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节
师父接着说,可当时秦不空这么说了之后,甘木只是抬头望着他,但是却依旧没有离开。秦不空对眼前这一幕感到非常稀奇,于是就仔细打量起甘木来,却不知道为何,甘木竟然也抬着脑袋与之对望,还时不时歪着脑袋。最后秦不空觉得,也许是因为甘木比同类大了很多,于是无法融入到自己的群体里,但却偏偏不是蟒,也无法融入其中,于是只能独自生存,一直孤独。这些情况,难道不就是自己的真实写照吗?
我不说话了,隐约猜到会有这么一层。秦不空三十年前估计没有这么大一脸胡子。也就是说,他那张怪异的嘴巴,应该给他的生活带来了很多不便,起码寨子里的大多数人,都不会将他视为同类,就算是别人面子上尊重他,背地里,依旧将他当做一个怪物对待。在这个角度来看,秦不空的确和甘木一样,尽管身在自己的族群里,却又始终被排挤在外。
师父说,于是当时秦不空就朝着自己的竹筐一指,然后拍了拍竹筐的边缘,用一些声音对甘木进行指引,意思是问它愿不愿意进竹筐里去跟着自己走,原本他这么做只是试探性的,也没打算多试几次,可是甘木却出人意料的,乖乖地爬进了竹筐里。
这算是一种缘分的缔结吧,冥冥之中,似乎就这么巧,也就这么怪。从此以后,甘木就一直跟着秦不空,越来越通人性。到现在三十年过去了,和人朝夕相处,除了不会说话,脑子毕竟是蛇之外,其余的都比同类要高级不知道多少倍。而秦不空则认为,让它随着自己行走天地。也算是积累修行,将来如果真的成仙,也将是功德一件。
后来他给大蛇起名叫“甘木”,在他们当地,两个相邻的苗寨都有可能语言有些不同,而按照他自己寨子里的苗语。“甘木”就是“伙伴”的意思。
直到今天,我才知道了甘木的身世,而且并非是从秦不空口中得知,反而是师父告诉我的。这个故事在我听来,的确让人有种说不出的唏嘘,但是秦不空今日对甘木的所作所为,实在没有一点当它是伙伴的意思。
于是我问师父,那那个被咬伤的村民呢?后来怎么样了。师父说,秦不空告诉他,第二天早上,被砍掉舌头的那条毒蛇,果真化为了一滩血水,只留下了一层蛇皮耷拉在蛇骨之上。那个被咬伤的人,也非常明显地开始恢复,腿已经不那么肿了,流出来的也不再是黑血,而是正在恢复的黄白色液体了,再继续治疗,几天之后就会全好。而秦不空在救人之后,就取下了毒蛇的七寸之骨,用于法术了。
我问师父,什么样的法术要蛇的七寸之骨?师父说这些他也就不知道了,秦不空自己没说,他也没好意思继续追问,只是根据后来自己暗暗观察过秦不空的手法,发现的确很多都是跟蛇有关,于是他猜测,那段七寸骨,应该是被秦不空用作炼制蛇蛊之用了,极有可能,就是他放在那蛊铃里的东西。
第三十章 .生离死别
师父看我闷声不说话了,于是接着就提醒了我一句,刚才我看秦不空气冲冲地离开,一猜就知道肯定是你惹到了他,但是或多或少碍于面子,不肯当面发作罢了。山儿,你虽然跟着他一起破阵,但是有时候你也要相信他的办法,即便是今天斩断甘木的尾巴再不应该,以你的角度,其实都没有说的资格。
很显然,师父对于我和秦不空长期待在一起,也非常不放心。他的言下之意,仿佛就是在说。叫我没事别找事,别去撩惹,以免哪天真的怒了,我就小命不保。
