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节

    这时候的等级森严,规定十分严格。平民要是扰了官员的车架,是会被判罪的。根据官员官职的大小, 所判的罪责也不同。
    慕晏作为刺史,是地方官中最高级别,且他身上还带着来自中央朝廷的荣誉虚阶。拦他的车架,不但会被打板子,还会吃一段时间牢饭。
    至于告御状。当然可以告,去宫门口敲鼓鸣冤吧。不过就算成功了,差不多也是一命换一命。告御状也是会被惩罚的,身体弱一点的,一顿板子下来,差不多就咽气了。
    宿谊瞠目结舌。这万恶的封建社会,这不就是明摆着不让人越级告状吗?电视剧写的都是骗人的!
    “这些事老百姓们知道吗?”宿谊问道。
    慕晏道:“关系他们自身的事,他们还是会去了解一下的。”
    宿谊道:“若他们知道会有什么样的惩罚,还拦车告状,应该是真的有冤情?”
    慕晏道:“也不一定,大部分时候没有。当然,真的有什么血海深仇,一般人还是会管一管的。”
    齐韫插嘴道:“那人若真有冤情,遇上慕大人真是烧了高香了。”
    慕晏微笑道:“我两是表亲,不必如此生疏,蕴之称呼我的字吧。”
    齐韫笑着谢过。
    宿谊十分无语。慕晏这样……难道还算好的?那不好的是怎样?
    不过以这个时代的评判标准,慕晏的确是个大好人。他平时也没这么好,不过是新官上任,想刷一下仁慈的名声而已。毕竟他在青州的风评可有点可怕。
    慕晏虽然没有下马车,但他让了随从带着那叫冤之人去官衙,询问事由。若真是有天大的冤屈,那随后的责罚也可以轻一些。
    按照一般官员潜规则,都是先把人罚了板子再说其他的。
    当然,官员们基本都不会下轿下马车,顶多吩咐下人一句。那遇上叫冤的人,官员立刻殷勤下马车下轿,然后非常严肃的将喊冤之人扶起来问东问西,要么存在于戏曲话本,要么是事先安排好的。
    宿谊本来以为终于遇上什么大事了,可以逞一把威风那种,谁知道车队里两位地方父母官完全没把这当回事。
    慕晏的确没当回事。若是他是出来查清什么大事的时候,他遇上这种事,一定会严肃对待。这有可能是陷阱,也有可能难得的线索。但他并非是来查案子的,而是来赴任的。普通老百姓虽然可能认得那马车上坐着的是大官,但不会知道车上的是什么人。
    所以这拦车的人要么随意撞运气,要么就是有问题。
    不管哪种,慕晏都不觉得当地吏治有问题。一路上,慕晏见到老百姓的风貌,就知道前一任刺史是个有能耐的。若真有什么冤屈,就算县衙府衙都不管,刺史难道还管不了?虽然拦车告状会被责罚,但是越级告状并不会。都有拦车告状的决心了,还去不了州衙?
    慕晏更倾向于,这次叫冤之人有问题。
    这时候的士族,无论有意无意,对平民或多或少都有一定轻视,不像是后世谁弱谁有理,慕晏在得知事情全貌之前,心中就已经认定那刺史没问题。
    宿谊听了一会儿,明白了慕晏和齐韫的意思。在他们眼中,治下百姓安居乐业,且本身也很有名望的现任刺史自然更值得信任。那拦车队叫冤的人自然就有问题的。宿谊不太明白这其中逻辑关系,大概这是社会的局限性?
