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节

    小麟子最怕他那句“和你说你也不懂”,每当他一说这话,她就感觉她的太子爷离她又远了,脚步小跑着也追赶他不上。
    便瞪眼儿好奇:“鸟儿大了能干嘛?”
    她的手细滑绵软,掠过玄妙之处叫楚邹有不舒服,楚邹便把她的手拂开,薄情地说:“等回头进了太子妃你就晓得了,到那时爷免不了要疼她。太子妃一来,之后陆续还有良媛、良娣,她们会伺候你主子沐浴更衣,夜里也会抱着你主子暖脚窝子,天冷了给你爷炖梨吃。爷疼了她们,今后就不用再担心被人非议,说甚么和一个小奴才闹不清楚。”
    小麟子动作就慢下来,不自觉地瘪了嘴儿:“奴才不喜欢爷疼女孩儿。爷疼了她们,事儿都给她们做了,那奴才去了哪儿?”
    楚邹见她终于动了表情,便晓得她听进去了,越发冷漠道:“由得你不喜欢么?那是男人们才能干的差事。你连蛋都没了,还能去哪儿?自然是随你的苦眼瓜子老太监,按时辰到了就给你爷布膳,差事当好了爷赏你,那是给你抬脸;差事当得不好,便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罢。”
    他自己说得或者有心,或者无意,小麟子怎么听得那么绝望。
    那雾气蒸腾的澡盆中,楚邹玉冠高束,五官棱角分明,只叫人痴痴看不够。小麟子又想起抱着他睡觉时的一幕幕,他的身量瘦长,夜里总是容易心惊,被褥里常带着一抹好闻的沉香。她半夜蠕进去,抱着他腿儿睡得那么安妥。他却说今后要有女孩儿代替她暖脚窝子了,她的心就仿佛被钝刀子滑过一道,然后又淋了一勺子醋拌辣子下去,酸咸痛辣一股脑儿地渗进心扉。
    楚邹还把她精心调配的膳食分给小碧伢吃,她因为自幼得了李嬷嬷与御膳房的悉心教导,南来北往的膳食都能拿捏,而小碧伢正喜欢江南的饮食。楚邹最近着了胃寒,为了给他滋养脾胃,小麟子从头天晚上就给他用细火煲粥。那一小碗栗子山药粥煲得浓稠软香,他却把她的心血盛给了小碧伢。
    小碧伢有天说上不惯宫中的恭桶,说得很委婉,楚邹便又做主把她放在耳房的尿盆子给了小碧伢用。小麟子起先还不知道,某天推开门进去,看见曹碧涵拿着水桶从里头出来,才晓得楚邹私自把自己的地方让出去了。他有了小碧伢,眼里就再不愿存她。
    小碧伢还把她放在里头的干花香包拿回房间用,她配的干花香包素来很得李嬷嬷夸奖,李嬷嬷说她若是个女孩儿,六宫的宫女没一个比得过她天分哩。但小碧伢拿去用了,并在她的耳房里放了浴盆和衣架子,每晚都在里头噗噜噗噜地洒水洗身子。有时出来倒水,看见小麟子提着桶子站在廊檐下,便会对她意味深长地挑起嘴角。
    小麟子猜她一定看穿了自己喜欢太子爷,她还猜她就是那个送楚邹荷包的“朋友”。因为从小不喜欢女孩儿的太子爷,打上次下江南回来后就变了样。
    小麟子就愈发地戒备着她。
    但曹碧涵并不需要她的喜欢,相反很快就在楚邹的东宫里游刃有余。
    曹碧涵对谁都笑,除了小麟子和宋玉柔。其实早前晓得宋玉柔身份的时候,她对他也是有过亲善的,只是宋玉柔有个本事,讨厌一个人时眼神可以一动不动。曹碧涵老远同他暖笑招呼,他兀自面不改色地走过来,走到跟前了曹碧涵才看清他眼神空洞,压根儿没看自己。她吃了几回软钉子,后来见着宋玉柔也就跟小麟子一样的态度。
    东宫的太监们见她是主子爷领回来的,都猜她日后会不会有不一样,因此也都夸着她的好,楚邹于是与她的相处便更为舒适。
    宫里头的奴才一般不住在主子的宫殿,有专门供下人住的旮旯院子,轮到值夜时才得以在值班房里小憩。她们衣裳都是在各自的旮旯院里洗,洗完了太阳底下一排晾过去。楚邹嘴上说她是侍笔宫女,但她的卧室却是独一间的,因此只能在楚邹的院里洗。
    七月末的傍晚,夕阳余晖橙黄,曹碧涵就蹲在台阶下,放个木盆子搭块搓衣板,“唰唰”地把衣裳洗出清宁的韵律。她似乎很爱干净,三五不时的就洗东西,然后楚邹的院子里便总飘着她淡粉的、天蓝的、烟紫的裙儿衫儿。
