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节

    程彰哪里还顾得上跟崔晋说话,他立刻便抛下周王去追女儿:“阿羽——”将周王独自留在路径的尽头。
    周王站在那里,只觉得骨头泛冷,紧握了下自己的手,这才一步步走到了孙铭的居处,进去之后见孙老先生正抱着酒壶喝酒,他的声音竟然还格外的平静:“先生好雅兴,不如学生来陪你喝两杯?!”
    孙铭与周王相识之时,他虽然瞧着弱了些,但好歹有些人样了,又是在寺中,酒自然在被禁之列,还不知道他根本不能喝酒,便大方与他分享。
    周王端了一杯酒仰脖灌下去,酒液沿着喉咙一直滑到了胃里,辣辣作烧,骨头缝里的凉意顿时消退了不少。
    “真是好酒,求先生再赏学生一杯。”
    孙铭被他这可怜的语气逗乐了:“瞧把周王可怜的,你父皇宫里可是藏着无数好酒,今儿尝了老夫的酒,改日可得给老夫赔几坛子来。”
    周王又灌了一杯,其实他的酒量压根就不行,况且又是病了这么多年,周翰海曾说严禁饮酒,身子禁受不住,孙老先生偏爱烈酒,两杯酒下肚,他才觉得自己胃里似揣了一团火,四肢渐渐暖了过来。
    ****
    苗明远一直到两人离开之后,都是呆若木鸡,他不发一语。直到谢家一名仆从路过,他才如梦初醒,叫那人带他去程旭的院落,将宿醉之中的程旭揪了起来,问道:“程二,周王……来你们家了?”
    程旭眼睛都睁不开,脑子成了一团浆糊,昨晚被闫宗煜压着灌了不少的酒,这会儿人都不清醒,嘟囔了一句:“周王不是老来吗?”努力睁开眼睛,看到苗明远总算清醒了几分。
    苗明远去过一次谢府,回来便垂头丧气了好几日。第二次去过之后,跟斗败的公鸡似的提前回来了,倒将苗夫人丢在了谢府。
    苗夫人回来之后,还十分茫然,不知道儿子怎么了。
    苗胜后来听说,周王出现在谢府,且跟程彰的女儿关系看起来很是亲密,还觉得不可能:“儿啊,你可能不知道,当初程彰可是主张送周王去楚国的,就凭这一点,周王与他的女儿也不可能的。说不定周王是利用程彰的女儿呢。”
    周王妃的人选虽然一直未定,可若是周王属意于程彰的女儿,又何必一直拖着未曾定下来呢,直接去求陛下不就好了嘛。
    苗胜有此想法,其实也不奇怪。
    他还特意去寻蒋祝打听此事,想要知道周王可有求娶程彰女儿的意思。
    蒋祝比他还摸不着头脑。
    初五周王去了谢府,回来就病倒了,高烧不退。周翰海年都没过完便被揪到了周王府替他看诊,把完脉之后气急:“周王这身子就跟纸糊的,都说了不能饮酒不能饮酒,怎么不看好了人,还让他喝了烈酒?”
    蒋祝就算在北镇抚司当差,也是住在周王府。周王又没醒过来,他还猜测:难道是被程府的哪位公子拖住了饮酒?
    只是,程家的三位公子不是一向都对周王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敬而远之的吗?
