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节

    伙计手脚麻利,大概水房早就烧好了热水,不仅供一行人洗了个舒服的热水澡,还上了一壶茶水与热食糕点上来。
    热食倒不是什么稀罕物,不过一碗馄饨面,这时候正是食物匮乏时,冬日才过,春草刚生,出门在外能有一碗汤汤水水的面吃就不错了,糕点都是些农家的米糕,吃有些粗粝,但也算可口。
    檀婉清换了干净的衣物,擦干了湿发,随手在一侧挽了个髻,便坐在了案旁,拿起木勺,准备喝些热汤,此时她的心情已经阴转晴了,嘴角也带了丝笑容,招呼瑞珠过来吃些东西。
    瑞珠铺好了床,放好了包袱,撅了嘴走过来,看小姐正一本正经的坐在那试汤,她有些赌气起来,本来若往常进来,她定然会大惊小怪的说:“这种地方竟然也叫上等厢房,真让人笑掉大牙。”
    可今儿个却一声不吭的,就那么幽幽的盯着小姐。
    檀婉清喝了两口,暖了暖胃,这才抬头看她,瑞珠生起气来嘴巴是凸的,檀婉清手里的勺子顿了顿,然后放了下来,她当然知道瑞珠生的什么气,只是,她不是太想解释罢了。
    瑞珠不是个心里能藏得住事儿的人,见小姐不作声,她便再也忍不住了,“小姐,你什么时候送信儿让钰棋姐姐过来的?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檀婉清许久才慢悠悠的回道:“就你那有事一眼能看透的样子,告诉你不就等于告诉别人了?”
    瑞珠憋红了脸,她又道:“可小姐为什么一定要走啊,那些个镖师也不见有多可靠,钰棋姐姐的夫君不过是看在钰棋姐姐的面子上,说起来也未必有几分向着小姐的心,还不如留在卫安,至少,至少……”至少还有个人是一心一意护着小姐的。
    檀婉清叹了口气:“我们是被赶出来的,瑞珠,你难道要装作不知道吗?”
    “可这件事,明明是小姐做错了,小姐答应大人要嫁的,现在却要偷偷离开,大人生气也是正常的啊,只要小姐跟大人认个错就好了,可是小姐一句话都不说,就这么离开,一声不吭的抛弃大人……”
    檀婉清闻言,悠悠的又叹了口气:“我是不是做人太失败,现在连最亲近的丫头都不向着我了?”
    “我,我是为小姐你好的……”
    “再说了。”檀婉清打断她的话,抬手又拿起勺子舀了口汤往口里送去,直到喝完后才慢慢的道:“我什么时候说要抛弃他了?”
    第九十三章
    “可是,我们已经出了卫安城了……”瑞珠看了眼桌上的馄饨面,半天没吃东西,她真的有点饿了,忍不住伸手的拿起勺子。
    其实,她也不是要跟小姐作对,她一直以为小姐和大人的关系……肯定会嫁给大人,就算大人的身份低微了些,但生米煮成熟饭,今时不同以往,也只能接受了,且可能是住在这里久了,对人对物都有了感情,突然间要离开,一点缓冲都没有,再一次背井离乡的滋味真的很难受,她和小姐在这里住的舒服,也安定久了,真的很难再回到以前颠沛流离的生活。
    瑞珠咬了颗混沌到嘴里,嚼了两口差点吐出来,又咸又酸又硬的,这是什么东西啊,好难吃!
    檀婉清撇了她一眼,也是费了好大劲才把半颗混沌咽下去,这里可不比卫安的宅子,三天两头都有送来新鲜的菜和肉,品种也相对丰富些,不过,那都是某人用薪俸从军中采购的少数果菜食物里私扣下来,数量不多全都送到宅子里。
    像理田村这样的歇脚驿站,自然是没有这方面的方便,而且现在青黄不接的时候,大多农家地窖里保存的新鲜秋菜已经吃完了,檀婉清看了看剩下的半颗,包在面里面的一团黑乎乎,恐怕是干菜与腌菜调的馅。
    难怪瑞珠不愿意离开,这还没有离开卫安的地界,就已经开始各种不习惯了。
    檀婉清把剩下的半口放进嘴里,叹了口气道:“凑合着吃吧。”
    “小姐你不要吃了,还不知道东西干不干净,吃坏肚子怎么办?”瑞珠想到什么眼前一亮,急忙放下勺子问道:“小姐,你刚才说的话,可是要调头回卫安找大人?”住的久了才能知道卫安的好来,天高皇帝远的,不用担心身份问题,而且上头还有大人护着,可比在京城时自由又自在多了,这一朝离开了,路途远不说,光是户籍便难办的很,一路上或许以后还要继续过心惊胆颤四处躲藏的日子。
    檀婉清吃了两颗,也决定不虐待自己了,她看了眼正等她答案的瑞珠,淡淡道:“怎么可能。”
    “小姐!”