于是我跟师父东拉西扯地又聊了一阵之后,我就出了门,打算去买点消毒药水之类的,给甘木擦拭一下,免得回头发炎了,好不容易长了这么大个,就这么没了。可当我拿着消毒水回来的时候,却发现秦不空也已经回来了,在他的桌上,摆放着一瓶消毒药水,和我手上买的那瓶一模一样。于是我默默将药水拿着背到背后不让他看见,接着趁着秦不空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把那瓶药水塞到了床底下。
于是那连续好几天,秦不空和我都没有再怎么说话,只是在我们马不停蹄接着突破“杜门”的时候,因为其与“开门”相对,虽非吉门,但也不至于凶到哪去。除了在破阵的时候我和秦不空需要配合不得不说话,其他时间,我基本上和他形同陌路,他不鸟我,我也不去惹他。
而甘木的伤势在经过处理和照料后,也的确好转了很多。但是它终归是不如之前那么精神了。杜门和其余的门一样,也是由一种类别的众多鬼魂所聚集。但是有了之前的经验,加上这已经是最后的二门之一,尽管还是遇到了不小的难度,可是最终惊险程度却远远不如别的门,秦不空和我研究了三天后下手,却只花了两个小时左右,我们就拿到了金刚橛。也烧掉了老木根。
最后一门,叫做“景门”。虽然和之前的“杜门”一样,都是中和之门,非凶非吉,但我们依旧遇到了不小的麻烦。我和秦不空在那几天也渐渐开始恢复了说话,相较于他而言,似乎我要更加胆大妄为一点,越是破阵到后面,我就越激进,相反到是秦不空,开始变得谨慎起来。而他的谨慎,对我而言则是胆小的一种表现。以至于我每多做出一个反应,都会让他变得紧张万分,这样的感觉很爽,长期以来我和师父都算作是受制于他,而今我至少可以左右他的情绪,这让我非常愉快。
景门属于离卦,属性为火。为了能够迅速加以克制,秦不空将从休门得到的金刚橛让我拿着,因为休门属水,水能克火。就算这个推测不成立的话,我手上有八门阵中的金刚橛,也算是有个防身利器,不至于只能挨打了。可是因为景门在卦象中,是两条长横线之间是两段短横线。短横线之间空缺的那个口子,就应当是门之所在。所以这意味着无论从里侧还是外侧,我和秦不空都必须先拆掉一段墙壁之后,才能够找到门的位置。
当然我们也不是第一遭干这样的事。所以按照之前的经验,只有当即将碰触到门的时候,才会有一些幺蛾子的事情出现,但是这次却不同,我们选择了从里侧入手,我刚将凿子固定好位置,一斧子劈下去的时候。突然从我的右肩膀开始,沿着后背,直到我的左边腰部,一条长长的斜线,带给我一阵极为强烈的酥麻感。
这种感觉,就好像小时候犯傻,将铁定插到插座里的时候,那种被民用电给麻到的感觉一样。只不过这次却强烈得多,让我不得不好似羊角风似的一直抽搐,即便缓过劲来,双手都还要微微颤抖,那感觉,就像身体被掏空。但是奇怪的是,这种感觉只是让我不舒服和反应大。并不疼痛。当时我蹲在地上缓了好一阵子,秦不空也开始意识到不对劲,这还没到门呢,怎么就出了乱子。于是他让我歇着,自己给自己加持了一道护身的咒之后,就开始学着我的样子,敲打起墙壁来。
而这一次,他竟然也出现了同样的感觉,麻得将斧头和凿子都掉在了地上。我问秦不空,现在应该怎么办,他说他也不知道,难道说用炸药炸?我告诉他第一我们没有炸药。第二就算有,这里是地底下,如果把地面给炸塌了怎么办?就算你是个没有感情的人,不顾地面上的人会不会因此生死堪忧,你起码也要担心下你要找的巫王魂魄,会不会就此长埋地底,永无见光之日了吧?
