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节

    引路魂摇晃着扇子,继续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因为每一世到这个世界里来的,都觉得自己的经历太差劲了。但是……”他把烟扇无声地合拢,压在了江循的头发上,口吻中有江循听不懂的赞许,“但你是迄今为止,做得最完美的一个。”
    ……嘲讽力max。
    江循疑惑地摊手:“……可是我连应宜声的神魂都没拿回来。”
    引路魂发出了一声低哑的轻笑,声音中却透出一股难言的忧悒:“你知道我为什么能拿回神魂吗?因为我杀了应宜声。”
    江循听到他的声音似乎从九天雾中传来,还依稀带着千百年前,来自第一世的江循的痛楚:“……我之所以杀他,是因为他杀了玉九。”
    江循一愣,一时间什么话也说不出,只能看着引路魂带着刻骨的痛意,平静复述着第一世的一切。
    “衔蝉奴的神力,治得了伤,却救不了死。”
    “这话听起来很可笑是不是?明明是神,明明是传说中能复生一切的神,为什么救不了死去的人?”
    “因为救不了就是救不了。衔蝉奴可以复生死物,甚至可以凭空造人,只是那造出的人,再不会是先前的那个了。那是一张透明的白纸,没有身份,没有记忆,就连人格也要慢慢养成。”
    “我看着玉九死在我怀里,无能为力。”
    “与其说他是被应宜声偷袭致死,不如说他是被累死的。”
    “魔道,仙界,统统想要我的命,连带着也要他的命,自从逃难的那一夜开始,他就没有睡过。他的心神他的一切还有他的命都在我身上牵着,绊着。每日我们不断地遭受追杀,我们一次次被冲散,一次次又找到彼此。每次走失后找到我,他都会说,你再乱跑,晚上就一个人睡觉。”
    “后来,我同他一道上了悟仙山,他死于应宜声的偷袭,却也破了应宜声的幻象,我破坏了那里所有的释迦法阵,杀了应宜声,取回了神魂。”
    “那个时候,天降暴雨,和应宜声缠斗太久,我已经力竭了。我连玉九的尸体都抱不起来,只能背着他一点点爬下悟仙山。”
    “一千六百三十四个阶梯,我一阶阶爬了下来,所以数得很清楚。雨打在我身上,特别疼。”
    “我爬下山的时候,仙界找来了。他们不知道我已经恢复了神体,在他们眼里,我是一个巨大的隐患,一个不能操控的隐患,必须铲除。”
    “若不是我没了力气,绝对不会被他们的释迦法阵困住。”
    “说来你可能不信,在神魂彻底补全的时候,我看到了三百年前衔蝉奴被封印的全部经过,看到了他的记忆。”
    “三百年前,把吞天之象封印完毕时,我杀尽所有妖孽,灭掉吞天之象,已是倦怠至极。就在那时,仙界赶到了。那个时候的我,还以为仙界是来增援的。没想到,仙界用释迦法阵封印了我,打散了我的神魂。”
    “他们的理由很简单,这个世界上可以有神,但不能只有一个神。”
    “当我再次被释迦法阵困住的时候,我就知道,这会是我的结局。所以我费尽全力把释迦法阵撕开一个口,把我所有的法力全部抛出去,扔出去。”
    “我知道我活不成了。所以我想造出一个新的世界。那里有我,还有玉邈。我想改变先前发生的一切。我想玉邈不要死。”
    说到这里,引路魂耸了耸肩,江循仿佛能从他模糊的眉眼中看出浓浓的伤怀笑意:“……然后,不知道怎么,就变成这样了。过去的一百三十一条时间线,在吞天之象爆发后,就彻底报废了。这里……”他转动着一团雾气的脑袋,环顾着这个白茫茫一片的世界,“在这个空间里储存的,就是那些报废的时间线。”
    江循微微抽了一口气,胸口窒闷如塞生铁:“……那为什么说我的结局是最好的?”