    周王是只身一个人去,只身一人回的,唯有跟车的车夫根本没进去正院,就连年礼也是初三就送过去的,如今是找个借口去谢府探听一番都不好意思。
    “这个……倒是从来没听周王提过。”
    周王倒是一再不同意成亲,直恨不得一年年拖下去,似乎还从未提过要向谁提亲。
    苗胜便放下心来:“这样啊。既然周王无意,那某就托人向谢府提亲去。”苗明远年纪也不小了,早到了成亲,开枝散叶的时候了。
    而苗老太太知道苗明远瞧中的是谢弦的女儿,顿时满意不已:“谢氏能生,一连生了三个大胖小子。就算不会教女儿也没关系,只要进了咱们家门,我保管给你们教的孝顺听话。”
    只有苗明远心里不能释怀,时不时便想起周王与谢羽牵手的那一幕。只是他心眼狭小,每每想到周王的言辞,便恨不得立时三刻就将谢羽娶回家,好让周王知道,他贵为皇子之尊又如何,不过是个无权无势的废人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51章
    第五十一章
    蒋祝回去之后,还对周王讲起这件事情。
    “苗胜今儿可真是奇怪,竟然跟我问起,王爷可有意向谢府提亲。我道是王爷从未提起此事,他便准备向谢府提亲了。”他是沉默寡言,可是并不傻,周王虽是个冷情的人,可是待谢羽却大是不同。
    只是周王不肯承认,蒋祝又疑心他的病与此有关,这才出言试探。
    崔晋躺了两日,整个人烧的面白唇焦,几无人色,听得这句话,只是低垂着眼睫,使人瞧不清眸中神色,良久才自嘲道:“就我这样的身子,什么都做不了。”话里的自厌自弃不言而喻。
    蒋祝替他不值:“王爷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是皇子,那苗明远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个上不了台面的玩意儿,他如何能跟王爷相比?况且要说相处的情份,自然是王爷跟阿羽姑娘情份更深。”
    “不必说了!”崔晋厌烦的皱起了眉头。
    他在楚国缠绵病榻的时候,有一段时间自厌到了极致,每次露出这种表情,潘良蒋祝等人便不敢再多言,生怕刺激到了他。回想起来,周王很久都不曾有过这种表情。
    蒋祝还想再劝,崔晋已经道:“父皇赐的府邸工部正在修缮,你有空也过去瞧瞧,别让那帮人糊弄了。”
    崔晋既为蒋祝争取了前程,自然还有爵位。蒋祝之父蒋晏当年被追封为勇毅伯,如今他已成年,魏帝既得了崔晋提醒,新年赐宴之时,便在席间下旨令蒋祝袭爵,倒给了闫国熹一个措手不及。
    新年蒋墨带着妻女前来周王府拜年,蒋祝与同僚喝酒应酬不在,周王以出门为托词,请了潘良前去做陪。
    潘良自从老家回来之后,整个人都萎靡不振,本来就是个小老头模样,受此打击,又老了十多岁,愁眉苦脸坐在周王府正厅待客,场面冷的好像掉进了冰窖。他坐着神游,好半日才记起问一句:“蒋侍郎可是有事?”
    蒋墨恨不得拂袖而去,到底还是忍了下来:“这不是阿祝袭爵,陛下又赐了宅子,我想着他长久住在王府也不是个事儿,便来请他去家里住,正好他离家这些年,族里人都记挂着他,趁这个机会正好见见家里长辈。又赶上王爷回京的第一个年,我这个做舅舅的为王爷备了些薄礼,还请笑纳。”
    小厮上前去接过礼单,递到潘良手里。蒋墨还想等他看礼单的时候,趁机向他介绍一下各色礼品,顺便将自己准备的艰辛过程再表一表,好让周王知道他的心意。
    哪知道潘良接过礼单便顺手放到了一旁,苦着一张脸道:“谢谢!”倒好似嘴里含了黄莲一般,旁人瞧着也于心不忍。
    大过年的,蒋墨带着妻女前来拜年,原本是一腔喜意,看到潘良的脸,愣是憋了一肚子气回去了。
    “真是岂有此理?!大过年的周王府使这么一位好像才从丧事上回来的主儿待客,是何道理?”
    蒋夫人猜测:“难道周王身子骨不好,又病了?连下人门客都愁眉苦脸的?”
    蒋墨气道:“你当这位潘先生是普通门客?他可是在朝官员,如今在翰林院供职,又因为陪着周王去了一趟楚国,劳苦功高,很得清流人士的敬重,他摆出这副脸色,分明就是看不起我!”
    其实蒋墨说的也没差,潘良固然是因着家事而心绪郁结,但对着周王可不会愁苦着一张脸,大抵是瞧不起蒋墨为人,厌他钻营,这才专门摆出一张苦瓜脸。
    蒋祝回来之后,听说蒋墨竟然带着妻女前来拜年,还要接他回蒋家,只觉得烦恼,回头就往御赐的宅子里打了个转,决定先搬进去再说,省得蒋墨再去烦周王。
    正月十四,谢府里收到两张帖子,一张是给程旭的,另外一张是给谢羽的,请他们十六前往勇毅伯府喝暖屋酒。
    谢羽翻着帖子只觉得奇怪:“勇毅伯是何人?请我做什么?”
    程旭见天往外跑,消息要灵通许多:“蒋祝啊,他袭了家里的爵位。”
    兄妹俩正好有事要找蒋祝,当下约定到时候一起去。
    初五那日,程彰追到了谢羽的院子,却被拦在了门外,不得其门而入。
    程彰有心要劝解几句,心中猜测女儿可能对周王暗生情愫,只是小女儿并不给他劝解的机会。等苗氏走后,他便去寻谢弦,提起此事。
    谢弦晚间特意去劝解她,还未开口她便皱眉道:“娘,你是要说周王的事情吗?程大将军别的事情上墨迹,嘴倒是挺快。”
    谢弦在她脑袋上轻拍了一记:“那是你父亲,不许胡说!”