也许是真的担心过这一点,于是秦不空也没有继续想这些歪点子。我伸手敲打了一下墙壁,虽然背后传来空洞的声音,证明这堵墙的背后是有一定空间的。可是那声音的响度也同时告诉我,这堵墙挺厚实,想要拆掉的话,估计也是需要费点劲的。
于是事情就在这里卡住了,那一天,我跟秦不空只能够无功而返。回到地面之后,秦不空和我师父一起讨论这件事。师父摇头说自己也没有别的想法,只是可以确定的是,当初布阵的人,肯定早就料到即便是有人来破阵,也必然是从死门开始,最后一门也必然是景门。所以这道门有可能是我们的最后一关,也是最难的一关。
师父一边说话一边剧烈地咳嗽。每次咳嗽都伴随着非常沙哑的尾声,却始终是在干咳而已。好几次都咳得流出了眼泪来。看样子早前受的伤,此刻又反复了。于是我让师父少说话,多喝点水,既然大家都没办法,那就多想想办法,想到了再进去。
于是这么一拖。就又是一个多月,季节已经开始入秋。算了算时间,这距离我到武汉的时间,已经差不多整整一年了,而这么长的时间里,我们竟然还没有完整地破掉八门阵。这效率想起来还实在是让人有些心烦意乱。而在那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师父的病情突然恶化,好几次都是半夜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然后我和秦不空都会因此被吵醒,整晚都无法再睡。
秦不空曾经承诺过会帮着治疗师父,他也的确尽心尽力了,所以到了后期,他的那些之煎服之药对于师父已经没有什么作用了,于是我还是把师父送去了医院。但是这次诊断的结果,却让我犹如晴天霹雳。
医生告诉我,师父是因为非常严重的肺炎而导致的咳嗽,如今已经转化为结核了,而肺结核,在当时的那个年代,肺结核是没有办法治好的,属于不治之症。唯一能够进行药物干预的。就是青霉素的注射。当时的我并不太清楚青霉素是个什么鬼,只是一心想要让师父尽快好起来,而那位医生也坦言,实际上有可能师父在当初伤到肺的时候,就已经某种程度感染了肺结核,加上没有及时治疗,又动了一次开颅手术,身体实际上已经伤了根元了。但是之后的时间里,用中草药的药性保守治疗,已经算很大程度上减缓了病症的恶化,其实已经替师父争取到很多时间了。
医生的言下之意,似乎是在委婉地告诉我,师父已经时日不多。实际上当师父开始剧烈咳嗽的时候,我就隐约猜测到了这样的结果,但是还是有些无法接受。医生告诉我,人的五脏六腑,是控制整个人体的,每个地方都非常重要,同时也极为娇气。而师父的肺结核,死亡率是仅次于肺癌的肺部疾病。
于是当时我沉默了很久才问医生,那我师父还剩下多少时间?医生说,如果注射青霉素的治疗奏效的话,也许就半年,如果无效,那么或许只剩下半个月到一个月的时间。
我想这位医生也是个心善之人,在他告诉我这个残酷的结果后,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让我有些事情需要提前安排准备。接着就走开了,留给我独自承受的时间。
那天秦不空并不在医院,而师父在病床上。我在知道结果后,独自在医院花园里的大树下伤伤心心地哭了很长时间。期间我想过很多办法,医学的或者玄学的,但凡是能够延长师父的寿命,就算拿我的寿命去抵消我也愿意。可我不会这些办法,对于医生告诉我的一切,我只能承受。
人人都说,愿望是美好的,而现实却很残酷。更加残酷的是,自从我知道这个结果之后,随后的每一天,我似乎都在等着师父大限之日的到来。记得刚拜师的时候,我曾无聊地问过师父,他怕不怕死。师父当时回答我,他不怕死,但他怕生不如死。如今这么一天天地拖着,恐怕就是另一种形式的生不如死吧。于是在我收拾好眼泪回到病房,装出一副开心的样子对师父说,医生说这个病其实是能治的,只不过,要注射一些药物,这样你很快就能够好起来了。
师父却把我叫到床边,笑呵呵的说,小王八蛋,你不用瞒着我。师父知道,我没几天好活了。这人啊,真他妈让人烦心,出生是看爹妈的脸色,又不是咱们自己想要生出来,这死到临头,还得算算日子排队等,哎。这就是命啊,命字拆开,是人一叩,可我老林叩了一辈子,还叩出个客死他乡来,哈哈哈。
