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节

    施淑妃的声音还是低低的,带着几分卑怯却又执拗:“妾身就是听不下去。这后宫之中唯皇后娘娘是尊,一切的雨露皆因得着皇后娘娘的恩典,不知感恩就算了,还在背后胡乱说道,妾身就是听不下去。”
    她自进王府以来就是谨小慎微,从来躲在后院不敢争宠,一个月也难得见楚昂几次面。今次得了龙嗣,心中对孙皇后带着满满感恩,关键时刻倒变得大胆维护起来。
    孙皇后也就不忍心苛责她什么。
    张贵妃斜眼睨着,这淑妃平时不闷不吭,进宫倒学会起巴结来了。
    不屑地弯起嘴角:“这群女孩子,进宫没几天心眼儿倒已不小。听说采选那天晕倒的那个何淑女,是被下了慢药的,慢慢耗着人的体质和颜色,久拖下去得成病。瞧瞧,这得多毒的手段。”
    何婉真采选当日晕倒后,被孙皇后安排在储秀宫后头的丽景轩里养病。孙皇后是派着太医去照应的,皇帝后来倒是没曾去看过一回。
    但谁会去给一个低调不招摇的淑女下药?必是给周雅下的,被周雅发现后调了个儿送去何婉真屋里罢了。没想到弄巧成拙,反叫何婉真惹了万岁爷的注意。
    孙皇后目光略过张贵妃,也懒得接她的话。从王府进宫前莫名奇妙三番两次闹不适,她都懒得与她再细算。
    看了眼施淑妃的肚子,叮嘱桂盛道:“近日宫中有待产,吩咐御膳房那边要更多谨慎。这是万岁爷登基后的头两胎,必定要双双得着头彩。”
    桂盛弓着腰应了声:“是。”
    施淑妃感激地看着孙皇后,心中万死不辞。
    张贵妃揩着手帕,不慌不乱神态自若地瞥了一眼——嘁,没凭没据的,倒好像是自己下了毒似的。
    正说着,就看到锦秀领着二公主楚池,牵着个一岁出头的米分嫩小囡慢腾腾地走过来。小丫头穿着米分芋色的小马面裙,脚上蹬着朱红小鞋子,踝骨上一对儿金脚环叮铃叮铃,珠圆玉润得叫人可心疼。乃是刚学会走路的东平候府小大姐宋玉妍。
    听见太监禀告:“东平侯府大奶奶楚妙觐见——”
    “传。”
    假山石后走过来一道温淑娇婉的少妇身影,着一袭梅色缠枝花底褙子,下搭水色凤尾裙,头上钗环别得雍贵雅致又不失得体。身后跟着个奶妈,手上抱着还不会走路的小少爷宋玉柔,他的发育不必他姐姐快,现下才学会自己站呢。
    楚妙圆润的脸庞上带着笑,近到跟前屈膝一福:“妾身给皇后娘娘,诸位娘娘请安。”
    “平身吧,你与本宫之间还客气什么。”孙皇后对她甚是和颜悦色,不是因着背后的利害关系,而是因着本能的舒适。她是特意把她招进宫来说话的,妇人生产前见一见一点点大的小孩儿,能叫肚子里的宝宝看见了欢喜,到时候就愿意安稳出生了。
    楚妙站直身子,孙皇后细细端详她,发现腰身似是又粗了,而且面色看起来颇为润泽,就笑道:“数月不见,你倒是一日比一日好颜色。”
    楚妙有些不好意思,旁边嬷嬷卑微地代答道:“回皇后娘娘,大奶奶又有二个月身孕了。”
    皇后眼中难掩羡慕:“哦?难怪方才见你过承光门时,身边似是伴着道人影。可是他不放心你,特特把你一路送进宫来?”