    谢羽往她怀里一靠,懒懒道:“我也没不承认他是我父亲啊。”
    谢弦搂着她,一下下摩挲着她的后背,柔声劝慰:“是不是因为周王的话心里难受?没关系,要是难受就跟娘说。只是你要知道,周王确实不是良配。”
    谢羽扯过她的袖子盖住了脸,闷闷道:“娘,你知道我第一次见周王,他是什么模样吗?”不等谢弦再问,她便讲了下去:“他瘦的皮包骨头,眼眶深陷,好似哪个棺材里爬出来的骷髅架子,披了一层人皮蒙着冒充活人。如果不是会说话能动,还吃饭,我都要怀疑他不是人了。”
    “……后来同他进京,来往的也多了,他也从最开始的冷心冷面渐渐的笑容跟话都多了起来。娘,我只是……觉得他可怜。生不逢时的人多了,不过见到个活生生的例子,心软了一下而已。”
    “我在同情他帮他的时候,没想到他却在算计我……就是那种虚情假意到好像是真的才令人心惊……”
    “不过也怨不得他,要是谁那么待我,我也会恨透了他的,连同他的儿女。不怪他当初提起程大将军神色就僵冷了。”
    谢弦担心道:“阿羽……”事到如今,她难道还在心软,为周王辩解吗?
    谢羽似乎不想让谢弦看到她的脸,隔着她宽大的袖子,她轻声道:“娘,别为我担心,我只是觉得……原本以为是能做朋友跟兄弟的人,原来一直站在对立面,所以有点难过而已。”
    谢羽好交朋友,为人豪爽,这些年跟着她走南闯北,认识不少的人,别瞧着淘气顽劣,其实内心最是善良不过,能够同情周王的处境,也情有可原。
    谢弦了解这个嘴硬心软的小丫头,陪着她睡了一觉,第二天见她又活蹦乱跳的爬了起来,终于放心了。
    谢羽心里不痛快,便要找些事儿做。总不能冲到周王府去找崔晋的麻烦,便只能拖着程旭去抓程智:“他是不是反了天了啊?大过年的都不来给娘拜年。这是要老死不相往来吗?”
    程旭心里也恼火的不成样子,谢家下人请不来程智,他索性亲自出马,跑到程府去抓人。
    反正程彰过来的时候他也见过了,索性去外面拎了一堆小孩子吃的玩的回府,先将这些东西送给程意,抱着大侄子玩了一会,这才往程智的院子里去抓人。
    结果程智不在家,房里的小厮说他出门会友去了,气的程旭直磨牙。
    “好你个程老三,你给我等着!”
    程智回来之后,听得程旭回家找他,居然此后数日早出晚归,程旭每每来扑了个空,恨的牙根痒痒.
    不觉间到得正月十六,吃过早饭,程旭与谢羽带了春和准备好的礼品,骑马前往勇毅伯府上。一路之上谢羽倒好似才想起来般问道:“二哥,蒋祝开府,周王会不会去?”
    程旭这些日子满长安城乱窜,除了抓过程智之外,还跟闫宗煜出去玩过几回。他消息灵通,谢羽既然提了起来,他便道:“周王前段时间病了,连床都下不了,听说周院使还在王府里住了几日才回家呢,这天寒地冻的,他肯定不会出来的.”
    收到蒋祝的帖子之后,谢弦还特意叫他过去,叮嘱了他一番,让他去打听打听周王府动静,再三告诫他不可让谢羽再见周王。
    听话听音,程旭也是个人精,当时便追问:“娘,是不是周王对阿羽说了什么无礼的话?”
    “没有,只是觉得他们没必要再见面。”
    程旭才不信谢弦的话呢,总感觉有什么事情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发生了。没想到谢羽也问起周王,他心里便猜测:难道是阿羽对周王暗生情愫,他娘才阻止二人见面?
    不过谢羽听得周王去不了,如释重负的模样倒让程旭怀疑自己猜错了,难道是周王对谢羽生情了?
    以程旭看女子的眼光,也觉得自家妹妹着实不错,动静皆宜,聪慧美貌,人品家世皆不错,又有一身精妙的箭术,若是周王没瞧中了自家妹妹,那才是他眼瞎呢!
