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节
“嗯?”
听到他提及太子,皇帝抬眉,脸色一派沉静,看不出喜怒,只让他说下去。
在当权者面前打小算盘,心理压力比与班主任解释‘作业本被狗吃了’还要大上数倍,心越虚就越慌。往日,赵湛强忍心虚,今天每当心悸时,都不自觉地想起颜欢早上的鼓励一一彷佛是某种不可抗拒的魔力,逼迫他的心脏与脑子冷静下来。
缺少权势的威压,眼前也不过是一个中年男人而已。
也是凡人,可以欺骗。
在父皇的注视之下,赵湛声线平缓,带有几分恭顺的仰慕,将所有事情坦诚出来,交由他定夺:“皇兄看中了一位有能之士,想荐到礼部,可惜此人虽然有才,却憾於无功名在身,若想进礼部,只能靠礼部荐位,可惜员外郎的名额已经用来举荐其外甥了,倒也是位能人。”
想当官,除了考科举用实力得功名,靠关系混个位置亦很方便,且是放到台面上来,光明正大。有关系的轻轻松松混官职,那都算是很有志气的了,没关系的就砸钱砸出关系,行商总比不上官老爷体面。
太子打的就是员外郎名额的主意,可惜此路不通,再转寻数人,俱得到同样答案。
“皇兄爱才心切,儿臣自愧不如,也不忍见明珠蒙尘,可儿臣人脉不如皇兄,皇兄都办不到的事,儿臣伤透了脑筋,也只能向父皇求救了。”
赵湛抬起头,可怜巴巴的看向父皇,倒真像个儿子了。
皇帝被看得心下一软,情感上忆起眼前的青年也是自己的亲生儿子,近来做事也越发有谱了,以往的阴沉变成了稳重,始终是自己的儿子,才能不会差到哪儿去。
自我感觉非常良好。
皇帝与儿女生疏,年少时一个月都见不上数面,赵湛对父爱早就断了念想,以往还会恨也会委屈,现在只剩下冷淡的算计。然而就像所有将子女甩给妻子教养,丧偶式育儿之下的男人,都理所当然地觉得即使不投放时间,儿女也会亲近且深爱自己。
扯犊子。
见父皇不说话,脸上依旧是一副思索的神色,换平时,赵湛都要心里犯虚了,可今日却格外地平静,彷佛被谁塞进了一颗铁锭子,稳住了他的心。
他从善如流地介绍起该人,东扯西扯,表足了忠心。
如果颜欢欢看到这一幕,定然忍不住鼓掌,看来大家在当狗方面都很有天赋。
直至皇帝叫住了他。
他抬眉,似笑非笑地睨向他:“太子没来找朕说过这事,你倒是代他操心了。”
“爱才之心人皆有之,若是有能之士,岂可眼睁睁放其蒙尘。”
“这么说来,玄深你挺了解那位……”皇帝回忆了一下:“沈煜。”
“儿臣与他并无交集,然皇兄看中,又一再为他找人举荐,想必是位人才,”赵湛面不红心不跳,镇定地假装兄友弟恭:“儿臣相信皇兄的判断,只是儿臣与皇兄误解颇深,又怕皇兄误会臣弟有意拦阻,特此来求一回父皇,说不定也能趁此冰释前嫌。”
大家都是明白人,能兄友弟恭到什么程度,父皇不可能不知道。
赵湛的用意,皇帝懂。
於是他将姿态摆得极低,父皇要发作他,他也只能认了。
搏一搏,单车变摩托,赌一赌,摩托变吉普。
这回,皇帝沉默了很久,赵湛也找不到话题了,就此告退更尴尬,空气中如有无形的威压,将他压得透不过气来。皇帝随意审视着他,上位者独有的专横,压根不需要体谅他感受如何,他是知道次子怕自己的。
懂得怕就好。
他端详着赵湛,生怕自己看漏了一丁点细节,就像一个拿不准男主角人选的作者,比较条件,心仪性格猎奇的渣男,但又觉得温柔可靠的暖男才是女主角的良配。
今日的次子,倒是比平日顺眼起多,他明知他在给自己最宠爱的渊儿上眼药,却意外地不为此动怒,甚至觉得,他说得,好像有点道理。
皇帝很少觉得别人说得有理。
因为他就是天底下最大的一条道理。
良久,他才开口:“朕知道了。”
“儿臣惶恐,时间不早,怕扰了父皇歇息……”该说的都说全了,赵湛正想告退。
“玄深。”
皇帝截住他的话,眸光渐深:“你为渊儿着想的心情,朕很感慰,更欣赏你前来找朕,奖励你的勇气,朕就告诉你一件事吧。”
“儿臣恭听。”
“朕知道,拦阻的人不是你。”
赵湛心中一紧,还没来得及问下去,皇帝便挥了挥手称乏,让他退下。
只能怀着满腹疑窦离开东宸宫。
☆、第055章
走出东宸宫时,已经差不多到了要下钥的时辰。
宫中不宜久留,思虑片刻,赵湛决定不去向良妃请安,直接打道回府一一没想到,前脚刚踏出东宸宫,就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皇宫走道清静,景观极美,每张抓拍可以成为古风壁纸。
美景配美人,黑袍金龙青年款步而来,眉眼英俊得冷酷,目光锁定了他。
赵渊。
显然,来者不善。
他习惯性地,挂着风流的笑意,有点邪气的,带有三分乖张跋扈。