师父笑声很快停止了,然后他抓着我手。两只老眼望着我说:山儿啊,师父求你了,咱不治了,好吗?咱回家。
这是师父第一次跟我说求你了,也是我来了武汉一年后,师父第一次跟我说想回家。他的这番话到了后来,竟然带着呜咽,可脸上却堆着对我慈爱的笑。
刹那间,我泪流满面。
第三十一章 .恩师之别
师父身为一个玄学中人,比起一般普通的老人来说,更加要知天命一些。所以当师父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也没有再继续宽慰他说什么不会的你还能活很久之类的话,因为如果我这样子说,似乎是在骗人,也许会给他一个不切实际的希望。如此一来,若真是到了那一天,师父将会更难承受。
我不太记得当天在难以抑制的痛哭之下,我们师徒还继续说了些什么。我只记得在那天之后的第二天,我就带着师父办理了出院手续。竟然不知道为何,在离开医院之后,师父的表情似乎显得更加轻松了一些,就好像一个放下重负的人一样。
我们回到秦不空的家里,我就帮着师父收拾东西,而师父在一边拉着秦不空轻声细语地说着一些什么。秦不空一直以来给我的感觉都是不近人情,甚至是没有感情,可此刻竟然满脸哀愁地拉着师父的手,连连摇头。连连叹息。
我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只是在临别之前师父对秦不空说,等过段日子,我的徒弟没有牵挂的时候,他还会回来找你的。我不知道师父是怎么确定我一定还会回来。回来接着协助他一起突破八门阵。但我想他肯定有他的理由,毕竟这么些年以来,他算中的事情,从来都一定会发生。
秦不空送了我们去码头,我们就踏上了回山城的路。
师父的房子他已经三年多不曾回来过,积攒了厚厚的一层灰。师父的肺本来就不好,所以我先让他在门外先坐着,我就开始打扫屋子,就如同当年我拜师的时候,成天都在打杂一样。邻居们看师父回来了。也都非常热心的过来嘘寒问暖,更多的问候,则是为什么出去了这么些年,回来就变得更憔悴了。
师父一笑而过,没有回答,还和当年一样,做个大智若愚的修道之人。
可是在那之后的日子里,几乎从早到晚,师父都强行要求我记忆打符的那些技巧和运用方法,我的功课数量比之前繁重了许多。不光要学习这些内容,师父还会以木人做例子,给我一个生辰八字或者姓名,要我当着他的面演示打符。起初的一段时间,我只能将木人的身子打倒,可是这样高强度的练习让我很快就掌握了诀窍,到了后期的时候,我已经可以在三次拍打之内,就能够将木人整个打翻在地,幸好只是木人,如果是个活人或者鬼魂。只怕是会打死或打散了。
而在这期间,我一句话都没有问过师父为什么这么密集地操练我,因为我心里清楚,师父是自知时间不多,害怕还没来得及教会我。就撒手西去。所以高强度填鸭式地教我,至少让我掌握技巧,将来在运用的时候,再靠实战来积累临敌经验。
虽然这样的教学方式会很容易让人烦躁,但我还算静得下来,于是在那段时间里,我的手艺基本上算是又精进了一段,打符是独门的手法,江湖上除了我和师父之外,再没有其他人懂得。这也是一个对于其他师傅而言非常陌生的手段。这给了我足够自保的理由,不管我的对手是人还是鬼,只要没有一下子就让我死掉,我就有机会反制敌人。
而武汉的那位医生说师父如果不加治疗的话,也就是半个月到一个月的存活时间,可师父硬是吊着一口气,拖了足足三个月之久。我也知道,他其实一直是用自己的气在维系生命,从他每天晚上咳得快吐血的阵仗,我不难发现这一点,直到师父对我的最后一次考校完成,尽管手法还有些生疏,威力也不够强大,但师父也知道,我是尽力而为了。
那天晚上。师父的精神出奇的好,不但高高兴兴地跟着我一起吃饭,还兴致来了喝了两杯,饭后还跟我嘻嘻哈哈地唱了一段小曲儿。我当时正奇怪为什么师父的状态比起之前来说要好了这么多,难道是因为我终于有所学成。然后心里高兴吗?
