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节

    自古皇家无真情,为争夺大位弑父杀兄、双手染血者比比皆是,楚晔之下、楚旭之上,还有三位皇子,如今远隔十数年,根本无法推测出最终结局来。
    还是算了吧。
    纵使这“乘龙快婿”再好,姐姐也不该卷入那种不安定的未来。只要选一个与汝南侯府门当户对,又真心对姐姐好的姐夫就好。
    先前喝的姜汤里放了安神药材,无双想着心事泛起困来,克制不住地打个小哈欠。
    “双双想睡了?”无瑕轻声问。
    瞌睡来得太快,无双眼皮好像被浆糊黏住似的,几乎睁不开,晕头涨脑地“嗯”一声。
    楚晔眉目含情,除了对说童言童语的楚婠与楚旭,其他人都看得出。
    无瑕情窦未开,不明白那目光里饱含的深意,却能感受到与寻常不同,又羞又窘,此时正好借哄妹妹睡觉背转身,再不用苦恼应当该如何应对才能既避免尴尬又不失礼。
    楚曜不悦地瞪堂弟一眼,当着一屋子下人,到底要给皇子几分薄面,不好拿出兄长架子来教训他。
    “君姑娘,你只管陪着无双在此休息,若是有什么需要便告诉下人,不必客气。”楚曜叮咛一句,便提出离开。
    他与楚晔本在前院帮外祖父乔老将军招呼客人,听闻楚旭私自带獒犬离开犬舍,怕出事才赶到后院四处寻找,如今既然事了,自然应当回归原位。
    无瑕听说他们要走,立刻松了一口气,起身福道:“今日多得两位王爷仗义相助,我们姐妹不尽感激,改日定请家父自上门致谢。”
    “君姑娘太客气,无双与舍妹是至交好友,这点小事何足挂齿。”楚曜摇头道。
    楚晔却道:“好啊好啊,我等你们。”
    楚曜斜睨一眼,恨不得捂住他嘴。
    “婠婠,走了,我带你去外祖母那儿。”
    “我不去。”楚婠娇声娇气道,“我要留下照顾双双。”
    边说边爬到无双身边,学奶娘照顾她的样子,把盖在无双身上的小被子向上拉了又拉,还有模有样地掖起被角。
    屋里燃着炭盆,无双在姜汤作用下已发出一层薄汗,正全身暖融融的,连心也跟着熨帖起来。眼见楚婠认真的样子,觉得小姑娘甚是可爱,于是伸手把被子一掀,将她裹进被里。
    楚婠咯咯笑着躺倒,两个小姑娘头并头,瞬间睡熟。
    “我留下照顾婠婠。”楚旭有样学样,结果被楚晔捉住后脖领子一把拎走。
    他可不敢再让这个没轻没重的捣蛋鬼离开视线。
    出了海棠苑,楚晔放下叫嚷不停的弟弟,转向楚曜道:“婠婠与君家小姑娘如此要好,不如改日我们兄妹几个约上他们一家去西山游猎可好?”