    楚妙回头缱绻地瞥了丈夫一眼,爱羞道:“什么也瞒不住皇后娘娘。是他送妾身进来的,原是皇上要找他问话,这便特准了他把我一道送进宫门。”
    她嘴上说话,心中对丈夫的留恋却分明难遮掩,满满都是燕尔缠绵。
    孙皇后顺着视线望过去,只见那近承光门的古树旁矗着一道英健的侧影。俊目往这边看过来,看着一对稚嫩小儿的玩耍,疼爱不舍离去。
    这是孙皇后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东平侯府大公子,只见二十六岁上下年纪,身高挺拔,宽肩长腿,着一袭墨色飞鱼服,已经是从三品的禁卫军都指挥佥事了。之所以没再往上升,只是在等待东宫储君一定,再提他为太子少傅。
    孙皇后便隔着老远对宋岩颔首微笑:“呵呵,倒要好生谢谢他。听说去年皇帝抱小四子入宫,大雨夜的他给提前备了暖轿。这段日子也多劳他教导皇子们武艺。”
    那边宋岩见皇后发现了自己,就不便再继续逗留下去。略显赧愧地抱了一拳,爱宠地看了眼一双小儿女,转身踅出顺贞门,绕去东筒子长街上进宫面圣。
    此刻正值巳时上头,笔直延伸的一条长街上清风拂面。人在十米宫墙下直走,两面红红高墙似把天地也隔断。这里与内廷相去甚远,却临着淑女们的乾北五所。
    今日皇后娘娘带着后宫主位在御花园赏荷,一群小姐妹们不敢出去碍眼,只是关在院子里嬉笑打趣。他从路角拐过来,耳畔便袭来一阵嘤嘤娇语。那初时短暂的一场岔遇已成过去,早已人面两相异,他修伟的身躯从宽巷里掠过,对她们只是充耳再不闻。
    第27章 『贰柒』大鸟盖翅
    二公主楚池小跑到张贵妃跟前,娇滴滴匍着她的膝盖:“母妃,玉妍妹妹会走路了。”
    声音细细甜甜的,说着往后一指。
    锦秀穿一袭淡紫色宫装,弓着腰小心翼翼地牵住宋玉妍。
    宋玉妍一步一步歪歪扭扭地往石桌旁走,粉芋小裙子只遮到小腿肚,底下露出一截白嫩的脚踝。上面环着两只金脚环,脚环上吊着圆润的明珠,跟着她的动作在风中闪闪溢彩。她的祖母东平侯府夫人特别喜爱这个孙女,捧在手心里都怕化了的,听说这脚环上的小明珠乃是特地去南海观音殿开了光的,整个侯府的孙儿辈,包括宋岩亲弟弟生的几个孩子也都没有的。
    锦秀把她牵到跟前,笑盈盈看着皇后道:“小大姐向娘娘们问好~”
    “娘…好~”她顿住,先对着孙皇后搭了搭手,又转向三个嫔妃搭了搭手,那笨拙又娇乖的模样儿把孙皇后和张贵妃几个逗得忍俊不禁。
    孙皇后就叫身边的皇长子楚祁:“这亭子里到底妇人家谈话,祁儿带着妹妹去玩吧。”
    “是,母后。”十岁的楚祁应了声是,爱宠地牵住宋玉妍的手,把她一点一点牵下台阶。
    李嬷嬷看着二个道:“大殿下真懂得疼人,瞧这仔细的。”
    楚祁俊脸上微有些赧意,到底不像头一回时那般拘谨,他已经很适应了要哄好这个小女娃。这是他母后给他安排好的未来。
    宋玉妍下了矮阶,抬眼看见不远处二皇子楚邝坐在石凳上,着一袭普蓝色圆领袍,发冠束得英挺俊俏。她却丢开楚祁,颠着脚丫子往他那边跑去。倾慕地叫一声:“哥哥~”揪着他的袍摆在他身旁蹲下来,看着他玩儿。
    楚邝正在掷石子,不耐烦地转个身躲开。被张贵妃瞪了一眼,张贵妃掂着手帕对众人笑:“唷,这丫头像是和我们老二天生有缘,回回寻着他。”
    孙皇后只作是没听到,见楚邹倚靠在拐角回廊上发呆,便召唤他过来。
    楚邹正在看姐姐,十一岁的大公主楚湘攥着手帕,一直默默地坐在亭下的回廊上。她生得很像她的母后,眉眼间都是淑静和柔。楚邹手上拿着风筝,一目不错地盯着她看了好半天,目中藏满忧虑和怜恤。
    孙皇后把他看穿,心中也不知该欣慰还是好笑。这小子满脑子就爱天花乱坠,只怕又自己杜撰了个什么来头,以为姐姐要出事呢。
    就叫他:“老四,快去陪妹妹玩儿。”
    “唔~~”楚邹不爱去,扭了扭身子,眼睛依旧不移开。
    孙皇后看了眼女儿,又嗔道:“你大皇姐好着呢,用不着你这样白担心。”
    楚湘被母后这样一说,脸颊顿时红得像颗苹果,对楚邹细声道:“弟弟快去玩儿吧,我好着呢。”心中却是被小四弟感动的,只是因为下面太多,一站起来就是,所以坐着不敢动。女儿家第一次发现这种变化,总是微妙的羞耻,不爱被一群成年的妇女们叨叨,不想与她们一样。
    楚邹看姐姐脸红,这才放心地托着他的风筝走了。他的风筝是他近几天的骄傲,几乎上哪儿他都带着。
    花坛边楚邝正在给宋玉妍翻书,八岁的楚邝对宋玉妍是没耐心没兴趣的,奈何他母妃在暗暗瞪他。
    只得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这是西瓜,这是苹果……”难得他这样冷鸷的角色肯屈尊一个小女娃儿。
    楚邹“呼呼”地在树下舞着他的神兽,楚邝斜眼瞄见,明里不屑,暗暗却艳羡。男孩子都爱这些东西。忍了半天问道:“四弟这只风筝谁给你扎的,总不至是小顺子那笨奴才?”