    那些衣裳有的新有的半旧,新的并不十分合身,小麟子猜那些新的应是楚邹给她买的。她太子爷竟然还会给女孩儿买东西哩,出宫那么多回就只送过自己一只黑乌溜的小陶龟,还是搁在他宫里很久了随手拿来打赏的。小麟子便杵在不远处的廊下看,带着审视的目光,打量小碧伢单薄的柳儿眉、柳儿肩,柳儿样的小腰儿,脚步怎么就是挪不动。
    十二岁的曹碧涵个子尚纤盈,晾衣裳时需要踮起一点脚尖。微风将她单薄的身段勾勒,胸脯下原已经冒出来一小丢喵喵了,那时便挺得很骄傲。贴身的兜子挂在檐下的角落里,淡水红的颜色,绣着青色的攀藤小花儿,生生刺着小麟子的眼睛。内廷不少宫女喵喵都很满,锦秀更是把每件衫子都崩得饱饱的,她看别人的都没反应,怎生看小碧伢的就这样刺目。
    那屋檐下筑了个废弃已久的老燕巢,眼看就要掉下来了,小麟子也不提醒她,偏看着那燕巢有一天被风吹下来,然后把她的兜子砸脏了。小碧伢出来捡,看见被野猫踩脏的土印子,还以为是小麟子干的,小麟子也不解释,只是默默站在对面的砖墙下与她对峙。
    楚邹知道了却也不问也不训,只是沉着个脸不搭睬人。他是存了心的对她藐视,伤在她心底说不出,她就也不爱去他的跟前讨嫌儿了。这皇城里离了他的气息,她就变得没心没绪起来,游魂一样在这条那条幽旷的宫巷下虚晃着光阴。直殿监那两个双胞胎叫她去玩儿,她早前都不去,楚邹也不让她去,后来就随着去了。
    那两个太监比她长二三岁,个子却险近高了她一个头。两个长得一模一样,他们戏耍尚衣监的花眼老太监,忽而这个躲在昌祺门里头,对那老太监说:“老张福叫我过来传话,让你给万岁爷拿两双袜子去延禧宫。”
    话说完,便叫小麟子跟在后头望风,瞅着他走到了哪儿,另一个便又忽然在这头冒出来说:“老张福叫我过来传话,让你给万岁爷拿双靴子去御书房。”
    一样的脸儿一样的嗓子一样的话。那老太监人老眼花心眼实,大半个下午便从昌祺门走到麟趾门,又从麟趾门走回昌祺门,步子颤不歪歪的,惹得双胞胎兄弟俩笑破了肚子。
    他们还叫她寻来一群小太监玩跳山羊,跳不过去的就要交罚钱,交不起的就得脱裤子晾光屁股。还让小麟子去搜身。那光屁股秃鹰可真难看,小麟子玩儿了几次就不爱玩了。日头从高高的苍穹照下来,把她的影子打得斜长一条,她觉得自己的影子都黑污了。太子爷野放了她,她把自己放纵成了不喜欢的模样。
    ……
    清早的阳光在琉璃瓦顶上碎撒,东庑房檐下显得几分阴凉,绳线上挂着几件新洗好的衣裳,袖子衣角往下滴滴答答淌着水儿。三两件掉在地上,印出底下砖石的痕迹,曹碧涵弯腰过来捡,宋玉柔手上转着个球,和小麟子站在对面盯着她看。
    曹碧涵也如未见,把掉脏的衣裳放进盆里继续洗。晾衣绳子牵两条,一条沿房门南北向,一条跨着偏院东西向。宋玉柔和小麟子把胳膊挂在东西向的绳线上一晃一晃,看曹碧涵半匍着身子,手上一下一下用着力。她是单薄而纤秀的,透着一股乡野的犟傲,宋玉柔怎么就是看得不舒服。三公主楚湄也不爱说话,长得也纤净漂亮,却不会给人这样的感觉。
    宋玉柔书生俊气的脸上便也倨傲,对小麟子道:“是你把她衣裳挑下来的。”
    他总爱诬蔑,小麟子反驳:“是猫儿,我才不稀得挑她呐。”
    她今天穿了件新做的枣褐色曳撒,鸡屎样的颜色,这原本是吴全友最讨厌的低等太监色系,打小到大都没给她做过,做了她也不爱穿。实在是那天她在院子里洗完了头发没扎,乌油油披散在肩头上,也不晓得用甚么花瓣调了盅胭脂,自个儿对着破铜镜往唇上抿,楚楚顾盼,我见尤怜的,失了魂儿陶醉。
    陆安海乍然走进来看见,差点儿唬了一唬。管不住了嘿,回头没几天就给她罩上了这么一件。褐不隆冬、垮不拉几的,衬在小碧伢浅紫樱粉的襦裙面前显得那么寒酸。小麟子穿了衣裳今儿个不得劲,早上连饭都不给楚邹好好送。她晓得小碧伢这会儿一定还饿着肚子哩,她便晃荡着绳线儿,略略有些解气。
    “你几时离开紫禁城,我太子爷他不喜欢你。”她对曹碧涵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满与清甜。
    曹碧涵抬起头,看见她撅起的嫣红小嘴儿,怎一个太监能生得这般女相。她也看得不舒服,便不甘示弱地低下头道:“太子殿下没吩咐我走,你一个奴才做得了主?”
