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节

    哪里有什么经文要译?
    高暧初时一愣,只觉莫名其妙,随即便见他挑眉偷偷眨着眼睛,便会了意,于是点头道:“母后之命,云和自然不敢怠慢,经文已译好了,只是未曾带在身上,三皇兄看……”
    高昶笑道:“如此甚好,左右也不远,本王就先送皇妹回北五所,顺便拿了经文,再去清宁宫问安也不迟。”言罢,当先便走。
    旁边的两位内侍神色怪异的互望一眼,却也没说话。
    一路回到北五所,便见翠儿躲在门头下的阴凉处,却仍热得发蔫。
    见高暧回来,赶忙上前扶了,又对高昶见了礼。
    高昶吩咐两名内侍在外院等候,自己则假装随高暧去取译好的经文,一起到里面,来到内院的凉亭中坐了。
    翠儿伺候了茶水,跟着也退了下去。
    凉亭中只剩下他们两个人,高昶的神色也忽然黯了下来。
    其实高暧也早瞧出他似是心中烦闷,只是偏巧碰上自己,便随意撒个谎,想找她说说话,倾诉一番,于是便问:“三哥有心事么?”
    高昶先是不答,沉默片刻,才抬眼望着她反问:“胭萝这几日过得可好么?”
    “还好。”
    她淡淡的应了一声,心中却想除了方才之外,这几日还不都是那般光景,根本谈不上好不好的。
    高昶点点头:“方才见你还笑着,敢是有什么好事么?”
    “三哥真的误会了,我不过是偶然记起了母妃当年常唱的小调,一时忘形,三哥就莫要取笑我了。”
    这谎话居然信口而来,没半分滞涩,她不禁脸上一热,垂下头去。
    高昶只道她是尴尬,随即叹气道:“那晚本来说好要带你去寻慕妃娘娘的遗物,不想却被东厂徐少卿那厮暗中盯上,我身份特殊,如今在京城被陛下猜忌,每日都如坐针毡,东厂那帮阉贼又惯于捕风捉影,污人清白,若非如此,怎能容他在我面前放肆,哼!”
    高暧知他说的大致是实情,东厂如何不堪,她是没见识过,但至少在自己心目中,徐少卿并不是个十恶不赦的人。况且那晚他们的确是偷偷摸摸去的景阳宫,被“捉住”也算不上是什么污人清白。
    “三哥也不必介怀,只要没出什么乱子便好。”
    高昶点点头:“罢了,你三哥我怎么会和那奴婢计较。回头找个机会,三哥再带你走一趟,好歹要把慕妃娘娘的遗物寻到才好。”
    她顿时心头一紧,那些东西早就被她和徐少卿挖出来了,如今就放在后面寝殿的妆台上,还到哪里去寻?
    第38章 闻惊愁
    “什么?”
    高暧不料他竟会突然提起这个,还道是自己听错了,下意识地应了一声,手中那白瓷盏儿却拿捏不稳,茶水溅出来,打湿了小半片衣袖。
    高昶身子不由自主地又向前倾了倾,眸中闪着热切的光。
    “胭萝,这宫中与你与我都是个是非之地,倒不如及早躲得远远的,以免深受其扰。三哥有父皇的丹书铁券,封地远在西北,胭萝若是也有意离开这里,那儿不是为一个好去处,料也没人想得到,你意下如何?”
