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节

    “‘可以。他终于能控制身体的某些部分了。而且……’
    “博士说着,伸出食指放在谦人面前,缓缓地左右移动。谦人的黑眼珠也跟着手指移动。
    “‘他的眼球也可以活动。谦人君能看见东西了。他无疑正在快速康复,这实在令人震惊啊。在脑神经细胞修复的同时,身体机能也在恢复着,恢复速度大大超出我的预期。’
    “博士的话对我而言就像神谕。
    “我来到谦人面前,注视着他。
    “‘谦人,你能听见吧。我是爸爸,你看见我了吗?能看见爸爸的脸吗?’
    “谦人的眼皮动了,一次、两次、三次、接着是第四次……
    “我看着博士,问:‘这是什么意思?’
    “‘四次的意思是不知道。看来谦人君仍然不知道自己是谁。’
    “‘这样啊。’
    “我有点失望,但又马上摇了摇头。谦人恢复得这么快,我应该感到高兴才对啊。
    “晚上,我去喝了一杯,以示庆祝。自那起令人痛心的事件之后,我还没喝过酒,这回,我初次品尝到了酒的醇美。”
    青江接着往下读,谦人康复的速度令人惊异,从博文的题目中就能看出来。《下巴轻轻动弹》、《表情?》、《流食》、《指尖的信号》,排成一串。从书写日期来看,这些巨大变化仅仅发生在数周之间。
    博文中说,因为可以和他沟通了,于是就按照谦人的意思,把他想要的东西摆放在周围,这促进了他大脑的活跃,让病情进一步好转。康复速度如此之快,连做手术的羽原全太朗自己也感到惊讶。
    手术八个月之后,谦人有了表情,可以进食流质食品。虽然还不能发声,但嘴唇可以活动。甘粕才生写道:“就像想说话似的。”
    经过特殊的康复指导,谦人的手脚肌肉也可以稍微活动一下了。到了这个阶段,他能够操作对界面进行过调整后的电脑。记录当时情况的博文题目是《我是谁?》。
    “从前一天晚上开始,我就几乎没怎么睡觉。终于能和谦人对话了。迄今为止,都是我单方面在提问和命令,但从此以后,就能听到谦人的意思,能弄明白他的想法了。
    “但伴随着期待的,还有恐惧。
    “事件已经过去了一年多,在这段事件里,谦人会产生什么样的想法?其中的苦楚一定是我难以想象的。想到要面对这一切,我就觉得恐惧,但我不能逃避。我不得不去面对。
    “不过,让我挂念的是,谦人似乎失去了记忆。他忘了自己是谁,也忘了我。
    “我带着期待和觉悟,去了医院。
    “病房里,谦人支起上半身靠在床上,对着电脑。他的右手上有一个特殊装置,只要指尖微微一动,装置就能捕捉到神经发出的信号,移动鼠标。
    “早上好,我对谦人打了个招呼。他看着我,眨了两下眼睛。这是他的招呼方式。发生了那种事之后,仅仅是这样,也让人像在做梦一般。
    “‘请随便说吧,说什么都行。’羽原博士说。
    “我有点紧张,其实,我早就决定了一开始要对谦人说什么。
    “‘你想听我说些什么呢?’我问道。
    “谦人没有任何反应。我以为他没听清,就又重复了一遍。这时,鼠标忽然动了起来,点击着微型键盘。
    “谦人的第一条信息是:(我是谁?)
    “这句话让我一阵心痛。他果然还没有恢复记忆啊。
    “‘谦人。甘粕谦人。汉字是这么写的。’
    “我在准备好的便笺上写下他的名字,给他看。谦人盯着那几个字,在电脑上写道:“(你是谁?)
    “虽然很久没能和儿子说话了,但我还是悲从中来。不过,现在不是叹息的时候。谦人一定比我更辛苦啊。
    “‘我是爸爸。是你的父亲。名字叫甘粕才生。我是拍电影的,你知道电影吧?’
    “最近谦人逐渐有了表情,但此时他却和人体模型一样,面部僵硬。
    “(知道电影。不知道你。)
    “我挤出一丝笑容。
    “‘果然是这样啊。那就没办法了。那么,由佳子这个名字呢?还有萌绘这个名字,你知不知道?’
    “谦人的回答是(不知道)。
    “‘那,学校的事呢?朋友啦,老师啦,无论是谁,你能想起哪个名字来吗?’
    “就像寻找救命稻草似的,我问道。
    “但谦人在电脑上写的是:
    “(羽原医生、山田小姐、冈本先生。)
    “山田小姐是负责谦人的护士,冈本先生是负责饮食的。
    “‘还有吗?比如足球俱乐部里的川上君?他是守门员,和你关系最好啦。他说,等谦人君的意识恢复了,他马上来看你。要不要我把他带来啊?’
    “谦人花了一点时间来书写答案。最后,他写道:“(想停止了。)
    “‘想停止了?什么意思?’
    “他的回答是:(这种话题,想停止了。)
    “我发现谦人的身体在微微颤抖。
    “羽原博士在后面说:
    “‘关于人际关系的问题,就请问到这里吧。’
    “他的意思大概是,光说些不记得的事,只会给谦人带来痛苦吧。
    “我点点头,重又看着谦人。
    “‘好吧,不谈这个了。聊聊谦人感兴趣的话题吧,对什么感兴趣呢?’