    虽然慕晏和齐韫都表现得完全不在意,宿谊心中的好奇则一直没放下。
    齐韫知道之后,若是其余人,他一定觉得麻烦。但换做了宿谊,他便直道宿天师心善。
    慕晏见宿谊关心,便派人去询问了一下,得知是那人叫冤的是一件强抢民女的事。
    这件事是确实存在的,那老妪家中的确有一远近闻名的美貌女子,被当地一地主抢走做妾室。那老妪拦车叫冤,哭喊着愿用自己一条命去换回闺女。
    整件事看上去好像很正常的,但是连宿谊这种傻白甜都觉得怎么有点奇怪呢。
    最后宿谊想,果然是因为那老妪家还有个儿子的缘故吧?若是在现代社会,他倒是能信父母为了女儿拼命之事。但是换在这个世代,若是独女的话宿谊还会信上几分,现在,宿谊不信。
    大概是他的心也被封建主义给侵蚀了,变得不那么纯洁善良了吧。
    这件事连宿谊都觉得有问题了,慕晏和齐韫这两位惯爱阴谋论的官场老油条自然更不信。
    齐韫摇头道:“不过一普通庶族地主,就算和当地豪族沾亲带故,也没到只手遮天的程度。若那老妇真的那么重视女儿,去告到陈大人那里,陈大人还会不管?”
    慕晏道:“或许那女子是为我准备的吧。”
    齐韫失笑:“难不成那女子有沉鱼落雁之貌,连咱们的慕大人也会为之倾倒?”
    慕晏眼光扫过正在发呆的宿谊,心道,万紫千红,不如某人。
    宿谊见慕晏看他,促狭道:“沉鱼落雁?贫道还未曾见过哪一位自诩为沉鱼落雁之貌的女子,在容颜上比得过慕大人。”
    齐韫先是沉默了几秒,然后不由笑道:“这还真是如此。”
    慕晏并不因为宿谊的促狭而生气,反而很自豪。好吧,在这个时代,很看重男子的容貌。所以宿谊的促狭,在其他人看来,估计是对慕晏的夸奖?
    在问清楚这件事表面上的来龙去脉之后,宿谊就不再问这事。总觉得再关注下去,会觉得很糟心。
    不过就算宿谊不关注,同在一个车队里,他总会听到一两句。
    这事既然捅到了慕晏这里,既是为了面子,慕晏也不能不管。不过慕晏也不是个按牌理出牌的人。他让仆从去见了当地县官,道这么点小事,居然就有人拦车惊扰了他,他心中很是不满。
    然后在处理这件事之前,慕晏先让县官治那老妇惊扰车驾之罪,不过他心善,考虑到老妪年老体弱,当今圣上以孝治国,百善孝为先,慕晏特意开恩,让那老妇的儿子代劳吧。
    结果那老妇一家本来还在痛哭流涕述说自家遭受的不公待遇,在听人这么一说,那老汉立刻道不告了,不能打他儿子。
    但车都拦了,不管之后事情怎么做,那罪都已经犯下了,必须得罚。
    那仆从回来时,说好大一番闹剧。本来一家人齐心协力指责那强抢民女的地主,后来在听说让家中独子替老妇受责罚,且不能更改之后,一家人都指着那老妇骂。而那老妇先是如同木头人一样,任由人打骂。一个老人,连死都不怕了,还会在乎别人打骂吗?
    然后,那老妇就要去撞柱子,说不能拖累儿子。当然,被人拦下了。这两老夫妻,眼睁睁的看着儿子被按在地上一顿好打,嘴里直嚷嚷不告了不告了。
    当那家儿子被打了几板子之后,那老汉突然暴起指责一师爷,说是受他指使,如果儿子死了,一定让他赔命。
    “总之乱成一锅粥了。”那仆从总结道。
    宿谊按着额头。果然吧,他预感成真。再关注下去,果然是会糟心。
    “这到底什么事啊?”宿谊叹气。
    “让这种事污了天师的耳朵,实在是……”齐韫也叹气。
    “我们继续赶路吧。”慕晏道,“我想那县官会将事情查得水落石出的。那被告的富人,便是他同母兄长。”
    宿谊道:“哦,看来这件事是针对那县官?”