    “喵——”一只花猫从廊上掠过来,小麟子扬手躲猫,宋玉柔手上皮球没抓紧,那球怎么就被她拨离了手心,一下飞去了曹碧涵的木盆里。
    曹碧涵正自拧衣裳,顿时被溅得满身都是澡豆的泡沫子。她抿着唇儿生气起来,似是要说什么,默了默,复又低下头不理,只是继续重新搓洗。
    宋玉柔便嘁嘁笑,转头对小麟子得瑟道:“瞧,她身上开花了,球也同她过不去。”
    两个仗着是宫廷老油子便欺负人。楚邹从昌泽门里踅进来,撞见这一幕便皱起眉头。
    “太子爷回来了。”管事太监看见他,连忙躬身迎上前。
    他二个瞅着他回来,又刷拉拉地转过头来,挡着他的视线不让他看曹碧涵。
    楚邹睇了眼曹碧涵水渍点点的前襟,容色便不好看。
    板着脸问:“谁扔的?”
    作者有话要说:  这回修的是定稿啦*@@*
    第98章 『玖捌』麒麟生泪
    十四岁的楚邹,身高已经将近七尺了,着一袭蓝缎行云龙团领袍,修长笔挺地立在甬道上。宋玉柔虽比小麟子高出了一指头,但依然只到他的臂弯处。男孩儿总是天然地畏惧比自己高大年长的少年,见他阴沉着脸,不自禁有些犯怵,便瞅着小麟子道:“她拨的。”
    一边说,一边躲闪开小麟子的目光。
    风轻轻卷着太子爷的袍摆,小麟子凝着楚邹临风的英姿,心里头就冷不丁酸楚。偏一唱一和道:“就是我扔她的。”
    她也不称自个奴才了,许是因为自小被剪了根和蛋,声线天然的不发育,连宋玉柔那般女气的小子说话也改男孩腔了,她的依然还是细甜。带着点黏软的娇气,衣裳也垮垮塌塌像一坨鸡屎。
    楚邹不高兴看她,睇了眼宋玉柔抹黑的手指头:“我问球是谁的?”
    宋玉柔咕哝半天不吭气。
    小麟子又仗义道:“球也是我的。”抿着唇,一生气起来就把“的”说得像“哒”,乌泱泱的眸瞳里其实渴望他看过来。
    楚邹便没了耐烦。她最近做的那些乱子他都晓得,只是不爱管。个没心肺的蠢奴才,打小那样护着她到大,是希望她能在这座紫禁城里活命,不是为了让她挥霍、忤逆给谁人看。
    楚邹撩开袍摆,踅步上台阶:“给爷提出去站着。”
    “呼——”宋玉柔才刚要松口气,太监却走过来对他做了个请的姿势,然后便捏着他玉白的衣领,把他愣登登地提去了皇极门下。宋玉柔到底逃不过,顿时便又现出一副英勇就义的凛然。楚邹看了就头疼,轻磨唇齿:“你随爷进来。”
    小麟子正打算也跟过去罚站,木了一怔,才晓得他在同自己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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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次的案子远没有楚邹初时以为的简单。
    江南织造上的生意,在隆丰皇帝时期一直没有起色,父皇上位后一定限度内放松了海禁,同时鼓励朝贡通商。虽在最初时候遭到一些老派重臣的反对,但这些年俨然有了许多看景。各衙门把账面做得十分缜密,若非是恰得了曹碧涵父亲私藏的账本,此次的案子恐怕也浮不出水面。
    曹奎胜做账时应是同时做了两份,虚账交与上头应付差事,真的留下来以防万一。曹碧涵手中的这本,每页上只有三列数字与姓名偏旁,冯琛靠半猜测半推断的,带着几个户部亲信,调了工部、兵部等各部账本,按着明面上的收支去向一一比对,到底这些天过去查出来不少猫腻。
    把笔录交给楚邹过目,楚邹面上肃静翻阅,心中却是震惊与悸动。悸动的是一个隐匿的要案即将被挖出根髓,震惊却是一个小小织造上的弯道竟也这样多。中饱私囊之事官场上自古皆有,只没想到在父皇不动声色的严政下依然能这般存在。身为王朝的皇储,又岂能坐视之而不顾?
