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节

    窗外的院子走进来几道修长的人影,打前头的楚昂着一袭明黄色团龙常袍,头戴金纱翼善冠,帝王英姿凛冽;随后跟着老太监张福,张福的旁边还有个很英俊的男子,着四品飞鱼服,约莫比父皇小二三岁。
    他猜着就是父皇请来任武教习的禁卫军千户宋岩了。
    楚祁一时有些悸动,因为他从父皇的目中看到了赏识,这样的赏识太难得。他心中欣慰且感动,愈发背得字正腔圆:“为人君,止于仁;为人臣,止于敬;为人子,止于孝;为人父,止于慈;与国人交,止于信……”
    背完了,座位上的几个皇子与王世子都默了声儿,目中满带佩服。
    方卜廉暗暗也是赞许的,只肃着脸庞又看向楚邹道:“四殿下既是与大殿下一同学习,那就也请背诵一遍吧。”
    楚祁知他根底,连忙开解道:“此段拗口难懂,不如先生叫他背一段《山海经》,他自幼便喜好这类异典古籍。”
    方卜廉执意不允。
    门外太监张福正想进来为小皇子圆场,因为晓得他得皇帝爷的偏宠,不好让他当众薄今上的面子。楚昂却好整以暇,摆手制止张福,静观楚邹的反应。
    书院里楚邹默了默,然后便开始艰难的咬文嚼字:“《诗》云:‘邦几千里,惟民……所止。’《诗》云:‘民、民蛮黄鸟,止于丘鱼。’子曰:‘于止,知其所止,可以人而不如鸟乎?’……”
    他先还磕磕绊绊,后来却越背越顺畅。片刻后看笑话的王世子们便安静下来,大家齐都默不作声——
    这小子除了二三个生僻字发音不准外,竟然差不多全照背了下来。
    方卜廉不落意,又接着道:“既是背得这样连贯,想必已是通读,那么请殿下再把前面一段也背了吧。”
    皇长子楚祁这回并不出言帮衬,少年的目光中满是讶异,噙着期待的光芒,想看看四弟几时竟私下里学得这样乖巧勤奋。
    但楚邹支吾了半天却一个字背不出来。
    门外忽而传来打掌声:“呵呵呵,想不到朕的爱子竟有耳听不忘、口诵能详的本领,今日倒是叫朕颇感意外。”
    张福弓着腰欢喜奉承:“是皇上恩泽,皇子们个个聪颖明慧。”
    方卜廉才发现皇上竟在旁听,连忙揩着袍摆伏地下跪:“不知皇上驾到,微臣有罪。”
    “何罪之有?方爱卿教得甚好,此子素无规矩,亦需得先生这样的严师方能将他管束。”楚昂清贵面庞上带笑,又把身后的宋岩介绍与他,只叫他二个今后好生教导众位皇子。
    宋岩官升了一品,从先前的五品麒麟袍换做今日一袭四品飞鱼服,闻言对方卜廉谦和地抱了一礼。他面目生得甚英俊,举止间自有一分世家公子的尊雅姿态,把一众少年们的眼目吸引过去。
    楚昂便看向大儿子楚祁,夸奖道:“我儿勤奋,叫朕倍感欣慰。”
    楚祁正待要脸红谦虚,却见父皇已然转向四弟,蹙眉做着严父状:“天资聪颖是不错,但须用在正途,即日起好生跟着你先生读学问。”
    楚祁的眼神瞬间便黯淡下来,心中又浮起熟悉的酸楚。那句“若能有弟弟一半的聪颖就好了”的谦虚,便被淹埋在了胸腔中。
    下课的时候下起了雨,跟班太监们都打着伞在殿外头等待。
    皇子世子们刷刷地往外冲,楚祁亦收拾了书本疾步往外走。
    楚邹看见了,忙不迭地从背后追上来:“皇兄等等我,说好了我今儿去你那里用膳。”
    然而楚祁像是没听见,自顾自地走在前头。楚邹小,冷不丁被他步子一侧,险些儿就要摔倒在地。他这才虚扶了他一把,停下来落寞道:“四弟小心着些,仔细磕着了父皇母后又要心疼。”
    说着就蓦然地擦身过去,头也不低,像怕看见弟弟望过来的不解眼眸。
    楚邹有些失落地站在原地,雨水从殿顶上洒落下来,一两颗低在他俊美的小脸蛋上。他眨了眨眼睛,看见楚邝从身后走过来,轻蔑地勾了勾唇角:“你把风光抢得还不够,连你哥哥的也不肯留一点么?”