    一家有女百家求,就连闫宗煜也旁敲侧击的打听谢羽的消息。程旭心里一时纠结谢羽与周王两情相悦,而亲娘决心饰演棒打鸳鸯的那根讨人厌的大棒;或者周王单相思,情难自禁向妹妹表白被拒,于是阿羽才问及周王行踪以避免再见的尴尬……不长的一段路,被程旭脑补了一路。
    蒋祝开府,似乎并不准备大宴宾客,只是蒋家听到消息,以蒋墨为首的不少人便带着家眷前来祝贺。连同北镇抚司的同僚,来的人也并不算多,男女客前后各分了几桌。
    谢羽跟着程旭到得正门,蒋祝正站在大门口迎客,见到谢羽立刻道:“谢天谢地,阿羽姑娘总算来了,原本是没准备请女客的,只单独请了你一位,咱们也算相交一场.只是……族中有女客前来,我又不便去内院招待,只有丫环婆子支应着,还要劳烦阿羽姑娘帮我去招待一番。”
    谢羽不得已应了差使,跟着婆子边往后院走,边问来客何人。那婆子是周王府借来的奴婢,倒跟谢羽也是熟识的,满面不屑道:“还能有谁?都是蒋府那帮人,进了后院都拿自己当主子,伯爷让姑娘出面待客,倒要看看这帮人还能说些什么。”
    “勇毅伯也是时候成亲了,后院有人还怕这些牛鬼蛇神。”
    谢羽跟婆子一路闲聊入得后院,但见花厅之内坐着三桌女眷,乱纷纷也不知道谁是谁。见得她一个年轻姑娘被婆子引着进来了,座中众人侧目,目光都往她身上扫,谢羽一时感觉身上都要被烧出几个窟窿,心中暗暗诧异。
    婆子道:“这是伯爷的朋友谢姑娘,伯爷托了她招待客人。”又指着席间的夫人介绍了几位,除了蒋墨之妻,其余几位也都是蒋祝的堂叔堂伯之妻。这些人各带着年轻女子,婆子也不甚清楚。那几位便为谢羽介绍自己带来的,多是娘家内侄女,姐妹的女儿等,谢羽顿时恍然大悟:感情席间这些年轻的姑娘们都是蒋家人为蒋祝物色的未婚妻?
    她是蒋祝发了话托了招待席间客人的,这些夫人太太们心里拿她当竞争对手看,面上还要笑着打听她的底细。谢羽也懒的跟这些人兜圈子,问起蒋祝之事一概三不知,问的猛了她便拿酒杯挡着,或者敬对方一杯酒,自己陪喝一杯。
    不知不觉间,她倒是足有十七八杯喝下肚了。而蒋祝原以为只有谢羽一位女客,准备的酒度数都不算低,谢羽头都有些晕,伸手召了个丫环来扶她:“对不住各位了,我失陪一会。”
    众妇人不但没从她嘴里掏出半句有关蒋祝之事,就连她的底细也没掏出来,此刻恨不得她赶快离开,大家好商议一番,都笑道:“姑娘请自便。”
    那丫环扶了谢羽,径自出了花厅,沿着回廊走过去,七拐八拐,便拐到了处不知名的住所,鼻端忽嗅到暗香隐隐,抬头看时,但见墙内伸出几株梅花,谢羽仰头瞧见,不由赞道:“这地儿倒清幽。”
    丫环扶着她到了正门处:“此处是梅院,里面种了几十株早梅,伯爷很喜爱这院子,还说今儿专门留出来招待贵客。姑娘自己能不能走?若是能走,去厅里歇歇脚,奴婢去给姑娘端碗醒酒汤来。”
    谢羽松开了丫环的手,示意她去端醒酒汤,自己深一脚浅一脚往院里去了。这院里铺了青石路,两侧随意的栽种着梅树,有的含苞未放,有的红萼早开,她嗅着幽香,赏着冷梅,一路观赏,嘴里还念叨:“蒋祝一个闷葫芦,居然还这么会享受。”殊不知这却是前一任房主的手笔。
    眼瞧着到得梅林尽头,果真有三间屋子,谢羽吹得冷风,酒意上头,一脚踹开了正门,闯了进去,四下转头脑袋寻找床铺,抬头之时却傻住了。
    这屋子正厅布置的颇为雅致,东边窗下摆着个极大的书案,背后是书架,上面堆了满架的书,最让阿羽发愣的却并非这屋子里的摆设,而是此刻那书案后面坐着的人。
    崔晋面白唇青裹的厚厚实实坐在那里,目光沉沉,倒好似他们初次相见一般,又恢复了那个阴森森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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