    檀婉清摆摆手:“别大呼小叫的,震的耳朵疼。”说完对她笑了笑:“你放心吧,你家大人会过来接你的。”
    瑞珠气呼呼的脸立即惊喜起来,因为这句话信息量很大,接她不就是接小姐,不就等于不用离开了?她忙道:“小姐让人捎信给大人了?”
    “没有。”
    “那怎么知道大人会来啊。”
    “他会来的。”
    “为什么啊?”
    檀婉清收起脸上的笑容,想了想道:“因为他是个极正经的人。”
    瑞珠……
    檀婉清吃不下东西,又觉得身体乏的厉害,转身后床铺躺一躺,剩下瑞珠还在那里鼓着脸蛋儿生气,以为她拿她开心。
    可是她说的是实话啊。
    以前的她之所以急着离开,是以为他是那等睚眦必报之人,虽然他的确是。
    后来动用了早前檀家未出事时埋的棋子,是因为不想阻了他升迁的路,可前些日子她又想开了,但阴差阳错,想走的时候人没有来,不想走的时候反而来了,她也确实心中存着一股气,是因为这些日子心中也对他存了些猜忌之心。
    可冷静下来想想,自己却是片面了些,在感情上,人的智商普遍是低的,檀婉清用这句话原谅了自己。
    要想了解一个人,只要彻底了解他的性格,就能知晓他所做事的目的与深意。
    她没有说错,谢承祖这个人,是个极正经的人。做事有始有终有头有尾,不会半途而废。
    并且,也不知是从父亲还是母亲身上遗传到了痴情专一基因,虽然他在感情上轻易不坦露,但以檀婉清心智,不过是看出来而没有说破罢了。
    她猜测,如果当年他十三岁时就恨她的话,那么从他现在为她做的这些事情来看,因恨生情也不过如此。
    不要以为用些士兵伪装成劫道的,就真的能骗过她,便是当时看不出来,过后前后联系,也能明白了,她能与瑞珠囫囵的逃出来,也亏得那些“山贼”只砍男不砍女。
    恐怕一切都是早有“预谋”。
    这样的感情心计,檀婉清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作不知道罢了,却不想自己也不过动了点心计,他便这般气极攻心迫不急待的让人将她赶出来,还故意选的雨天,便是要让她尝些苦头回去求他罢。
    瑞珠让自己回去与他和好,怎么可能,回去了便落了下风,她想告诉瑞珠,男女之间就算彼此心意相通,也存在着各种不公平,一旦落了下风,就代表我要向这份感情妥协,今日的妥协,也意味着日后步步退让,女人可以温婉顺和,可在某些事情上也必需要面子和底线的,不过以瑞珠的思想境界,是不会理解小姐为什么要能跟大人在这种事上一争长短,说出来她也不会懂的。
    他家大人是一个掌控欲极强的人,平日宅子里的每件事他都要知道,每日去了哪里,说了什么,家里的吃穿用度也都要明明白白,甚至劳心劳力亲自动手,什么东西都要过问清楚,都要了如指掌。
    这样的性情,若要迎娶总督家的明珠,必会将一切安排的妥妥当当,不出一点差错,绝不会这样匆匆赶人出来,连户籍都没有归还。
    这意思就极明显了,就是等她吃着苦头,自己回去,可惜,他注定料错了……
    坐马车赶车可不好受,才小半天檀婉清就已经疲乏的很了,侧身靠在了木枕上,合上眼晴很快便睡沉,连瑞珠过来给她盖好被子也不知道。
    ***
    守备府议事厅内,左问正瞅着沙漏,雨下了几个时辰,大人就来回走了几个时辰,直到雨小了些,才坐下看起公文,左问让府里打扫的婆子进去将碎掉的瓷器瓦片收拾干净。
    可这公文还没看一刻钟,便有人匆匆进了府里,“大人在哪呢?”
    左问指了指书房。
    来人显然很急,也未敲门,直接推门进去,口中大声道:“大人,不好了,二十里外的张家垒连带附近十里的村子驿站被突然冲出来的几十个骑兵鞑子给屠了,一路上死了不少人……”
    本来坐着的谢大人,听罢竟是一下子站了起来:“你说哪里?”