    但那扣下来的二个官员百般托辞抵赖,死活就是不肯松口。眼看着九月底就是织造府向洋商交货之日,已无甚时间拖延。楚邹便叫冯琛统算账目,预备中秋过后即将此案向父皇上表、定夺。曹碧涵父亲的那本账簿,是此案最原始的证据,届时父皇必定还要面见她,这个时候岂是能走得了的么?
    雕西番莲六扇落地屏风前,适才从圣济殿议事回来的楚邹,容色沉沉地坐在膳桌前不语。一缕轻风掠过他抵在桌面的青黄蓝三褶袖摆,带起初秋的微凉。那膳桌上的菜粥与小点早已经冷却,碗盘却未被退下,是楚邹早上特意叫留着的。
    小麟子站在他的扶手椅旁,乖觉地倚着他肩侧,清柔呼吸莫名叫人黏乎。楚邹可不是为了与她黏乎,冷哼道:“你自己吃吃看,这都是些什么?”
    那碗盘里摆着啥,炸得半黄不酥的春卷儿,稀得可见汤水的粥汁儿,绿菜叶子也拌黄了,挑起来除了咸味便寡淡无色。
    小麟子瞥一眼,自己也不想看:“御膳房里缺调味儿了,没给放,菜叶子就腌黄了。”
    眼睛左顾右盼的,俨然还是一副消极怠工的模样。
    楚邹捺着一口气:“也没油、没柴、没米了么?春卷儿炸不熟,里头的菜帮子有拇指粗,粥汁儿舍不得下米……这仗还没开打,我泱泱大奕连皇廷都吃紧了么?”
    小麟子诚恳地点点头:“是。昨儿夜里窜了只大耗子,耗子尾巴把油瓶子给扫歪了。刀也钝了,切不好菜帮子,把奴才的手指头也切伤了。”
    她说着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小食指。她的手指头粉嫩纤细,一点不像男孩儿该有的骨架。还真有一道小小的口子,只那口子睫毛细,不细看根本看不清,谁晓得是被甚么纸片子划了。
    “啪!”
    楚邹面无表情听完,终是没忍住积攒多日的愠怒,修长指骨抓起银筷又顿地一散:“既是如此,那这份差事便省了吧。不过从宫外带进来个丫头,你一个奴才何来恁大个脸面,竟敢背着你主子爷赶她走?我东宫庙小容不下你这尊大佛,偏殿里的杂货褥子,下午就给你爷挪走。打今儿起别在你爷跟前晃眼儿了。”
    说着便把被她压着的袖摆扯回来,少年清隽的身姿只是端详地坐着,挑着冷眼不看人。
    东宫太子打小学了万岁爷,待人不近不疏,更甚少对谁人动怒。小麟子措不及防他的狠冽,被扯得晃了一晃,不自禁攀住他的手腕。楚邹一甩又将她丢开。
    晌午的天花藻井下阴凉无声,殿内就他二个人。青灰白的地砖石似人的心肠冷硬,那窗缝眼儿半开,听见外头廊下“唏唏”地洗刷声,是小碧伢在韵律地搓衣裳。小麟子早先只是低着头站着,后来就弯起小手儿抹起了眼泪。
    抹得那般安静,就看见她忽而这只手上来,忽而那只手又下去。楚邹没想到她竟会哭,先头只当她眼里头进了灰,后来冷不丁睇一眼,这才看到地砖上的滴滴答答。
    那纤净的手背拭得可狠,擦着眼眶儿边上一片红,她也不知道痛么。但楚邹却不想去安慰。
    打小小就对她的哭毫无奈何。甚少哭,一哭起来就没玩没了,那乾西四所里被她哭得天崩地裂。他那时也鸷拗,见她哭,偏就挺尸一般地狠跳,为的是麻木心底里被她哭的那乱麻一团。
    楚邹就烦躁起来,低叱道:“说话,不说便给你爷出去。”
    他不出声倒好,一出声那被连日藐视的委屈顿时上涌,抹得更厉害了。
    步子却是顿在他的身旁,一步也不舍得先离开。
    外头支着多少耳朵,曹碧涵也正在廊下洗涤衣裳。那个比自己略小却有着说不完话的女孩,楚邹不想将这宫禁里的晦昧叫她看见,便自己拂袍站起来,预备往殿外走。