    楚曜哼道:“游猎甚好,只怕你醉翁之意不在酒。”
    被一语戳穿心思,楚晔倒也不恼,反而笑嘻嘻地揽上楚曜肩头:“知我者莫若子修也。”
    楚曜探身去拽意图逃走的楚旭,不着痕迹地避开楚晔魔爪。
    楚晔兀自开心,半点未觉不妥,只道:“你刚才来的晚,没有看见,她为了救妹妹奋不顾身的样子特别美。”他脑子里闪过许多溢美之词,却觉得都不足以与无瑕匹配,“真是天宫仙女不如她灵动有生气,地上淑女又不如她自然不虚伪。世间言语形容不出,笔墨亦不能描绘……”
    无双一觉醒来,已回到家中。
    出门参加寿宴,竟然全程睡过去,什么也没吃着,什么也没玩着,真是不能更郁闷。
    第二天,将军府、郢王府和宫里的静妃齐齐派人送来许多礼物给她。名贵药材、宫制首饰、绫罗绸缎,小山似的堆在次间里,叫人看着眼晕。
    无双每天尝尝药膳、换换首饰、穿穿新衣,不知不觉秋去冬来,新年已近眼前。
    新年前,各家各府忙着筹备节宴、安排节礼。新年间走亲戚拜年,到处赴宴。热热闹闹,忙忙碌碌,转眼又是半月。
    每到上元节,上京城必设灯市。前后共三天,终夜观灯,金吾不禁,十里长街人山人海,车马喧嚣。
    德庆十四年这年,为感谢天官赐福,保佑国运昌隆,百姓安居乐业,生活富足,除了年年皆有的火树银花,还专门汇集全国能工巧匠,制造出高有十余丈、燃灯十万盏的灯轮竖在灯市正中,引得远近城镇皆有人慕名前来一观。
    君恕也打算带妻女出门凑热闹。
    杨氏有孕已七月,顶着西瓜大的肚子,去哪儿都不方便,自然不愿同去,无瑕因此决定留下陪伴母亲。至于唐碧秋,如今已得老夫人授意,待秋天生辰后,即可与君珩完婚,早早便躲在房内绣嫁衣,对其他都不感兴趣。
    最后,只有无双兴致勃勃,被君恕抱着出门游玩。
    无双穿着海棠红团秀牡丹的裙袄,外面罩着狐裘斗篷。斗篷上用的白狐裘是君珩送的,同样一整块裘皮,无瑕只能做一件秋穿的斗篷,无双人小衣料用得少,做成双层冬穿的,还能有余料做一顶风帽。
    小小姑娘全身上下都裹在狐裘里,更显得白雪雪、粉糯糯,格外讨喜。走在街上,谁见了都忍不住多瞧两眼。
    君恕怕女儿累,也怕她走丢,起初一直抱着不放无双下地。
    可是灯市上花样多,走不多远,无双已经满载,右手举着冰糖葫芦吃得香,左手提着摇头摆尾的金玉灯晃悠悠,君恕一手抱着她,一手还提着一副糖画。
    又走几步,见到一个卖风车的摊子。
    风车又名吉祥轮,以秸秆作支架,左右分枝船期彩纸作的圆轮,色彩斑斓,十分漂亮,一下子就吸引住无双的目光。
    “小姑娘,请个吉祥轮回家吧。”摊主深谙卖货门道,一上来便对无双下功夫,“红色寓意天降鸿福,紫色寓意紫气东来,粉色是春满人间,金色是福地生金,还有几种组合在一起的,请回去保证一家大小整年好运无人能敌。”
    无双偏头好一阵挑选,最后指着一只绿色的四季平安道:“爹爹,要这个。”
    君恕欲伸手掏钱,可惜……没有空手能用,只好把无双放下来。
    他付钱的功夫,无双已从摊主手上接过风车,迎风小跑两步,轮下泥鼓“嘎啦嘎啦”作响。
    “小姑娘,声音越响,运道越好。”摊主在后面喊。
    无双一听更有兴致,举着风车快跑起来,风轮兜满风,十只泥鼓齐齐响,吵得她没有听到父亲叫她站住的说话声。
    君恕只能大步去追,怕女儿走丢一双眼紧盯着不放,没有注意到另有一个六七岁大的女孩子从旁边扑过来,一把抱住他腿,“爹爹、爹爹”哭喊个不停。
    君恕皱眉低头,试图将那女孩儿拉开,可她喊声凄惨,引得旁观者以为君恕要抛弃孩子,议论纷纷,更有大胆的见义勇为出言指责。
    人都是哪儿热闹往哪儿钻,两人周围很快就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君恕不理闲人,拉开了那女孩子要走,却叫好管闲事的扯住,不论他如何解释就是不放人。
    无双一人在前跑得欢,根本不曾察觉身后情况,待有一双手臂从后面伸来抱她时,还以为是爹爹追了上来,根本不曾防备,十分乖顺地任由来人将她抱起。