都说人不可貌相,他则是相由心生的一类,模样长得俊,每一眼都像能千里之外取人贞操,惟有在皇帝面前,才稍为端正态度。这时看向赵湛,唇畔笑意未消,后者倒是没什么感觉,面无表情地回视。
眼神交汇,空气中没有雷呜电闪,像是再平常不过的一瞥。
不出一秒,赵湛脸上就堆满了笑,纵然演技满分,这从没有表情到满脸笑意的转换,傻子也能看出是演出来的,皮笑肉不笑,颇惹人厌。
至少,赵渊很讨厌。
“臣弟參见太子殿下。”
赵渊不客气:“二弟,你笑得越来越假了。”
“臣弟惶恐,不知殿下何出此言。”
在应对太子方面,赵湛和面对徐王妃的颜欢欢是一模一样的,贯彻装傻恶心人的原则,上当动怒了旁人都看着他对弟不慈,在父皇寝宫前边他还能对他怎么样?最好经不起挑衅动怒炸毛,让父皇都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德性。
“没什么,”
瞥见二弟的笑脸,赵渊倒尽胃口一一他是来发作赵湛的,但这个地点的确不太适宜他发难,也笑了起来:“二弟可要到东宫中一聚?几日不见,我甚是想念,我们兄弟之间许久没有好好的聚上一回了,你若是来,我就叫上三弟。”
东宫里都是他的人,到时候想怎么谈就怎么谈,不怕传了出去。
“殿下说笑了,早朝不就能见到么?”
赵渊更得意:“那恐怕是二弟你站的位置太后,我一时没见到你,真是可惜啊。”
和太子相比,亲王站的位置自是靠后一些,可他整个早朝睥睨着他,说没看见谁,也不可能没看见他,二人心知肚明,他是不放过任何一个挖苦他的机会。倒也无伤大雅,身份有别,自是不用管那气度修养,先挤兑爽了再说其他。
“那殿下现在见到了,”赵湛压根没放心上:“如果没有别的事的话,快到宫门下钥的时辰,臣弟就先告退了。”
“慢着,我让你走了么?多跟我说几句话也不愿意?”
“殿下请说。”
赵湛站着,愣是不愿意去东宫。
一来是没有去的必要,去了也是平白受气,二来……看皇兄跳脚的样子,还真挺有意思的。
赵渊皱眉:“这里不是说话的好地方。”
“太子殿下句句金玉良言,到哪都是说话的好地方。”
对赵湛来说,东宸宫前是再好不过的说话地方了,天子就睡在旁边,有什么动静都一定传到父皇耳中。
只要左相不盯着,皇兄的行为,偶尔会幼稚得让敌人失笑一一许是条件太好了,自小鱼与熊掌什么都有,不需要他亲自费心,有些时候,就随着性子来,他不喜欢二弟,就处处为难他。
理智上,赵渊也知道自己按兵不动当个兄友弟到恭的好哥哥,父皇会更加欢喜。
但情感上,他就是讨厌二弟。
他控计不住他计几啊!
王储二人的唇枪舌剑,没有多么高深的词藻,甚至略显幼稚。
虽然是小学生等级的斗嘴,但由於这俩身份高贵,旁人亦只可赞一句反朴归真,连架都吵得如此朴实,难得难得。
“看来,二弟是不想赏这个脸了。”
“改天吧,殿下。”
二弟的性子,赵渊倒也了解,小时候他不愿意干的事,就是往那一站,巍然不动,骂他他也没脾气,顶多紧抿着唇露出一副委委屈屈的样子:“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一点没变。”
“殿下观察入微,臣弟佩服不已。”
就是不和你好好说话。
赵渊来气了,俊美的脸阴了下来:“你非要我在这里跟你说?”
东宸宫前,不乏来往的宫仆,每个远远瞧见了的,都默契地躲避着二人。
距离远了,压着嗓子的说话声就觉得没外人听见。
“臣弟恭听。”
“好,”
赵渊薄唇一勾,眼底翻滚着怒气,微笑却是实打实的,远远看去,倒像是在和兄弟好好说话,情不自禁就在东宸宫前叙起旧来:“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在背后搞的小动作,我只是没空去计较而已,小小一个沈煜,你拦着不让他进礼部,以为我会很着急,很在乎?”
你老人家现在看着是挺着急,挺在乎的。
这锅背的,赵湛都没脾气了。
“臣弟不知道殿下所言指的是何事,礼部职位更替,自有他人负责,还轮不到臣弟去指点。”
“你这人,没有一句实话。”
“臣弟百口莫辩,望殿下明鉴。”
他半垂眸,俊秀的脸庞失落之极,一副骂不还口的乖巧模样。
赵渊倒也想过他可能否认一一二人的性情本就相差得很远,在该打太极游花园的时候,赵湛能半天说不到点子上,要打他脸,随便打,他就不认,激他也没用。
沉默良久,赵渊才从齿间蹦出一句话。
“泥人尚有三分气性,看来,你连泥人也不如。”
赵湛抬眼眸,眼中如古井无波,像是他说了一句‘今天天气真好’般平常不过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