    把那小风车扔在地上,黑纱的皂靴从上头碾轧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贰零』蜜汁载船
    晌午阳光普照着满城金色的琉璃瓦,退朝后的紫禁城显得异常安静。
    养心殿“仁和正中”的大匾子下光线昏暗,楚昂着一袭玄色团领十二章纹绫罗袍,发带旒冕,端端地坐在正中的龙案上批阅奏折。耳鬓垂下两缕明黄缨带,将他年轻的五官勾勒得尤为英挺,他微微颔首执墨,看上去多么的神圣与高远。
    四岁的楚邹站在殿外看他,眼底不自禁浮起迷恋、崇拜,还有一缕怜恤。
    他爱他的父皇和母后。
    从前在王府里,父皇除了每日拘在书房静思,就是把自己抱在膝盖上与母后说笑逗玩。那时候虽有被幽困的寡郁,然而却是自在清闲的。如今二更天睡,五更天起,早朝退罢后又移驾养心殿,每日龙案上奏折堆积如山……呼,他是个勤于政务的好皇帝。
    一阵风吹来,楚邹吐了口气,便惴惴歪歪地端着碗走进去。
    “皇上……”老太监张福弓着腰在身旁轻语。
    楚昂略一回神,便看到儿子近在跟前的俊美小脸蛋。他显然很意外他来这里看自己,不由目中带笑地问:“不与你母后跟前撒欢,跑来这做什么?”
    楚邹垫着脚尖,把一碗蜜汁荔枝羹小心翼翼地够到龙案上:“母后叫我端来给你吃。”
    “哦?你母后倒把你当个小仆人差遣。”听他稚声稚语,楚昂紧绷的神经一时放松下来,忽想起已有数日未曾踏入过坤宁宫。
    心中好笑小子的那点儿小心思,便好整以暇地掂起银勺。
    孙皇后身上自有楚昂欣赏和留恋的一些小品德,比如她从民间小户嫁入他的裕亲王府,乃至现在进宫贵为皇后,却依旧不改从前的习惯,隔三差五总要亲自下厨弄点儿宫中没有的怡情小食。那蜜汁荔枝羹,荔枝用的是上等的冰镇妃子笑,被她细心地剥除了核,炖成后颗颗洁白盈透,便是不曾吃进便已觉赏心悦目。
    楚昂很怡然地吃了一枚,转而却发现小儿子在舔嘴角。
    他再吃一枚,发现他目光中眼巴巴的带着不忍心和渴望。像是怕被自己吃完。
    他心中好笑,到第三枚的时候便顿了勺子,看向他道:“你母后没给朕留,你把自己的给朕了?”
    楚邹点点头,又立刻摇摇头。母后在生父皇的气了,故意不给父皇吃呐,但他知道母后心里明明很想念父皇。楚邹贪婪地指了指汤水:“你给我喝一口蜜汁就够了。”
    他总是无意识地称呼父皇为“你”,就好像彼此不分辈分似的,楚昂却也从来不予以纠正。
    看着楚邹掉空的门牙,心中忽地柔软。他就是喜欢这个儿子对自己的毫无芥蒂,这是种父与子之间不可说的微妙情怀。即便是楚池在自己跟前撒娇拿捏,那也都是带着几分刻意的,而在这个儿子身上,则是无条件与全身心的崇拜与依附。这是他所珍视的东西。
    楚昂便把楚邹抱坐到自己的膝盖上,眼角余光扫到未批阅完的奏折,顺口问他:“邹儿可知为君者何为最重?”