    慕晏和齐韫对视一眼,笑着摇摇头。
    这件事当然是针对慕晏的。慕晏这种事遇到的多了。这事目的很简单,县官是顺带的,主要是想把那女子塞进慕晏府中吧。
    慕晏若是救下那女子,那女子就会顺理成章的以报恩之名求收留。大概若是慕晏不收留的话,那女子就会撞树或者上吊之类的吧。听闻那女子的确容颜上佳,远近闻名,长成之后,媒婆踏破了她家门槛。
    作为男子,有一绝色以报恩名义,愿意给他当丫鬟,且那女子身世清白,看不出问题,就算不色令智昏,只以怜香惜玉之心,也会将人收下吧。
    这件事虽说简单粗暴,但若非那家人主动承认,还真看不出来被人指使。不过这件事成功率是奠定在对男子色心的把握上,建立在男人会对那传闻中的青州第一美女产生好奇心的前提下。
    宿谊看着慕晏那张脸,心想,出这种主意的人,一定没见过慕晏。
    他可不信,有哪位女子,比慕晏长得更好看。
    这时候男女大防并不严格,宿谊出门时别说普通民间女子,各家族也见了不少。以大世家那代代基因优化下来,除非自己作死,基本上都是男的俊女的俏。但那些容颜气度举止都俱佳的贵女们,跟慕晏一比,立刻颜色尽失,成了陪衬。
    所谓青州第一美女,大概是青州世族女子不肯自降身价去吹嘘吧?不过能有这名号,美貌自然是有的,但气度谈吐,以那家无赖的样子,宿谊可不觉得能高到哪去。
    京中那么多世族贵女,慕晏一个都瞧不上,还能瞧上路边的野花?
    宿谊摸摸自己的脸。嗯,不过好像慕晏瞧上自己了。这是不是说明自己长得也很好看?哎呀,人不能那么自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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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段小插曲之后,宿谊等人终于进入了州府。
    宿谊就不明白了,这两段小插曲,无论是临时起意还是谋划已久,怎么都是给慕晏府中塞女人。这古代社会啊,能不能有点新鲜一点的手段?
    “若是河清多次拒绝女子,或许下一次送来的便是男子了。”齐韫和慕晏相处了一段时间之后,确定慕晏的确对过往不再介怀,且真心与他交好,说话也随意了许多,会拿慕晏开玩笑了。
    宿谊叹气:“贫道认为,首先他们得找到一个容貌气度……嗯,不说比河清好,这估计不可能了,好歹能站在河清面前,不至于被压了所有颜色的。”
    慕晏拂过自己的鬓角,道:“且还要自甘堕落的人……嗯,很难,很难。”
    旁边一人不由苦笑:“本来老夫还有些担忧,见了河清容止更甚从前,好像也担忧不起来了。”
    慕晏微笑拱手作揖:“陈大人过奖了。”
    陈睦笑道:“老夫可没有过奖。不过老夫虽听承启道天师出京,心里还不怎么信,没想到是真的。”
    陈睦为陈仲族兄,两人交情不错。因此陈仲早早派人快马加鞭告诉陈睦此事,让他千万要好生对待宿谊。
    陈睦虽和陈仲同族,但陈仲与皇帝关系亲近,是因为他母亲为皇帝姨母缘故,陈睦可不知道那么多皇族阴私,当然更猜不出宿谊身份。他又觉得,自己一个快要走的人,能怎么好生对待宿天师?好像没有机会吧?
    官场上的人都擅长脑补,陈仲是个脑子简单的,他其实只是觉得陈睦是东道主,便去了这么一封信。他可没想到陈睦会马上离开,要怎么照顾宿谊。陈睦却思索了许久之后,认为是陈仲在提点他,让他抓紧机会讨好天师。
    陈睦此次回京述职,下一次就任地点还没决定。即使不回京城,好歹也要去一个好一点的地方。陈睦心想,陈仲定是告诉他,这次回京述职的关键,定是在宿天师身上。
    陈睦等刺史,都是时时刻刻关注京中的,宿谊传闻,他当然知道。虽然宿天师肯定不是会轻易被讨好的人,他也不觉得自己能在洞察世事的宿天师那里得到什么。但若有和宿天师相处不错的经历,回到京中之后,也可以以此为跳板,与京中几位重臣交谈,拉近关系。
    当然,陈睦也是希望,能得宿天师几句好话。
    陈睦想,这一定才是陈仲写信的真意,这是对他的提点呢。陈仲还真是个好人!