    “就是他。”楚邹迅速停下来,顺着乱飞的触须,面上几分傲娇。
    “真丑。赶明儿叫他也帮我扎一个,我用‘蛐将军’和你换!”楚邝斜觑着他俊美的小脸,带着审视和怀疑。楚邹也不与他对视,不让任何人发现自己的秘密宝库。
    三皇子楚邺羡慕地看着,清清弱弱站在一旁:“四弟能帮我也做一个吗?”
    楚邹问他:“你用什么换?”
    楚邺答不上来,他最近看着被蒙在鼓里不知道小麟子已被自己抢掉的小四弟,总有些莫名的躲闪。但他舍不得告诉他:“嘿,你的心头好还在宫里活着呐。”
    他不说话,楚邹就也不说答应不答应,自己舞着风筝往长康右门跑了。
    还不会走路的宋玉柔在奶妈怀里拼命地扑,想要跟上去。这让楚邹心里很受用,上一次不理自己,现在终于上钩了~
    “算起来你爹爹还是我师傅,如此我就是你师兄了。今后本皇子赏你恩典,你多进宫和我玩儿。”寂荡无人的西一长巷里,他把巨翅用双臂托起,叫小顺子放到了天上。仰头看着那诡异色彩渐渐升空,眼睛被阳光刺得眯成一条线。
    ……
    “到今日,依旧地水涌山叠,好一个年少的周郎,恁在何处也?不觉的灰飞烟灭!”
    “吭啐,吭啐吭啐吭、吭——可怜黄盖暗伤嗟,破曹樯橹恰又早一时绝……只这鏊兵江水犹然热,好叫俺心惨切!”
    晌午光阴在矮破的小院里悄没息游走,老太监特有的公鸭嗓子拉长着戏腔嘤呜回荡。
    房檐滴水下,小麟子穿着小短裳和开裆裤笔直地坐在台阶前,看陆安海蹲在对面,手上拿着两个木棍做成的假人,吊着嗓子发出奇怪腔调。
    陆安海斜眼睛歪嘴的,兀自沉浸在那《单刀会》的英雄浩荡中,唱得是悠然陶然。那木棍身上套着用布头剪做的衣裳,红色的蓝色的带着磕碜的线头,在他枯槁的手中晃来晃去。
    小麟子看得出神,一会儿瞄瞄陆安海皱纹堆挤的老脸,一会儿看看木头小人,满目里都是专注。大夏天的,陆安海怕她撒尿长痱子,小裤档儿开得很宽,里头尿布一坠一坠。就好像他自己胯下掖着的那一大片。太监们年老了都得掖,底下憋不住尿,动不动就自己往外淋,不包着不行,包了还得频繁换,怕捂臭了被主子嫌恶、遭打发。
    他唱哑巴了嗓子,还有些意犹未尽。奈何裤裆蹲得坠沉沉,便问她道:“好玩吗?这是你关公爷爷打鲁肃,关公头上印着月亮哩,手上拿着青龙偃月刀,那可是个忠义的大圣人。”
    说着把木头戏人递给小麟子,小麟子手伸过去抓,头却一骨碌掉了。
    “这孩子。”陆安海连忙哈下腰,又把那个染了红漆的脑袋绑上去。他出不得宫,买不到玩具和小孩儿看的图画书,只得自己抽空简陋地做一些木头——总不能叫风光次次被吴全有那个麻杆占去,怕小孩儿得了好处日子久了不亲自己。
    绑紧了放进小麟子腿窝里:“兜好了,不兜好你关公爷爷掉脑袋,掉脑袋就活不成,活不成就保佑不了你,到了儿你也得跟着没命。”
    小麟子一听这话顿时正襟危坐,谨慎地把它捂在小手心。
    陆安海仰头看天,又快到各宫布膳的时间了,得赶紧着回去安排。便把小麟子抱起来,兜着往屋里走。小丫头胃口棒,吃得多,小骨头小肉的沉甸甸。
    那炕子四面用木板围着栅栏,里头只有一个小枕头还有一床小被褥,席子上散着两个手摇鼓,还有一个木食槽。那是陆安海顺了御膳房的调料盘子,一排五个小口儿,他怕小麟子饿,素日在小口子里搁点儿小食,叫她自己顺着喜好趴上去舔。和小四子一个样,吃的甜食多。看着倒真像个小猪圈了。
    外头阳光普照,衬得屋内光线幽暗,眼目所及都是昏蒙。小麟子一手抓着关公,一手攥着鲁肃,不愿意去床上。
    陆安海架着她的小胳膊,把她的脚放到炕上,她又缩起来,放上去又缩起来。如此反复几次,陆安海就弯下脑袋看她,看到嘟着小嘴巴不情愿呢。樱桃儿一样,生得可漂亮。
    陆安海年纪大了对小孩子心肠软,就问她:“不想搁床上呆着是不是?”