    引路魂耐心道:“因为……起码玉邈还活着。”
    江循猛然睁大了眼睛。
    引路魂娓娓道来,他的嗓音恢复了绝对的平静,没了刚才的激动发颤,静得像是无波的古井,一笔笔算着这算了一百三十二世都没能算清楚的烂帐。
    “第一、第五、第三十七……第一百零二世,前后共计十三次,玉邈为了不拖累东山,同东山断绝关系,跟江循去寻找失落的神魂。这十三世,玉邈均死于悟仙山,江循则被仙界当场击杀。”
    “第三、第七、第十一、第一百零八,第一百一十五世,前后共计六十七次,仙界从晚春茶会时就发现了江循是衔蝉奴转世的证据,放任秦家对其追杀。在江循逃下东山后,玉邈与仙界斡旋,但终究无法抗击仙界意愿,江循神体未成,经不住魔道合力围捕和仙界的暗地追杀,其中三十二世,江循被魔道所杀。其余三十五世,江循被仙界封印,死于封印。这六十七世中,玉邈在得知江循死讯后,拔剑自刎,随之而去。”
    “第九、第六十三、第八十九世,共计三次,身体被应宜声夺走,死于封印。玉邈为报复应宜声,倾尽东山之力追杀,最终死于混战。”
    说到这里,引路魂稍稍停顿,望向江循,“从第二世开始,其余的四十九世,包括这一世,玉邈都没有跟你走,继续担任东山之主,想尽办法,谋尽退路,但仙界敲山震虎之心犹存,步步紧逼,于是,玉邈不得不联合你的朋友,自己动手封印。最终的结局,我想你是知道的。玉邈自戕未成,只三年过后,吞天之象复生,一年之后,为守戍东山,玉邈战死。”
    ……原来这样。
    现在江循明白了,刚才引路魂所说的“微妙的不一样”是指什么。
    原来还是存在着不一样的选择的。
    然而,只要自己还是衔蝉奴,只要魔道还是那个魔道,仙界还是那个仙界,他永远都走不出这个死循环。
    玉邈作何选择,江循作何选择,都是一念之差。只是这一差,于衔蝉奴的命运而言,毫无转机。
    江循呆呆地坐在原地,看着自己的双手,从苦笑,到低声闷笑,再到放声大笑。笑够了,笑累了,他转向引路魂,张开了自己的双臂:“好了。不用说了。第一百三十三世,要开始吗?”
    江循从来不信命。
    通过引路魂的口,他认识到了那个必然会降临在他身上的命运,看似无法可改的命运。
    他认识了,但是他依旧不信。
    一百三十二世,还不足以让他相信他的命。
    那个路上偶遇的蛇瞳老人身上毫无仙力,但那双天生的蛇瞳,预言了江循这一世的命运,预言他会死在玉邈手里。
    但是,也许第一百三十三世,会有不一样。
    他等着他的一百三十三世,一百三十四世,直到那本作为媒介的《兽栖东山》腐烂成灰,失传于世,那么他的命运就真的到了终点。
    到那时,或许他就能真正地放下了。放下这段前缘,放下玉九枚妹秋妹和阿牧,再不眷恋,再无流连。
    至少现在的他还是做不到。
    可是引路魂并没有动。
    他含笑望着江循,说:“……我说过,这一世,你的命运是最好的。”
    发现江循露出了疑惑不解的神情,引路魂把氤氲成一团雾气的手掌抵在了他的心口,轻轻点了点:“不是说过吗,每一世,都会有微妙的不一样。不管是你交的朋友,还是你的兴趣爱好,总会有那么一点不一样。所以,你有一个我们谁都没有的优势。……一百三十一世里,从来没有人找到的优势。”
    江循皱起了眉毛,却觉得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轻。
    周围的一切都陷入了小小的波动漩涡间,那张由烟雾集成的半透明的脸仿佛勾起了一个欣慰的笑容:“……那个人帮助了你,要拉你回去。你可以回去了,回去你的世界。”
    江循想要张口问些什么,但是他的五感已经被磨灭殆尽,半梦半醒中,唯有一只温暖的手贴在自己的心口,把一道声音透过肋骨传到他的心里,在他的心房上碰撞出一声声祈求的回音。
    “求求你,这次不要死。”
    第115章 三年(三)
    江循还未睁开眼睛, 就下意识张开了口, 猛吸了一口气。
    瞬间涌入肺部的第一口新鲜空气几乎要把肺泡挤炸, 只有了这一线氧气,江循周身真气归拢,三气聚顶, 自他丹宫处,一股暖流开始循环,潺潺流过鹊桥和玉枕穴, 督脉全通, 经脉畅行,上下沟通间, 江循内里的每一处损毁的筋骨都自动弥合起来。
    ……他的力量回来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
    谁要拉自己回来?玉九吗?阿牧吗?