    第九十四章
    这样的雨天,空中激起的漫天雨雾使人的视线受到了影响,守城墙的人并没有发现异样,待发现已经晚矣,被鞑子策马冲进了城墙内。
    理田村只是个临时的歇脚驿站,就算接待过路客赚了些歇脚钱,财源还算丰富,也修整了那么一段城墙,但与卫安的城壁相比,就只能算是好点篱笆墙罢。
    整个驿站的人都乱了套,谁也没有想到这会儿会有鞑子冲过来,原本还热闹的驿站内,传来一片惊慌的惨叫,原本在屋子里的村民急忙关门关窗,然后惊恐的抱成团挤在屋子里,一有些风吹草动就抖动不已,只能心中期待这些该死鞑子抢够东西后赶紧离去。
    檀婉清还在睡梦中,就听到楼下传来无数人的尖叫声,接着“咣咣”的拍门声,她费力的睁开眼晴,就看到瑞珠的背影正跑去开门。
    进来的正是钰棋,门外还站着一干神色紧张的镖师:“小姐,鞑子进了驿站,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冲上来了,夫君让我们到最下面的窖房躲一躲……”钰棋脸色苍白的小步跑过来。
    那些鞑子见人就杀,见东西就抢,凶狠的很,最好是找些不起眼隐蔽的地方躲起来,若是等在这里他们早晚会冲上来,肯定不行的。
    檀婉清还在睡意朦胧中,就被瑞珠与钰棋一个套上鞋子,一人披上披风,起身的时候,不知是抻到了腰,还是扯到了身上的哪根筋,疼痛感让檀婉清瞬间清醒过来,只往前走了数步,额头就汗如雨下,手捂着腹部再也走不动了。
    钰棋是最先发现不对劲的,她一把掺住檀婉清急道:“小姐,小姐!怎么流这么多汗,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此时此刻,外面正传来阵阵轰轰的马蹄声和一片奔跑的哭喊声,门口的几个镖师个个手按腰间刀器,神色紧张的看着楼梯口,张茂兴正不断催促屋子里的三人,鞑子不似普通山匪流寇,他们个个人高马大、身体膘壮,以一顶十,他们几个镖师一个对一个尚且不容易,何况几十人。
    檀婉清只觉的肚子里似抽了根筋似的疼痛,但眼前的情形不容她多考虑,因为她一个拖累别人陷入危险境地,这罪过实在太大了,她深吸一口气,忍着疼任两人掺扶向门口走去。
    才出了楼梯口,其中一个前面探路的镖师便返了回来:“张镖头,外面又来了一队人马,看样子应该是理田村附近的兵堡的人,那些鞑子怕被包饺子,已经退了。”
    这句话一说,几个镖师立即窜到最近的窗往下望,确认那伙鞑子退出驿站后,几个长年走镖的镖师都忍不住吐出口气,实在是太及时了,否则,这处驿站恐怕要死伤过半,就是这么短短半刻钟,下面已经横尸十几具。
    檀婉清见他们的样子,知道危机解除,她便再忍不住的让瑞珠和钰棋扶她到凳子上坐下。
    瑞珠知道自家小姐有睡不醒的习惯,刚还一直以为是小姐没睡醒,没有反应过来,可是这时也看出不对劲来,小姐刚才一额头的汗,现在脸又白的跟纸一样。
    檀婉清扶着腰侧,感觉着不知是腰还是腹传来一阵阵抻筋一般的闷痛,她自知身体先天基础差,向来保重身子,腰腹更为重视,向来保暖,怎么会突然之间来得这么疼痛?总不会是刚才抻到了腰?还是上午时脚踩到了冷水,又或者……
    她的癸水……她想到什么脑子“突”了一下,她的癸水,似乎迟了许久,现在算来竟然有半个月之久,再体味那股不似寻常的疼痛感,她突然紧紧的攥住瑞珠与钰棋的手,“先,扶我到床上……”
    瑞珠与钰棋也心知不妙,急忙小心将檀婉清扶到床铺,安置躺下。
    被褥是暗色的花面,更衬的檀婉清的脸白透如纸,钰棋见了便心知不好,急忙对瑞珠道:“你在这看着小姐,我出去问问有没有大夫。”
    现在外面乱的很,也不知能不能找到个大夫,就算找到了,这样的村子恐怕也只有赤脚郎中吧,可是小姐的样子可真像死了一回似的,不叫疼有时候却比叫疼更严重,因为疼到极致恐怕连叫都叫不出来,小姐敏感的体质她是知道的。
