳撒从中和殿后头摆摆过来。自从孙皇后去世后,他就被安排到前朝做了送折子的太监,得人巴结的体面差事,是桂盛主动帮忙引的荐。桂盛那种小肚鸡肠的货色,竟然也懂得了施人以恩惠给人以抬举。
    光影萋深庄严,皇帝楚昂着一袭明黄刺绣升龙袍,威冷地坐在九龙金銮宝座前。司礼监随堂太监洪亮的嗓音在金龙藻井下四面回荡,从辰时念下来小半个时辰,朝堂上是渐渐然鸦雀无声的。
    没有人料到幽禁了四年虚耗光阴的废太子邪,忽然一朝恍醒,竟能够做得出这样针砭时弊的文章。
    那文章里明指了织造上的多处纰漏与待改善之地方,亦陈述了白莲教在民间迅速播散的因缘。是从朝廷到织造一路剖解下去的,册子中提到了“改田种桑”、“决堤淹田”等举措给江浙百姓带来的反感,导致白莲教的播散有机可趁;但又很中肯地褒奖了种桑纺织给朝廷带来的收益,并不使得负责此事的太监们有被得罪。
    并列举了几种改革方法,比如百姓可选择保田种粮,但在赋税上纺织户则可享受一定限度上的优待照拂;而种粮户则要增加分摊朝廷每年的军粮派征。再比如邻里之间发现白莲教异动者可鼓励揭发,若然确实无误则可减免小额赋税,若属故意谎报,则须在门前挂口舌旗,并罚去官田无偿劳动三个月;知情却隐而不报者,亦如是惩戒。如此一来,叫百姓自个儿互相担起监督,亦有利可得、有错可惩。省却了东厂的四处横扫,避免民间一见尖顶铁皮帽出现就闻风丧胆满街躲逃。
    江浙一带本是重要的鱼米之乡,这几年朝廷为了充盈国库银子,在鼓励种桑的同时确然大为缩减了粮食的产量,使得各地米价迅速上调,通货膨胀。这般略一调整,并不触动大面上多少利益,还可增加边关与两广打战的军需供应,也给宁死不愿改田种桑的农户下了一个平民愤的台阶。
    大臣们是服气的,未料从前那少年太子雷厉风行,说风是雨,今朝却懂得了这样圆润周旋。
    叫戚世忠听到了风声也说不出话,想起癸卯那日百子门下看到的楚邹,清瘦苍白的病弱模样,眼目空寂而沉敛。呵,关了四年倒把他的一颗心关得沉寂了,一个人眼睛一空,从此便叫人揣摩不透。但到底是忌讳了自己,并无有触动到自己的根髓。戚世忠手中文玩核桃轻重捻压,鹰头鼻子两旁的眼睛也不知是笑是冷。
    楚昂却是五味杂陈的,虽昨日看到楚邹在陆梨颈间烙下的痕迹,叫他莫名地有些不可名状的空茫。但把两个青春悸动的年岁放在一起,总忍不住时难免便会发生些什么,他亦不能出言阻挠,总算他小子还肯扳回到正轨。
    ……到底是从那放风筝的小人儿长大成年了。楚昂再想起孙皇后临终前的嘱托,心间便涌溢出如释重负般的感慨。待午间用膳的时候,便叫张福特特赏赐了一道楚邹爱吃的什锦锅子过去。
    陆梨还是在给吴爸爸送药茶的路上才晓得了消息。
    这阵子因为要筹备已故中宫的祭典,祭典结束后文武官员还须在午门外赏赐斋饭,又多添了数百个和尚喇嘛的口粮,御膳房里忙得分外不可开交。今岁的祭典虽并无人特别关照,却人人都心知肚明它的特殊意义。像废太子有意为父皇与九弟赎罪,而皇帝也想拉拢回中宫几位嫡长的心。听说长公主早数天前就已命人裁制新礼袍,这位长公主自十五嫁去杨家后便敛了在宫中时的惶慎,气度一年比一年历练,清早打乾清宫场院前腆着怀孕的肚子搁那一站,边上路过的奴才们就一个也不敢抬头。因此近日各个衙门上的办差都不敢含糊,也没人敢给楚邹使绊子。
    昨儿听小姚子说起他们大掌事这二天忙到咳,吴全有这人过日子无心且散(sǎn)散,平素咳嗽了就自个躺在藤条椅上一摇一摇,愣把那病征给压下去。陆梨想到他过早就斑白的两鬓,心里头就体恤,打天一亮就给配了几包祛咳清心的花草茶,又在尚食局里煲好了药膳准备送过去。现下倒是可以光明正大巴结了,宫里的太监奴才们都讲究恩怨往来,一报还一报,先头大师哥在御花园里帮过自己解了围,现下报答他与大掌事那都是名正言顺。
    只刘得禄每次看见陆梨都会不自觉多揣测两眼,陆梨猜他大概是觉出什么不对了。刘得禄是陆安海闷声观察数年后选出来的徒弟,平素虽漠不多言,可一张舌头却是极尽厉害的,他判断食儿不是从表面味道,判的是那厨技的根髓。陆梨猜着他大概是尝过自己的手艺起了疑,但她每次都只是对着大师哥笑笑,因为死去的人不能够再承认自己。
    巳时末了的光景,攥着红木小提盒往御膳房方向走,东筒子里一路都是三五成群的宫女在交头议论。
    这个说:“你听说了吗?废太子邪做了一篇三千言《桑田论》,可把满朝尖牙利嘴的文武百官震得鸦雀无声!”
    那个附和:“可不就是,这位爷还写得一手好字,听说几年前流出宫的辞赋到现在还卖着钱呢,要价可不菲。”
    “还听说他也肯受人服侍了,叫派去给他调膳的是尚食局新进一个小宫女,叫陆什么来着。必然是先头那索命的太监小鬼没能够把他索走,现下魂魄回到身上,终于日渐清醒过来了。看来那念经的和尚喇嘛也未尽然都是骗子,打明儿傍晚没人的时候咱也该去拜拜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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