    高暧却向后撤了撤,颦起秀眉,怔怔地看着他,一时间愣住了。
    平心而论,她的确不愿呆在这皇城高墙之内,所以方才徐少卿仅仅只是提起离宫之事,虽然并没什么确实的谋划,她竟也颇为意动,当即就心生向往。
    而现下又有人说起这事,似乎将一切都筹算好了,却反而令她觉得忐忑不安,不自禁的便心生拒意。
    想了想,便打趣道:“不奉诏便私自离宫,可是违背祖宗成法礼制的重罪,三哥怎的突然说笑起来了?倒是吓了云和一跳。其实这几月来,诸事我都渐渐惯了,仔细想想,也没什么不好,总不至再像庵堂里那般清苦。三哥的这番好意,我便心领了。”
    高昶闻言,脸色便是一沉,眼神中那片期待的光芒也渐渐黯了下去。
    隔了半晌,便讪讪地笑道:“是啊,三哥原也只是想开解你。我觐见期满,返回封地乃是天经地义。你若想离京,除非是像从前那般得了圣旨,要么便是……呵呵……”
    他干笑了两声,神色便也恢复如常,跟着便起身道:“时候不早了,我也该去向母后问安了,胭萝连日操劳,早些歇着吧。”
    高暧道了声谢,起身送到门外,眼见他和那两名内侍渐去渐远,最后消失在正街的转角处。
    夕阳西下,那落日的余晖将重重殿宇几乎都映成了同色,红殷殷的一片,站在高大的朱墙下看,尤显得怵目惊心。
    高暧忽然觉得莫名有些慌,想被重重重压,竟有些喘不过气来,原先那畅快的心绪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公主,回去歇息吧。”翠儿来到近旁扶住她。
    她低低的“嗯”了一声,叹口气,回身由她搀着朝里头走。心头沉着,一句话也不想说,却见那丫头正偷眼瞧自己,唇角含笑,脸上也怪怪的。
    “只顾瞧什么,我脸上有东西么?”
    翠儿掩口笑道:“公主脸上是没东西,可这头鬓么……”
    她面上一热,知道自己之前蓬头乱发的出去,却顶了个新髻子回来,合着满头所的人定是都瞧见了,只是没人提,偏这丫头跟自己知近,所以口没遮拦。
    “头鬓怎么了?不就是个髻子么?”
    翠儿是个有眼色的,又笑了笑,便撇开眼,扶着她道:“奴婢是说,这髻子梳得好看,正配着公主的容色,回头拆时须得仔细着些,用心学学,以后就好给公主梳妆了。”
    这话明着什么也没说,暗地里却带着股促狭劲儿。
    高暧瞥了她一眼,没再多言,免得增了兴致,又惹那丫头贫起来,拿话明着暗着揶揄。
    可经她这一撩拨,自己却又定不下来了。
    恍然间只觉那盘扭轻绾的触感还留在发间,柔密密,凉殷殷的,竟如他那双手还在抚弄着,耳畔也似回响着那软语轻缠,心头忍不住又砰跳了起来……
    翌日清晨,日头刚刚升起来,天地间便弥漫着一股浓浓的燥热。
    高暧闷得厉害,早早起了床,在那尊玉观音前诵了经,等翠儿端了汤水来,梳洗完了,正准备用了早膳,便立刻赶去清宁宫问安侍疾,却忽然听到外头乱哄哄的,隐隐还能听到冯正尖细的骂声。
    “翠儿,去瞧瞧他们闹些什么?”她不由蹙了蹙眉。
    翠儿点头应了声,开门出去片刻,便又转回来。
    “公主,没什么大事,有两个奴婢犯了错,冯公公怕惊扰了公主,正拉她们去前院处置。”
    她“哦”了一声,跟着又道:“你再去跟他说,若真没什么大不了的,说几句也就是了,犯不着拉下去打板子什么的。”
    话音未落,便听前院传来一声声哭喊。
    她沉着脸,搁下了碗筷。
    翠儿自然看出主子不悦,赶忙道:“公主莫恼,奴婢这就去告诉他。”
    “算了,我跟你一起去,当面说个清楚。”
    高暧起身领着翠儿出门,一路来到前院,就见两名宫女跪在空地上。
    冯正手里掂着条木板,嘴里骂着,手上却丝毫不停,一记重似一记的抽着两人的耳刮子。
    其他的内侍宫女则垂首肃立在两旁,眼睁睁地瞧着,大气不敢出。
    眼见那两人脸颊青肿,满面泪痕,口鼻间鲜血淋漓,却只是哭泣,连求饶都不敢,她心头更是厌烦,当即叫了声:“住手!”