    父皇的龙袍上带着淡淡的清幽,健硬的宽肩让楚邹很舒适。楚邹缱绻地蠕在楚昂怀里,默了默,看着碗底应道:“民为最重。君如荔枝船,民为蜜汁汤,汤可覆船,亦可载船。”
    噗,那桃花眸子一目不错,还是贪吃。老太监张福忍不住抿嘴笑。
    楚昂便不语,微挑下颌看向下头站着的几个大臣:“听到了?连朕的小皇儿都知体恤民情,如今江南灾情才过,百姓生息始才复苏,如何再能修葺皇陵?朕的家事自己做主,你们当好自个的差事,旁他的不必多劳费心。”
    几位大臣被噎得无话可说,心中却不禁暗叹。隔日宫中便传出皇四子过目不忘、口颂成章、聪颖过人诸如此类,而那句“君如荔枝船”则更是广为传开,朝廷关于皇帝有意立皇四子为储君的风声越发嗡嗡四起。
    隔着一道乾清门,楚邹并不晓得自己正处在风口浪尖,然而他的日子却是真实的难捱起来。
    素日疼爱自己的大皇兄已经多日不见笑容了,从前哥哥总会牵着他的手,然后很忧虑地重复叮嘱他,弟弟不要调皮,不要惹父皇母后生气。而现在,大皇兄下了学就默默地收拾东西走在前头。
    楚邹自己也不晓得原因的,渐渐开始不敢喊哥哥,有时候实在想和他亲近,就自顾自地走在他的身旁。但大皇兄没有牵自己,他只会用很低的语调对他说:“四弟走路小心,一个人回去路上不要乱跑。”
    隽朗的眉眼间藏着隐忍的纠结,一点故作的冷漠,一点自我摒弃的暗伤。
    八月十五仲秋节前夕,殷德妃在延禧宫准备了面盆,把一众皇子公主请到自己宫中搓糕饼儿。因为从小在一个王府里长大,兄弟姐妹之间感情还算可亲,不比如今在宫里,有时候几天半个月也见不到一次面。孙皇后对她此举很是一番口头嘉奖。
    偏殿里横着一条花梨木长桌,桌面上摆着白粉粉的面盆子和擀面杖。大公主楚湘领着皇弟皇妹们卖力地搓着面粉团。五岁的楚邺做了个尖塔,小公主楚池捏了条蛇,楚祁和楚邝蹙着眉头专心致志地不晓得在筹划什么。
    殷德妃笑盈盈地拭着手帕:“都先忙着,回头我给你们挨个儿评评。这些可都是预备中秋孝敬万岁爷的,做好了有赏赐。”
    “咯咯咯,德妃娘娘您就放心吧!”她素日谦卑和顺,一众皇子公主们对她也无芥蒂,纷纷志在必得。
    楚邹一个人孤落地站在桌腿子边上,一只手扶着面盆子,匀出一只手捏面团儿。一双睿秀的眸子巴巴地望着众人,欲言又止的藏着贪渴,然而并没有谁开口唤他过去。
    大公主楚湘看着不忍心,走过来弯腰对他笑:“四弟做的是什么,给姐姐看看?”
    楚邹近乎是讨好的,立刻乖顺地把面团举起来:“给你。”
    楚湘拿在手上看,问这是什么,看着像个人。
    楚邹其实捏的是父皇,然而眼角余光瞥见大皇兄睇过来的俊目,临了便狠心在那人条的肩膀上摁了一把:“就是个人,我做的是歪肩膀老太监。”
    “嘁嘁~笨蛋。”楚邝心领神会地低笑。
    楚邹晓得自己先前那些秘密已被他看穿,但如今被排除在外的他并不瞪他,听见了也只做没听见。
    大公主楚湘看出四弟目中的讨好,心里也是心疼小弟弟的,便拉着楚邹的手,抿嘴笑唤道:“你们都来看看,瞧,这个老太监做得像人还是像鬼?”