而那实际上,就是师父回光返照的现象。所谓回光返照,是人的身体机能衰竭到最后的阶段的时候,因为已经不懂得自我控制,而导致肾上腺素大量分泌。给人一种莫名的兴奋感。而出现了回光返照的人,估计也就是那么两三天的事情了。
于是在当天夜里,师父躺在床上咳了几声,我也照例起身把他扶起来,靠在我身上。给他拍背缓解。可这次师父咳的声音越来越弱,最后竟然只有咳的动作,而发不出声音来。我两眼包着泪水,紧紧将师父抱在我怀里,他突然用微弱且走音的声音唱到:“错下了一着棋悔之不已…想当初高卧隆中多清静…无忧无虑在南阳躬耕…闲来时吟诗饮酒抚瑶琴…”
这是师父最喜欢的几个唱段之一。叫做《空城计》。此刻在我耳中听来,当初诸葛亮安居隆中,若不是刘皇叔三次相请,想必也不会出山。如果没有这一切前提,诸葛亮大可以做个自由自在的活神仙,何必要为主公,为他人而操心劳累。那么如果当初不是我一句“我想做好人”打动了师父,那他也许就不会收下我为徒,没有了这一切前提,师父或许就不会遇到今日之事。至少我并不会在这里承担这种生离死别。
师父说得对,一切都是命。
于是在“饮酒抚瑶琴”这句之后,师父脑袋一偏,就此驾鹤西去。
在此之前,心里曾经无数次想过这一刻的到来。也预想过到了这个时候,我究竟应该做些什么。可当这个时候真的到来时,我却除了抱住师父的尸体哭之外,什么都没做。好久之后,我才轻轻放下了师父的身体,他脸上带着微笑,是那种非常满足,无所牵挂的微笑,看上去和活着的时候一样,平和慈祥。我跪在师父跟前磕了三个响头。然后取来朱砂笔墨,在左手的掌心花了一个眼睛,接着把掌心按在了师父的额头上。
这是我跟师父约好的事情,因为师父没有儿女,我是唯一一个给他养老送终的人。他说他死的时候。一定要自己最亲的人来为自己闭额眼,好让那些恼人的尘世烦扰,随着闭合额眼的动作,就此与他隔绝,好让他做个快活的神仙。于是当天夜里,我跪在师父的床前,守了他一整夜。
第二天早上,我告诉平日里和师父关系不错的一户邻居,请他帮忙通知下师父生前的那一众好友。邻居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我说没事。我师父昨晚很安静地去世了。邻居一边安慰我节哀保重,一边抹着眼泪就去替我奔走相告。
邻居们帮着我将灵堂直接设在了师父家里,我则披麻戴孝地跪在门口烧纸。最先赶到的是莫郎中,他悲伤地感叹说,如果当初没有告诉我师父秦不空的地址。那也许这一切都统统不会发生。最后赶到的是王承乾和大毛,王承乾师父平日里话本就不多,静静地待在师父的尸身边上,默默地说了很久,只是我看到大毛的时候,原本一直绷住的情绪,竟然在那一刻突然崩溃,我抱着他哭了起来。
大毛和我同辈,也都是师父的晚辈。作为礼节,他也跟着我一起披麻戴孝守灵。这众多前来的师傅们,许多平日里和我并没有打过多少交道,只是因为自来敬重我师父的为人,一把岁数的人了,竟然都陪着我守了整整三天的灵,一刻也不曾离开过。三天之后,我们找了一台车,浩浩荡荡地将师父送到了我当初逃难的小山村里,在师公的坟墓边上,入土埋葬。
徐大妈和周大爷是在师父下葬的时候,才知道师父的死讯,徐大妈很是责怪我,为什么不提前告诉一下,然后老两口在边上哭得很伤心。我已经整整三天三夜未曾合眼,也没吃什么东西,在师父下葬封土之后,随着那巨大的鞭炮声,我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记得了。