    “嗯。”她用力点点头。
    “得咧,在这坐着吧,等你吴爷爷来给你喂饭。”院子里,陆安海只得把她又在刚才的台阶下一放,然后拾了枚木炭,在她的坐处边上画了个圆圈圈。
    “好~”小麟子乖乖的坐着,把脚丫子抿进线里。
    陆安海其实也保不准她等下会不会乱跑,这小东西有时候看着也像皇四子一样让他难猜。但见她次次这样老实,就板着脸道:“下雨了记得自己躲屋里去。会乖乖坐着吗?”
    “会~”她又稚嫩的回答。
    陆安海心就软得没谱了,嘴上的话停不住:“不乖乖地坐着,等一会狼来了把你叼走,叼走就没你了。那狼一口能把你吃得骨头都不剩,白白浪费你之前死皮白赖要活着的那份辛苦劲。”一边唠里唠叨,很是吓唬一番就走了。
    院子里空落下来,风轻轻地吹在小脸蛋上叫人舒适,小麟子低头看着自己的小脚丫,有两只蚂蚁,她伸手去地上,让它爬到自己的指尖。忽然一幕阴影自头顶上空遮过来,把蚂蚁吓得惊惶两散。
    她仰头看,看到天上飞着几朵白云,还有一只奇怪的大鸟,颜色富丽繁复,遥遥有男孩儿的“呼呼”声飘荡。
    她眯着眼睛去抓。
    天却兀地阴下来,一阵风吹过,那风筝竟就真的飞向她的院子。
    晃一晃,吧嗒一声掉在地上。
    她愣了愣,看到那个恐怖的丑八怪长着獠牙,歪瓜裂枣的翅膀抽动着,底下尾巴在风中一搐一搐。她跟着它的抽动哆嗦了下小身板,很是踌躇了几秒,忍不住还是走过去。
    用指头在怪物的大嘴巴上点了点,不会动,又在眼珠子那里点了点,还是不会动。她就拖着它的尾巴往自己屋子里拽了。
    小顺子和楚邹循着踪迹追到矮院外,那风筝的一截线头就在院墙上挂着。楚邹往上跳了跳:“你去给我扯出来。”
    这院里死过人,听说烧死的还是一班太监。太监心眼最毒,自己没了根也就丧失了人性,都等着找替死鬼投胎呢。小顺子不愿意:“算了,还是别要了,奴才回头再给柿皇子做一个。”
    楚邹蹙起眉头。他生着容长瓜子脸儿,像极了他的父皇,一蹙眉便突显中那一股冷芒。
    小顺子没等他开口,只好垫着脚尖用竹竿去勾。
    小麟子在里头连走带爬地拖着,看见斑驳的墙头上竹竿窸窣窸窣,就想拖得更快点。肉团团的屁股坐在地上,用手拨着怪兽黑红的大嘴巴,想要快点把它移动。
    小顺子只觉得里头似乎有个力道若有似无地和自己反着来,他在外头吓得腿骨头直哆嗦,冷不丁唏嘘道:“主子爷,闹、闹鬼哩……有个动静跟着奴才对着干,算奴才求您了,回去这就给您再扎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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