    不过,当被抱进怀里时,无双便觉出不对。君恕素来喜洁,身上可没有这种古怪的酸臭味道。
    她回头一看,抱着自己的竟然是个形容粗鄙的陌生男子。
    “小姐,老奴终于找到你了,咱们快点回家吧。”男子见无双怒目而视,觍脸笑道。
    话一说出来,无双便明白自己遇上拐子了。
    她也不喊叫,使尽全力一脚踢出,正中男人肚子。
    男子不防小女娃机灵狠毒,猛地吃痛松开手。
    无双摔在地上,也不顾得疼,爬起来就跑。
    她个矮腿短跑得慢,但是胜在小巧灵活,在大人们腿间左钻右钻很快跑开,那男子身高体壮,在人群中穿梭自然不如无双方便,一时间竟也追不上。
    无双慌不择路,跑反了方向亦不自知,越跑越远,却始终找不到父亲。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冷风卷起细碎的雪花,潮湿的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硫磺味道。
    街上锣鼓喧天,人声鼎沸,嘈杂热闹掩盖住稚子幼嫩细微的呼救。
    无双跌跌撞撞地拐进巷子,脚下猛地一绊,淬不及防,直挺挺扑倒在地。她噙着泪花爬起来,崭新的衣裙沾染泥污,右脚踝隐隐作痛。
    烟花在天空爆响,耀眼的光芒照亮杂乱无章的暗巷。
    无双蹒跚几步,躬身钻进墙边染血的麻袋,蜷缩着靠墙躺倒。
    血腥气熏得人作呕,地表寒气上扬,冰冷刺骨,她咬牙强忍,一动不动。
    一男一女先后追进来。
    烟花不断绽放,夜空明亮如白昼。
    男人迟疑地停步回头,问身后气喘吁吁的女人:“怎么不见人?你没看错吗?”
    “怎么可能看错,她那件狐裘斗篷雪一样白,隔整条街都能一眼认出来。”女人答得斩钉截铁。
    男人仍不大相信:“一个三四岁的小不点儿,不可能片刻就跑得不见踪影。”
    说话间目光扫过身旁破旧断脚的双门立柜上,他大步上前,恶狠狠拉开木门。
    柜里空空如也,除了经年的积尘,什么也没有。
    女人有样学样,掀起凹了一个大洞的樟木箱盖。
    透过麻布经纬织缝,无双眼看他们将巷子里废弃的物件全部查看一遍——包括她藏身的麻袋。
    因浸透着暗褐色的血迹,女人瞥了几眼便嫌恶地走开,男人却狐疑地蹲下打量一阵,无双吓得气也不敢喘。
    屏息快达极限的时候,男人终于站起身,背对她粗声粗气地问女人:“非得抓到她不可么?满街都是娃娃,换一个不是一样卖钱?”
    女人尖着嗓子,没好气地说:“你没见她那身衣裳首饰么,都是好东西,至少能顶卖十几二十个孩子的钱。”
    “那还等什么?快点追啊!”男人说罢,拉住女人奔向巷子尽头出口。
    脚步声凌乱地远去,最后消失。
    无双等了很久,才从麻袋里爬出。
    刚想舒展一下僵硬的四肢,就听身后远远一声得意的喊叫:“看,我说她鬼灵精地躲在麻袋里吧!”
    是那个拐子男!
    原来他们并未走远,只是躲起来等她自动现身。
    情急之下,无双忘记脚踝有伤,迈步要逃,不想右脚落地时因为剧痛狠狠地摔倒。
    绚烂的烟花归于沉寂,巷子恢复成最初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无双不甘心地抬头,撑着手臂尝试站立,却只换来失败。
    两人一轻一重的脚步声缓慢靠近,和着张狂的笑声,毫不掩饰地展露猎人戏弄逃跑失败的猎物时的残忍与快意。
    马蹄哒哒伴随车轮辘辘适时响起,优美得宛如天籁。
    巷子外的石板地上,先是出现一辆线条优雅的马车剪影。之后亮光渐盛,影子逐渐暗淡。双头并进的黑色骏马悠然地走过,包裹玄稠帷幄的马车不偏不倚,正好停驻在巷口。
    “把她抱上来。”低沉醇厚的男声从车内传出。
    虽隔着风雪,无双也听得出是楚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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