    冯正扬着的手一顿,霍然回头,讶了讶,赶忙丢下板子,换上那副笑脸,趋步上前躬身道:“奴婢原就是要把她们带远些处置,不想还是惊扰了主子,还请主子恕罪。”
    高暧不去瞧他,颦着眉问:“她们究竟犯了什么错,须得这般惩治?”
    “回主子话,也没什么。这两个不开眼的奴婢一大早便在那里偷懒,乱嚼舌根,恰巧被奴婢听到,若不好好整治,叫别人学了样儿,以后便都没了规矩了。”冯正斜眼瞥着那两个宫女,目光森寒,脸上却仍谄笑着。
    高暧见他目光闪烁,像是藏着些什么,不由心中奇怪,又问:“到底说了什么?你不妨明言。”
    “无非是些胡言乱语,没得污了主子清听,奴婢这就带她们去里头教训,主子只管静心用膳,不必过问了。”
    他说着便吩咐左右将那两名宫女拖下去。
    “等等。”
    高暧出声叫住,转过头来问:“你不肯说,是要本宫亲口问她们么?”
    冯正一凛,抽着脸尴尬道:“主子息怒,不是奴婢存心欺瞒,只是这话……这话实在是……主子还是莫要理会的好。”
    这般藏掖着,定然是些不好的言语,高暧自然猜想得到。
    本来以她那万事不萦于怀的性子,也不会在意,可今日也不知怎么了,仿佛真的是因着瞧不过眼,定要问个究竟。
    “你不必顾忌,尽管直说好了。”
    冯正眨了眨眼,凑近些低声道:“回主子话,其实这几日宫里早有些言语,不知从哪里传出来的,奴婢也有所耳闻,说是……”
    他瞥眼朝四下里瞧了瞧,便又压着声音道:“说是当年先帝的慕妃娘娘还育有一名幼子,被秘密送出宫,养在夷疆,如今已长大成人,心怀怨愤,意欲篡乱天下,数月前的夷疆之乱便是……”
    说到这儿,见自家主子脸色大变,当即顿住,没敢再说下去。
    这事明明已经揭过了,怎么突然又被翻出来,还弄得宫内人尽皆知?
    想起昨日皇上私下里说的那些话,她更是心惊肉跳。
    原来那不过是故意试探自己,无论怎样回答,只会令他更加生疑,说不定此刻早已私下里派人去夷疆查探究竟了。
    惊惶之下,便又道:“你接着说。”
    “这……奴婢不敢说。”冯正抬眼看看她,抽着脸嗫嚅起来。
    “你直说便是了。”
    “是,还有传言说主子与大夏国朝气运相克,自从回宫之后,先是误了和亲,致使与北方崇国龃龉,其后国内天灾不断,盗匪四起,又有夷疆之乱,太后娘娘一直凤体康健,如今病了月余却也不见好,这些全都是因主子而起,还有……”
    “还有什么?”
    “呃,这个……传言说,当年先帝之所以要将主子送出宫去,便是为此。”
    冯正说着,又赶紧道:“这都是些虚妄之言,连陛下和太后都没说过一句话,主子又去管它做什么?奴婢已吩咐下去,哪个若再敢提起半个字来,便割了他的舌头,主子尽管放心好了。”
    高暧木然笑了笑,却没言语,转过身来,有些失魂落魄地往回走。
    翠儿怨着眼冲冯正一瞪,便跟上去双手扶住,仿佛生怕她会撑不住突然摔倒似的。
    待走得远些了,才低声道:“公主,奴婢之前……”
    高暧摆了摆手,示意她不用再说,心头烦乱已极。
    不管那些欲加之罪有多么牵强,但却实实在在都发生了。
    或许传言真的不假,自己的确是个不祥之人,若不然,也不会自幼便被丢在庵堂,甚至可能连母妃的死,也是由自己而起。
    回到寝殿,茫然坐在妆台前,望着那只木箱呆呆出神。
    翠儿几次开口安慰,她只是不言不语。
    过了好半晌,冯正来报说宫轿来了,她才长叹了口气,让翠儿替自己梳妆,换了套衣衫,起身出门。
    一路静静坐在轿中,心头却是汹涌翻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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