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节

    “你酒态如何?”
    最后,一切都完毕了,安姑姑还有这最后一个问题。
    “不曾喝过,不知。”双鱼道。
    安姑姑命宫女取来内酿。
    双鱼喝了下去,然后……
    “给我牢牢记住,往后不许碰酒,一滴也不行!”
    这是第二天早上,她终于睡醒,头昏昏沉沉之际,茫然睁开眼睛后,安姑姑站在床边,皱着眉头对她冷冷说出的第一句话。
    后来六福偷偷告诉她,昨晚她几杯酒下肚后,一反常态,又唱又跳,还拉着安姑姑又哭又笑,死活不让她走……
    半个月后,双鱼终于结束了这段其实很是仓促的课程,真正被安排出京,要去往阳关西北之外的庭州了。
    接下来直到她回来,六福都会随她同行。
    那天早上,带她出宫的,正是和她处了半个月的安姑姑。
    安姑姑看起来和平时没什么两样,面无表情。但是,快要走出安秀宫宫门时,她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定定望着双鱼。
    就在双鱼以为她还要再吩咐自己什么时,惊讶地看到,她竟然朝自己下跪,然后恭恭敬敬地磕了一个头。
    双鱼大惊失色,急忙上去要将她扶起来。被她拒绝了。
    “沈小姐,安若兰在此向沈小姐叩拜,奴婢代我家小姐,谢过你的大恩大德!”
    她一字一字地道,神情不再素淡,眼中有微微泪光。
    ……
    出宫,出城门。车子驶上通往那座遥远城池的路上时,六福悄悄告诉双鱼,安姑姑是当年随荣妃一起进宫的荣家人。荣妃死后的那几年,她一直在年幼的七皇子身边。七皇子出关外后,她并没出宫,留了下来,至今未嫁。
    第11章
    宫中昭德殿那间双鱼曾跪觐过今上的御书房内,徐令此刻已向刚下朝回来不久的皇帝禀告完双鱼出京的情况。
    “什么人和她同行?路上可有保证?”皇帝发问。
    “启禀皇上,奴婢照您吩咐,从诸卫羽林里选派了一队精兵护她同行。出了玉门关,便有上镇将王大鹤接应,将她送至庭州。王将军在关外多年,对地形十分熟悉,皇上大可放心。”
    大兴立国后,为抵御北方突厥,沿袭了前朝军制,在与突厥地界相交的边境地带设置了上百个军镇,根据地理位置和规模大小,分上、中、下三种建制,一有异动,便可相互联络调遣兵将。军镇归都护府统辖,最高指挥便是镇将。上镇将为六品武官。这个王大鹤是忠良之后,勇猛善战,在几场对突厥战役的功劳簿里都有他的名字,皇帝也知道他,听完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徐令见皇帝似乎陷入沉思,便在边上候着,片刻后,试探着道:“皇上,您下朝后还没用膳,您先歇会儿,奴婢叫人给您传膳……”
    皇帝颔首。徐令躬身后退出去时,皇帝忽然又叫住了他。
    “你替朕传个话,让刘伯玉来见朕!”
    “是。奴婢这就去传旨……”
    “不是在这里!你替朕安排下。朕出宫。”
    徐令微微一怔,抬眼看向皇帝。
    “宫里朕的身边儿,还有个能说话的地儿吗?就在这会儿,不知道哪个角落都有什么人的眼睛在睁着,盯着朕的一举一动呢。”皇帝神色冷淡地道。
    徐令后背立刻沁出了层汗意,慌忙下跪:“皇上……”
    “朕说的不是你!你跪下去干什么?起来吧!去替朕安排下。”
    “是,奴婢明白了!”