    于是陈睦开始挖空心思想着,怎么能在交接这短短的一段时间内,和宿谊尽可能的相处,给宿谊尽可能的留下好印象。
    虽然陈仲的意思被误会了,不过效果还是一样的。
    陈睦有如此想法之后,对待宿谊就特别尊敬。宿谊没发觉有什么不对,因为他在京城,别人都对他是这种态度,他早就习以为常了。
    宿谊知道陈睦和陈仲关系之后,恢复记忆的他对陈家老夫人有着几分好感,爱屋及乌,对陈睦也报以善意。所以陈睦找话题来聊,宿谊也会尽力回答,不让气氛冷场。
    陈睦与宿谊聊天时找的话题,当然是和老庄有关,谁让宿谊是道士呢?在这方面,宿谊做足了功课,再加上现代一些知识加成,足以在讲道的时候忽悠到人,让人赞叹宿谊不愧是天师。
    宿谊也就这个方面能用现代哲学忽悠一下人了。
    陈睦原本只是本着讨好宿谊的心思,但一番谈论下来,陈睦是真的开始非常欣赏,甚至敬佩宿谊。慕晏也就罢了,他早就听过无数次宿谊的“讲道”。齐韫却是没有听过。在陈睦和宿谊聊天时,他也加入进来,然后他心中宿天师的形象也越来越丰满,丰满到印象中别人口中神化的天师……嗯,真的应该神化来着。
    宿谊从老庄谈到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然后细分到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各种派别,最后扯到了唯物主义三大哲学问题和唯心主义三大哲学问题。
    当他抛下这六个问题之后,就低头品茶,笑而不语,不再继续说话了。
    废话,这六大终极问题都抛出来了,还有什么可说的?
    “这……天师已经知道这六个问题的答案了吗?”陈睦被宿谊一阵唠嗑唠得头昏目眩,好似回到了很久之前他还在向各处名士求学的时候。
    正在冥思苦想的齐韫也期待的看着宿谊。
    宿谊道:“这六个问题,之所以是六个最终的问题,就是因为每个人,每个世间,都有不同的答案。我自然知道这六个问题的答案,但是明天,后天,我的答案说不定就不同了。而我的答案,和你们的答案也不可能想通。”
    宿谊指着自己的眼睛,道:“我看到的与你们看到的不同。”
    宿谊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我闻到的与你们闻到的不同。”
    宿谊指着自己的耳朵,道:“我听见的与你们听见的也不同。”
    宿谊又指着门口叶子掉光了的老树道:“以唯物举例,你们看到的是什么?树?梧桐树?死掉的梧桐树?一棵被虫蛀过的,没有挺过冬日的梧桐树?看,知道的讯息不同,你们看到的就不一样。”
    “宇宙是什么?人类社会是什么?我的人生是什么?”宿谊道,“唯物的三个问题,每个人的回答根据自己知识和讯息的不同,是不可能一样的。随着我们见闻的增加,这些答案也会改变。说白了,唯物就是知识,是客观存在的知识。探寻这三个问题的过程,就是学习的过程。然而学无止境。”
    “唯心的三个问题,既然都说唯心了,那每个人的心能一样吗?”宿谊保持着平时用来装逼的莫测又疏离的微笑,“我是谁?我来自哪里?我将要去向何处?每时每刻心境不同,答案也不会不一样。唯心的三个问题,就是叩问自己的内心,就是时时刻刻审视自身。自省岂可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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