醒来之后,发现我躺在徐大妈家里。当初离别后,我想我可能短时间内不会再回到这里,可没想到再次回来,竟然是因为师父的去世。两位老人知道我心里难过,那段日子将我照料的无微不至。在给师父守完了四十九日的丧期之后,我再次辞别两位老人,留下我身上除了维持生活的所有钱财和粮票,接着就马不停特地赶回了城里。在师父家带上了必要的东西,将门锁钥匙都交给大毛和王承乾前辈代为保管后,当天晚上,我就跳上了去往武昌的船。
是的,这是师父的遗愿。我必须去完成,我要回到秦不空的家里,和他一起完成八门阵的破解工作,我还会按照师父说的那样,拜秦不空为师,学习他的法教手艺,师父曾说过,要让秦不空知道,为什么他以我为骄傲,我想,这就是我现在唯一还能做的,回馈师恩的方法吧。
所以师父,请再见珍重,多年之后,我们再以别的方式重逢吧。
第三十二章 .司徒山空
自从跟师父回家以后,武汉这座城市已经阔别半年之久。中途我和秦不空没有任何联系,甚至在我知道对方地址的情况下,也没有写去一封信。
所以这次再赴武汉,实际上我是无法预料到结果的。早前有师父在我身边的时候,秦不空多少还要卖那么两分面子给师父,可如今师父仙逝,我原本大可不必回头再去找他,可既然去了,自然免不了将来要被欺负了。
当我敲开秦不空的房门的时候,已经是接近黄昏的时候。他竟然在这个时间喝得有点微醺,见到我的第一句话就是。你来啦,事情都办完了吗?林其山埋哪儿了?我没有理他,因为我料想在他的有生之年,应该是没有可能会去拜祭我师父的。于是我只告诉他,都处理完了,回来继续帮你,如果你还有当初的心,你也可以收下我做徒弟。
从来都只有徒弟求拜师的,而我大概是个例外,我自身来讲,并不愿意拜秦不空为师,但又师父的嘱托在。我也是不得不拜。不过如果秦不空本身没有这个意思的话,那就不能怪我不尊师命,将来仙界相见,我也好以此为借口跟跟师父耍无赖。
可秦不空微微一笑,满脸醉意,转身让开一条路让我进屋放东西。他自己则回到酒桌边,再拿出一个酒杯,然后走到了门边,满上一杯,然后问我说,你们的老家,是这里的西方对吧?我说是的,不明白他要做什么。只见他找了找方向,然后对着西方就将酒杯高举过头三下,然后将杯子抵住自己的额头,好像在默念着什么,然后就将杯子里的酒。全部都洒在了朝西的地面上。
接着他将酒杯递给我,然后说道,我秦某人活了这么大一把岁数,从来都是一个孤家寡人,这林其山临走之前就嘱托我,说你天资不错,又有比较深厚的底子,假以时日,将会成为一方名家。
秦不空拿着酒瓶子给自己先满上,然后把我手里的酒杯斟满,接着说道,你这臭小子,是不是一方名家我是不知道,但你脾气暴,有个性,这点我喜欢。来来来,喝了这杯酒,就算是你拜我为师了。
他已经有些醉醺醺的了,加上我深知此人常常出尔反尔,口不择言,所以此刻他说的这些话,未必就是真心实意。秦不空好酒好赌是早在我来武汉之前,就曾经听莫郎中说起过的。和他相处的那一年时间以来,他几乎顿顿都喝酒。但是赌博我却从未见过。他自己的解释是现在国家管得很严格,抓住了是要坐牢的之类的话。而很显然我心里清楚,他这样的能人,就算真的抓住了他,想要逃跑或者搞出点动静,简直就是分分钟的事情。而以他的个性,他也一定会这么做。所以我一直都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听说此人好赌,但却从未见过。