    那藏蓝缎的洒绣常袍立起,带起一阵清风。小麟子却不要她太子爷走,连忙扯住他的袖摆,跟着随了过去。他已经从当年哮喘的小柿子长成英俊修挺的皇太子了,虽然比二皇子、三皇子小,身量却已有他们那般长。她脑袋儿抵着他的胸口下,闻着那熟悉的淡淡沉香味道,叫她在这弗知末了的太监年岁里心口如刀剜着疼。
    眼眶不停拭着,嘤呜开口道:“奴才不想变成陆老头儿……奴才不要做驼背儿送膳太监……主子爷为何要带小碧伢回来……主子爷撒谎了,你喜欢她,眼里不看奴才了。奴才做的不想给她吃。”
    细声儿断续无章的,也不晓得在说些什么,只是把两手环在他窄束的腰腹上。
    楚邹的步子便离不开,她眼泪蹭得委屈了,把太监帽儿蹭歪,露出底下一张清灵净俊的小脸庞。乌眼珠子眶着水,唇儿也抿红了,怎生得一个太监也能叫人这般错目?楚邹的内心底便又生柔软,到底她是母后离世后一直随在身边的小跟差,那少年修长的手臂便莫名想将她纤削的肩儿环上。她也只到他的胸口底下,还那般的瘦小。
    却微一抬头,看到那半开的窗缝外有一双黑亮的眼睛。那是九弟耷着小红袍杵在空院里,也不知道站了有多久,只是一目不错地看着殿内的自己。
    楚邹的心瞬时间便又清醒了。
    自从与父皇在御书房一番争执之后,近日父子之间总像多了几分沉重。那沉重用言语道不出,楚邹后来面圣请安,每一回见到那匾额下父皇孤清的坐姿,心中也觉几分后愧。虽然这愧疚远不足以叫他让步,但原本作为皇子并无权利干涉皇帝的后宫,父皇出于母后而那般宽让,并把九弟交与自己,楚邹是不无触动的。
    这宫廷里流言蜚语叫人防而无力,都道自己笼络了九弟是为着争宠,如今更不能因了一个太监,而失了在九弟心中的榜样。
    楚邹便做一副冷脸,轻磨唇齿道:“你主子爷喜不喜欢她,那是爷的自由。男儿长大了都会有喜欢的女子,但你是个太监,太监存了这种心就是大逆不道。东宫出了个小顺子,将来再出个小麟子,你是嫌你爷过得还不够仔细么……爷不理你,是想叫你往正道上引,不是让你跟着那群小子忤逆作乱。你瞅瞅你现在成什么样子?爷厌弃了你,也是因着你自个先厌弃了自个!”
    说着甩袖子把她推开。
    小麟子低头看自己,一身鸡屎色太监袍松松垮垮,是陆老头儿叫她穿的。陆老头儿老了,一不听他的话就咳嗽,那吭哧吭哧的呛嗓儿听着人刺耳朵哩。她不是故意学那双胞胎太监,把自己打扮得浪里浪荡。
    但楚邹却没有心听她。小顺子太惨了,春花门里遭了毒打伤没好,不二天便被送去白虎殿前挨二回刀,那刀口化脓发炎,后来时不时反复。在直殿监里做着低等的扫洒,哪儿有脸面得太医院的药?时常便躲在他回宫必经的两排青槐旁,弓着直不起来的腰,萋萋冒出头叫一声:“爷,救奴才一条贱命。”
    当年白脸小生十五,乾清宫前着一身天青曳撒,叫一声“皇柿子小心台阶”,差事当得多少干净利落。却因着那不该生贪欲,落个得如今污臜狼狈,也不过才二十五岁年纪。
    看小麟子眶泪,欲言又不知言,他也看得难受。但谁让她被遗弃在这皇城根下,又生做是男孩的身子。他幼年不懂思想,到后来便猜她一定是哪个偷禁宫女所生。天生就是个微贱的命,她自个没得选,他也扶不了她。
    那嫩净的手背拭着眼眶,楚邹许久未有曾认真看过,方觉小麟子脸也瘦了,下巴也尖了,楚邹就不想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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