    “过了一会儿,电脑屏幕上的鼠标动了起来。
    “(累了。想休息了。)
    “我吃了一惊,这才发觉,这几句对话,对谦人而言,已经是非常繁重的劳动了。
    “‘啊,这样啊。说的也是。不好意思。好了,你休息吧。’
    “然后,我说了声‘谢谢’。
    “我望着屏幕,期待谦人也说句(谢谢),但鼠标没有动。看看谦人的脸,他已经闭上了眼睛。”
    青江叹着气,微微摇头。
    很遗憾,本应值得纪念的父子接触,并不像甘粕才生期待的那样感天动地。可以沟通交流固然是件大喜事,但如果儿子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认识父亲,那么家庭关系也就谈不上复活。
    下面的博文描述了甘粕才生试图唤醒谦人记忆的情形。但谦人仍然没有恢复记忆。他的康复速度越来越快,终于可以发出声音,手脚也能略微动弹了,但是关于过去的事情,却还是一件都想不起来。不,更应该这么说:谦人对自己的过去一点兴趣都没有。
    “谦人正走在一段和过去毫不相同的人生路上。他关心的是如何提高劫后余生的自己的能力,看上去,他的目标仅有这一个。他热心复健,只要一有空闲就做发声训练。电脑相关操作更是完美无缺。他会打游戏、浏览网站、享受动画片。半年前想都没想过的场景,正陆续在这间病房里上演。
    “‘真没想到啊。只能说是奇迹。’
    “羽原博士看着我,兴奋地说。
    “‘我诊过几位患有迁延性意识障碍的病人,经过手术康复的例子也不少。不过,没有一位病人能康复到这种程度。检查显示,大脑损伤部分已经几乎全部修复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顺利,这是一起极其宝贵的病例。我从大学获得了一笔经费,打算进行彻底研究。这样也能减轻甘粕先生的金钱负担。您会协助我们的吧?这件事,我已经告诉谦人君了。’
    “这是自然,我回答。答是这样答了,心中却感到一阵空虚。协助?我能做什么呢?不,大概我什么也不做,就叫做‘协助’了吧。
    “金钱负担之类的,算不了什么。为了谦人,我原本就抱着即便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的打算。只要能换回一个亲人,就算便宜了。
    “但是,我能换回我的儿子吗?
    “我每次去病房,谦人似乎都很郁闷。虽然没说出来,但我能感觉得到。大概他觉得这个净说些过去的事情,自称是自己父亲的中年男人,是个非常讨厌的家伙吧。
    “假如谦人恢复了记忆,我有件事情无论如何都想问问他。那就是萌绘自杀的原因。我去了很多地方,问了很多人,结果还是没有找到答案。所以,只能依靠谦人了。萌绘的秘密,或许只有家人才知道吧。
    “可是,谦人甚至连自己是谁都忘了,问他这个也没用。他都不知道自己有个姐姐。
    “‘我是不是以后最好还是不要来了?’我死了心,问他。
    “谦人想了一会儿,答道:
    “(我不知道。无所谓。)
    “我不由愕然。我努力忍耐着,不让这种心情浮现在脸上。现在的谦人应该已经能够读懂别人的面部表情了。
    “‘无所谓,是吗——哦,是这样啊。’我装着若无其事地说。
    “(对不起。)
    “看见屏幕上这句话的瞬间,我有了一种季节终结的感觉。”
    这是倒数第二篇文章。之后就是置顶的那篇,开头是“打算出去旅游一段时间”。
    青江弄清了事情的原委。最后一篇文章里的那句话,“我的儿子不是如今的谦人。在如今的谦人眼里,我也同样不是他的父亲”,意思也终于明白了。
    甘粕才生或许觉得,就算自己在儿子身边,也不能为他再做些什么了。重生的谦人将要开始一段新的人生,自己的存在只会妨碍他而已。
    这一定是个艰难的抉择。对甘粕才生来说,在某种意义上,这相当于第二次与家人诀别。第一次告别的是妻子和女儿,第二次是告别的是儿子的心。他决定克服这些困难,向着未来迈出步伐。
    不知道从那之后,这对父子之间发生了什么。博客就这样结束了。时间又过去了六年,甘粕才生如今在哪里,在做些什么?谦人最后康复到什么程度了呢?
    不,比起这些来——
    最重要的是,博客上写的一系列事情,和最近发生的硫化氢中毒事故有什么关系?乍一读,似乎没有任何关系。但散见的关键词,青江却不能无视。
    在温泉区因硫化氢事故身亡的两名死者,都和电影导演甘粕才生有关。甘粕才生的妻女死于硫化氢中毒,儿子被天才医生羽原全太朗所救。医生的女儿羽原圆华正在发生过硫化氢事故的温泉区寻找一个青年——
    不行啊,青江摇摇头。完全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无论怎样摆弄这些关键词,也拼不出一个完整的故事。
    16
    “毫无线索。”
    奥西哲子的白大褂袖子高高挽起,一边整理实验器材,一边毫不客气地回答,甚至没向青江看上一眼。那侧脸明明白白地写着:我可没工夫跟你闲扯。
    “回答得真快啊。要不要想一会儿?”
    戴着眼镜,面无表情的脸终于转了过来。
    “没必要想。我在开明大学医学部没有朋友,也没有熟人。更别提脑神经外科了。那对我来说就是一异世界。”
    “哦——果然是这样啊。”
    青江坐在椅子上,脚尖蹬着地,转了一圈儿。因为有课,研究室里的学生都不在,椅子是学生坐的。
    “怎么回事?老师周围有哪位要去看脑神经外科吗?”
    “不,不是啦。只是想和某个人联系上。”
    “开明大学医学部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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