秦不空说完这句话之后,就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但我却端着杯子没有喝,他见我不喝,于是问我道,怎么着,你还看不上我的本事是吗?我摇摇头,象征性地抿了一口。秦不空竟然勃然大怒道,别跟个女人似的,给我一口喝完。
所谓好汉不吃眼前亏。大概就是指我这种。跟秦不空这种疯子,犯不着硬碰硬,跟喝醉酒的他更加不用。再说了,我也从来都不曾瞧不上他的本事,我真正瞧不上的其实是他这个人的人品。于是我也举杯,一口干掉,就开始一言不发地点上一根烟,开始整理我自己的东西。
秦不空却拍了拍我的肩膀说,等一下你再收拾,先过来陪我喝酒。说完就把我拉到了桌子边上。桌上除了酒瓶和酒杯,就只有一盘豆腐干和一碟盐酥花生米,于是我谨记着师父曾经的叮嘱,不要随便去忤逆这个人,也就坐下,开始吃着下酒菜,一边慢慢陪着他喝酒。
如果说一个人喝酒算是嗜好的话,那喝醉酒就想必有点心事了。果然酒过三巡后,天已经黑了下来。秦不空对我说。你是不是觉得,我收你做徒弟,没有什么正式流程,就喝了一杯酒而已,很不正规呀?我说是的,所以还是等你清醒以后再说吧。秦不空呸了一口说道。你们这些人,没一点江湖儿女的样子,不就收个徒弟吗?搞那些乱七八糟的干嘛,让徒弟跪在地上一跪就是几个小时,哪门子神仙会做这种事情?
他又满上一杯,然后说道。我秦不空从不收徒,不是怕自己麻烦,而是怕徒弟麻烦。这么多年习惯了一个人,若不是林其山死缠烂打,我怎么会收你这么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妄小子。
他这么一说,我脾气就又上来了。我觉得我跟秦不空之间。似乎是八字不合,这才见面几个小时,我已经好几次想要冲着他发飙了。这回他竟然说我师父死缠烂打,就为了求着他收我做徒弟。于是我冷冷地告诉他,我师父可不算是死缠烂打,你如果觉得我不配做你徒弟。你不收就是了,咱们闹个皆大欢喜,跟着你一道破完了八门奇阵,咱们就各走各的,我完成了师父的嘱托,是因为我和我师父都是守信之人,答应了别人的事情,再难我们也要继续做下去,可是秦师傅,你能做到这点吗?
我的语气中,满是嘲讽的意味。我其实也不想激怒他,只是这人的情感是很奇怪的。有些地方不能触碰,否则就容易失控。可是秦不空听到之后,却哈哈大笑起来,他说道,哟,你这倔脾气可是又上来了?你师父于你有恩。于我可没有。有什么不能说的,你师父是希望将来有人可以像他一样照顾你,害怕你没了依靠,就变得和我一样,孤家寡人,你懂吗臭小子!
秦不空的最末一句,用了一种很奇怪的语气。那种语气就好像我是一个什么都没看明白的人,他故意在提醒我一样。不过听他这么说,我竟然心里为之一震,难道说师父真的是担心我今后孤单一人,所以要帮我找个依靠吗?那一瞬间,突然鼻子一酸。那种想哭的感觉又冒了出来,我迅速克制住这样的感觉,将酒杯里的酒一饮而尽,咕咚一声吞了下去,让酒精那种刺辣的感觉在嗓子眼里回荡,然后大赞道。哎!这酒真他妈壮口!