    楚邹被牵过去,有些局促地站在人前。楚湘就看大皇弟,楚祁读懂意思,望着四弟眼中的渴切,自己内心也觉得不忍,终便扯了扯唇角:“做的什么,怪里怪气。”
    他做的是个方格子棋盘,取天人地和之意。话一出口,绷了多日的苦怨顷刻就瓦解了,面目柔和起来。
    楚邹绷紧的胸口顿地舒了口气。“我做的丑死了,哥哥教我做棋盘~”他嘟着腮帮子,赧怯地对大皇兄一笑。
    然而等到那些面团儿蒸出锅,端到乾清宫里给皇帝爷时,楚昂却又在那林林总总中第一个挑出了小儿子的杰作,只道那高挺的鼻梁像自己。
    楚祁这一次没有再理楚邹,只是淡漠着,把先前的苦怨与纠结也隐藏了。
    连孙皇后也对楚邹说:“我儿要学会藏拙,你哥哥一直很为你父皇而努力。”
    傍晚的阳光碎碎洒洒,楚邹站在乾清门外,犹豫了半天,没有再走进去与父皇一起用膳。往常他都很喜欢在夕阳映照紫禁城时来找父皇,父子倆坐在黄花梨木长桌边一起吃饭,安静而默契。但这次他站了站,最后却转身走掉了。
    空空的西二长街上,偶有三两个宫人颠着细碎的步子从这里路过。楚邹趴在墙头问小顺子:“你可打听好了,若是打听得不对,回去还得叫你挨板子。”
    小顺子跪在梯子旁,头如捣蒜:“没错,奴才打听得清清楚楚,那老太监就是被派到西六宫给老老太妃们送膳了!”
    话说到一半,忽然压低声儿招手:“来了来了,殿下先莫要讲话。”
    楚邹探头看,便看到那寂寥的长街尽头走来一道略胖的歪肩老头。又穿回一身没花样儿的褐色低等太监服了,歪着肩膀,背驼得像只老虾米。西六宫的老老太妃们吃不多,又没足够的风光打赏,太监们一个个都是势利眼,得宠的红太监平素都不爱来。两个大膳盒子归一个人送,把陆安海的肩膀压得直往下沉。
    活该,叫你老太监蔫儿坏。
    楚邹便向小顺子伸手:“给我。你也上来。”
    山东进贡的大枣核子,又红又硬,照着陆安海的肩膀和屁股射过去。
    “噗——”陆安海正自垂头丧气,忽而只觉屁股上一哆嗦,他用手摸了摸,紧跟着肩头上又挨了一道。
    他阴着脸四下里查看,然后就看到雨后的红红宫墙上两颗若隐若现的俊俏脑袋。那小的一个黑眸若星,薄唇紧抿,正自拉着手上的小弹弓。他就装作没看见,继续晃悠悠地往螽斯门那头走。
    楚邹愤怒极了,厉声质问道:“苦眼瓜子,我的小麟子呢?说好的以后她归我了,又把她藏哪儿去?”
    那稚气未脱的嗓音满带凛凛煞气,只叫陆安海哭笑无力。
    问他,他去问谁?
    尚膳监掌事太监吴全有的阴毒,整个御膳茶房就没有人不知道。打人都是用铁铲子铁搓子打的,他和戚世忠一样又辣又狠。那丫头落进他手里,这些天就没了声儿。他吴全有瘦得两腮突出,一张脸整天阴得像黑炭,陆安海也不敢去打听,怕打听了更难受。人活着何必自找罪,本就是不相干。
    宫里头主子打奴才不能还手不能躲,那是大不敬。陆安海隔着凉风,潸潸地望了楚邹一眼,弓着老腰继续步子不停。那小子一路追着射,他这里一哆嗦,那里一抽搐,一路被他从咸福宫外射出了螽斯门。
    然后就听说当晚皇四子一个人在偏殿用饭的时候拨了盘子。皇四子素来脾气好,从不曾对谁人动过主子脾气,皇后娘娘怕皇帝知道,嘱咐宫人瞒着。楚昂其实知道了,只是面前一桌子的菜委实味同嚼蜡,他也就不说什么。
    再接着又听说三皇子楚邺不喝羊奶了,那羊奶可是专门给他供的,因为他体质虚弱且又容易过敏,羊奶子得去了腥才行。今儿晚上却不吃,喝了两口一定要退回到御膳房。
    一连气三桩事,把个御膳房弄得紧张兮兮,山雨欲来风满楼,太监们各个屏气敛息如临大敌。
    作者有话要说:  顶锅盖,真滴不是故意把污力小麟宝藏起来,实在是剧情安排tat。美腻善良的小伙伴们稍安勿躁,这一段过去后,小麟子的戏份就多起来惹,亲亲么么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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