    即使是眼皮紧阖,江循也能从隐约泛起的亮点光斑中判断出, 自己没被埋入地底。等到整个身体根骨重塑、焕然一新,他才眯起眼睛, 逐渐让眼睛适应起外面的光线来。
    甫一睁眼,眼前一方半透明的物体便隐约映出了江循的脸。
    他面上的烧伤显然是被药治疗过,只剩下淡淡的瘢痕, 而现在, 这点瘢痕也是云开雾散,渐渐在江循脸上消失了影踪。
    反应了许久,江循才意识到他正置身在一方水晶棺中。
    水晶棺摆在一个钟乳石洞的正中央,壁顶上如帷幔般丛生的钟乳石石尖泛着微微冷光,内里镶嵌着星空一样色泽光润、自然天成的荧石, 光芒浅洒,真气通流,美得像是夜空中炸开的冷烟花,把这宽广的石洞映得流光漫漫。
    这样的话,这方独属于江循的墓穴就一点都不黑了。
    江循只稍稍歪过头,脖子清晰地发出了关节松动的喀拉喀拉声,像是许久没有保养过的机械。他低低地哼了一声,声音也被水晶棺材吸收得干干净净,根本传不到外面去。
    一时间江循有些混乱。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他死后被乱雪……秦牧,带回了渔阳山。
    ——我在这里躺了多久了?
    江循刚冒出一个疑问,就听一阵轻微的响动由远及近,沿着曲曲弯弯的巷道朝这里接近。
    这水晶棺材隔音效果委实太好,常人置身其中,怕是永不会再受俗世之音纷扰,不过好在江循耳力非凡,倒也不至于什么都听不见。
    那声音听起来说不出的怪异,不像是脚步声,一时间江循很难辨别来者何人,于是本能地伸腿闭眼装死。
    不久后,他听到门外守戍的秦家弟子的行礼声:“展公子。”
    枚妹?还是汝成?
    很快,来人开口讲了话,但水晶棺材将他的音色变得扭曲喑哑,即使是江循也听不出来者何人:“……我来看看他。”
    石门轰轰然开启,又轰轰然合拢,那怪声往内行了数米,在距离江循十米开外的地方悠悠停住了。
    “看看”还真的只是“看看”,在怪声终止后,那人就静静的再没发出一个多余的动静。
    从江循的角度根本看不清楚来的是谁,只能瞧出个隐约的轮廓。
    江循郁卒。
    ……喂,到底是哪位展公子,你吱个声啊。
    展公子不吱声,展公子就默默地看着江循装死。
    这种被人视奸的感觉一点儿都不美妙,江循躺得郁闷无比,刚想索性坐起来跟人谈谈心什么的,就又听得石门大开,一个身影匆匆掠入,顺便把“乐公子”的问礼声关在了门外。
    好的,江循可以猜到这是哪位展公子了。
    果然,下一秒,展枚再次开口说话,由于离得近了些,他那标志性的严肃腔调简直是一览无遗:“焉和,外面怎么了?”
    乐礼答:“天上生了异象,云蒸霞蔚,红光盈天。大家说是吉兆,该是有神明临世。”
    简单概括了一下情况,他的嗓音就变得柔和温暖起来:“……怎么一个人跑这里来了?”
    展枚答得简略:“闷得慌。来看看他。”
    乐礼问:“怎么不叫上我陪你?”
    ……请你们自重好吗。这里理论上是我的坟头好吗。
    躺在棺里的江循胸闷气短,正琢磨着一会儿该怎么钻出去吓吓这对跑人家坟头上来秀恩爱的蛇精病,就听展枚压低声音,轻轻笑了一声,答非所问:“……真快。一转眼都三年了。”
    江循躺在原地,久久不能平静。
    冲击来得太过迅猛,以至于江循一时间放错了重点。
    ……枚妹笑了?卧槽枚妹居然会笑?
    过了一会儿,他才明白过来,展枚这短短一句话中的深刻含义。
    在江循自己的认知中,距离自己真正死亡、脱离躯壳才不到三天而已。
    可三年是什么情况?
    他的眼前不由得浮现出了那片氤氲着迷雾的白色空间,那个堆满了废弃的时间线、不受任何时空束缚的平行地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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