我用这样的方式,来化解想哭的尴尬,回想起来,还真是有点无用至极。
秦不空应该是没有察觉到我的异样,看我喝完后,就又给我满上了一杯。他接着说道,你知道你最大的问题是什么吗?是不够狠心。这么久以来,想必你也一直觉得我是个狠心的人。林其山若是有我一半的狠心,教出来的徒弟,可比现在的你要好上很多倍。但是如果你跟着我学习,我不会刻意去教你,但我会先花时间传授你一些秘诀和心法。熟记于心,勤加练习,就算你身上有了我的法脉。
秦不空接着说,虽然收你做徒弟,但我不希望你叫我师父,你喜欢叫什么就叫什么。咱们之间,也不必师徒相待,倘若将来我秦某人与世长绝,我也不指望你给我送终。我身上的工夫很杂,包含了许多门派,最多的还是法术和巫术,这些在你们曾经看来不登大雅之堂的手艺,让我纵横世间这么多年,鲜有吃亏,但是你记住,将来如果跟人争斗,你占了下风,要么你就给我连本带利地讨回来,要么你就撑到死,也不要承认是我的徒弟!
我想了想,然后点点头,这样也好,既然他都开口说了不必师徒相称,到省去了我之前最大的担忧。因为一日为师,终生为父的道理在我们这辈人心里,还算是根深蒂固的,我实在很难一边学着师父的手艺,一边又将师父痕的咬牙切齿。
于是我答应了他,并且告诉他,因为本门的法脉与他有许多不同,当中可能有些地方难以互换,难以融会贯通。所以这些手艺秦不空怎么教我就怎么学,但能不能学得很好,我也不打包票。并且我回呛了他一句说,将来如果跟人争斗,我想靠着我师父传授的本领,也很难吃多大的亏。
这我倒是没有自吹自擂,因为我已经学会了打符之术,某种程度来讲,也算是掌握了一招制敌的本领。
秦不空哼了一声,似乎对我师父的本事不屑一顾。这不是他第一次如此表现了,我也懒得再去争个输赢。秦不空拿着筷子在嘴里抿了一下,然后伸到酒杯里沾了点酒,在桌子写着一个字,然后对我说,你师父叫林其山,于是给了你一个“山”字;而我叫秦不空,所以我也把“空”字给你,当做师门的名字。这个字也挺有趣,我是不空,你是空,你就注定一辈子跟我反着来吧,哈哈哈。
于是我站起身来,还是毕恭毕敬地对着秦不空行礼,就好像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在我招待所房间里那样。然后我起身对他说,谢谢你赐字,但做人不忘本,恩师赐名断不敢忘,从此以后,再没有司徒山这号人物,只有司徒山空。
第三十三章 .巧计破门
司徒山空,是我自司徒勤、司徒山之后,第三个名字。而这个名字,从那个时候开始,就跟了我一辈子。
那一夜,我和秦不空喝酒直到深夜,然后我俩都喝醉了,趴在桌子上就睡到了第二天。也许是因为还没有能够迅速转换角色,我看到他的时候,还是会有点不自在。从那天开始,他就一直称呼我的全名“司徒山空”,而我也从未叫过他“师父”。甚至是“秦师傅”、“秦先生”这样的称呼都没有用过,而是一直直呼其名“秦不空”。
这样的相处方式,看似没什么,实际上还是感觉很奇怪。好在秦不空并非一个拘泥小节之人,从未在意过这些。而从那天开始,之后的大约小半个月的时间里,我们也没有急于接着破掉八门奇阵中的最后一门——景门,而是反复研究,设想了许多种可能存在的情况。在此期间,秦不空和我的对话内容渐渐多了起来,他一改往日跟我爱理不理的样子,而是尽可能细致地将自己的想法和遇到这种情况后,自己的应对策略讲给我听。
我知道这大概就是他所谓的“不刻意去教”的意思,人对于知识的渴求是无穷的,也是不受控制的,尽管心里多少还有些排斥,但是他说的内容,我却情不自禁地暗暗记了下来。加上这期间他亲自手写了一份“过法”的口诀,当中有他的名字,也有我的名字,要我牢牢记住,因为只有这样,我才算是过了他的法脉,否则的话,只记招数,也是没有用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