    这回运道比较好,刚到了楼下,正好看到挤在一楼的小二,趁乱一打听,这客栈里还真有个郎中,今日赶路逢雨住进来的,小二找到人后,那年过半百的郎中听钰棋这么一说,背着自己的医匣子便随她上了三楼。
    ***
    而此刻,自卫安城内正快马赶来三百卫安城骑军,其中领头之人身骑一匹毛发油亮的黑色战马,快马扬鞭的向理田村驿站赶去。
    在到了理田村时,一行鞑子已经逃出了驿站,那领兵人挥手留下五十骑兵,其它人向鞑子逃出的方向追去,这三百骑个个是卫安军营里骑兵营的尖子,早时跟守备大人征讨鞑子军,可谓是默契有余、经验十足,大人一挥手,一行人便知其意,二百多的兵士调转马头,有条不紊,却又向鞑子逃走的方向以雷霆之势奔腾追去。
    看到理田村抬出来的死尸,留下的个个兵士心中燃起仇恨之火,看来年段时间后这大人忙于建城设堡,极少外出杀寇灭虏,让他们的日子过的太多舒坦了些,居然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被人抢了,这简直是赤果果的挑衅!
    黑色战马上的人理田村几处被火烧着大半的房屋,及地上的血迹,脸色沉甸甸的,仿佛山雨要来的样子,进了院子后,便策身下马,一言不发的延着城墙四下走看,有几处裂了缝隙也没有修补。
    理田村的村民见到了卫安城的大人亲临驿站,个个露出激动的神色,虽然仍然一脸的惊魂未定,可大人与手下几十名兵士就像是一颗定心丸,让驿站无论是村民还是歇脚的路客或平静下来,或大梦初醒,纷纷走出来开始拾收场地,帮忙修建房舍。
    守备大人在几具尸体周围走动一圈,让左问取了些银两给与了正趴在尸体旁痛哭亲人,这才向驿站内走去。
    驿站总共这么大,想找个人并不难,守备大人带着一身的凉雨,脸色阴沉沉的走上楼去的时候,左问还有些忐忑,大人今日本就爽气,赶来的时候平时极宝贝的黑炭头都抽了好几下鞭子,一会儿见着了人,还不知怎么一番脾性,那檀姑娘可有得受了。
    结果一步步踏上了三楼,瞟过几眼守在楼梯口的张茂兴与其两位镖师,淡淡的一拱手,也不说话冷着脸径直向房间走去,没有敲门就将房门推了开,一脚刚跨过门槛,就听见里面一陌生男音语气里略带些喜意的道:“恭喜这位夫人,您这身子是有喜了……”
    第九十五章
    檀婉清有些虚弱的半倚在床榻上,轻轻蹙着眉。钰棋将软被放到她身后垫着,钰棋出身檀府,又是檀婉清身边四大丫鬟之首,规距有如刻在骨子里,虽然面前这位赤脚郎中已近古稀的年纪,可还是到处找东西隔挡。
    在檀府时,给小姐调养身体的宫里大夫每次到府里来,不是隔帐诊之便是隔帷诊之,就算问及证色与舌及饮食情况需要诊脉,也必以薄纱罩手,毕竟男女有别,应愈加敬谨,女子贞节之重,绝非小节。
    可这客栈里上等厢房已近简陋,除了床褥桌椅竟然再无其它,不过在钰棋下楼时见到一楼的大通铺,与之相比这里倒也算是个勉强可以住人的地方了,至于薄帘纱帐那是寻不到的。
    让钰棋目瞪口呆的是,那郎中居然也什么都没有,就算不“自袖薄纱”,也总要有些准备,这郎中总不可能只医男不医女吧。
    檀婉清对钰棋摇了摇头,主动手心向上的搭在了灰蓝粗布的脉枕上,病痛面前无自尊,何况她也急于知道自己的情况。郎中是个到处游方的赤脚大夫,也算见过不少贵人,来时八、九个护卫一样的人物在外面守着,加之眼前这女子的模样举止,气度也与寻常女子很是不同,便知是个极贵的贵人了。
    他虽把脉无数,却还从未有机会给贵人诊脉,所以进来后就十分小心冀冀,自匣子里取了一块灰色布块搭那截白的晃眼的玉腕上,然后手指轻搭在上面,专心脉象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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