    徐令急忙爬起来,再次躬身退了出去。
    ……
    次日,刘伯玉怀着忐忑心情悄悄赶到了位于京郊的鹿苑。
    鹿苑是皇家林苑,占地广阔,外通水系内含湖泊,处处亭台楼阁奇花异木,美轮美奂。以前暑热时,皇帝每年都会来此避暑。但这几年已经不大过来了。
    昨天一早,沈双鱼离京去往了庭州,这个消息很快就传了出去,刘伯玉自然也知道。
    皇帝突然打发沈双鱼去庭州,目的是什么,众人私下议论纷纷。
    有人猜是惩罚。
    但刘伯玉可不这么想。
    听到这个消息时,他立刻就把她的此行和此刻还远在庭州的七皇子给连接了起来。
    据他所知,皇帝此前似乎派人去庭州给七皇子传过几次诏,内容似乎是召他回京。这也不是什么秘密了。
    至于皇帝为什么要召这个十年前与自己反目的儿子回来,目的是什么,刘伯玉不敢乱猜。
    可能父子天性,老皇帝后悔当年举动了,此纯粹是舐犊之举。毕竟,当年的七皇子可是他最宠爱的一个儿子。
    可能召他回来,是为了敲打,甚至利用曾位列八大柱国之首的荣家尚存的余威来牵制另外几个有着雄厚背景正蠢蠢欲动的皇子。
    又可能……
    刘伯玉也不敢乱猜了。
    就在他翘首等着七皇子归京时,后来却没有后来了。
    七皇子一直没有回来。
    所以现在,突然得知沈双鱼去了庭州,凭了第一感觉,刘伯玉就觉得和七皇子有关系。
    接着他得知皇帝要秘密召见自己,不敢怠慢,匆匆就赶了过来。
    他从鹿苑一扇侧门被人引着入内上了条画舫,船飘至湖中,他屏住呼吸等候良久,终于听到一阵脚步声传来,抬头,果见皇帝负手而来,面色沉静若水,看不出半点喜怒。忙下跪叩头。
    刘伯玉叩头完毕,却久久不听平身之声,原本就忐忑的心情愈加紧张。也不敢抬头,只久久趴伏在地,纹丝不动。
    半晌,就在刘伯玉跪到双膝发麻,忽然听到头顶皇帝的声音传了过来:“刘伯玉,你居心叵测,可知罪?”声音森冷无比。
    刘伯玉微微抬头,正撞到对面座上皇帝射来的两道如电目光,心里顿时明白过来,想必自己那日与韩王的私会已经被皇帝知晓了,大惊失色,顿时冷汗涔涔而下,慌忙扑下去叩头,口中道:“皇上,臣知罪!”
    “何罪之有?”
    这一瞬间,刘伯玉心里闪过了无数个念头,但很快,凭着这几十年官场生涯所锻炼出来的敏锐直觉,他立刻决定据实向皇帝道出一切。
    一个“居心叵测”的罪名,实在是不轻。也可见皇帝之怒。但此刻,既然把自己叫到这里秘密召见了,自己倘若迅速说出一切,说不定还有转圜余地。若还想刻意隐瞒什么,等着自己的,绝对没有好下场。
    刘伯玉不再犹豫,压住内心惶恐,立刻把自己那天受韩王私召,受他威胁,迫于无奈将沈双鱼引到御驾之前的经过说了一遍,连自己早年收受贿赂的事也一并倒了出来。
    “……皇上,臣罪该万死!臣早年在外办差时,不该一时糊涂受了人好处,这才被捉住了把柄无奈受人驱使。皇上,臣在朝廷里原本从不与人结党,一心忠君为皇上办事,皇上您应也知晓。求皇上看在伯玉往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赦免臣的罪!”
    刘伯玉说完眼含热泪,不住叩头。额头撞着木头甲板,发出连绵不绝的蓬蓬之声。
    皇帝注视着刘伯玉叩头求饶,半晌,方冷冷道:“起来吧!”
    刘伯玉这才停了下来,抬头时,额头已经起了青肿痕迹。但还是不敢起身,依然那样跪着。
    “刘伯玉,你知道朕今日为何叫你来此见朕吗?“皇帝缓了缓语调,问道。
    “臣不知。”刘伯玉大气也不敢出,屏声敛气地应。
    皇帝眯了眯眼。
    “刘伯玉,你借办差收取贿赂,先犯一罪,后又与人结党,欺君更是罪不当赦。但看在你这些年还算是替朕办过几件像样事儿的份上,朕就暂且记下,先饶了你。”
    刘伯玉松了一口气,急忙再次叩头谢恩,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你如今在侍中这个位置,已经做了几个年头了吧?“皇帝突然问。
    “是,是……承皇上厚爱,臣忝列此位已有七载。”
    刘伯玉不知道皇帝突然问这个的目的,小心地应了一句。
    “嗯。过些时候,等吏部尚书位置空出来,朕升你上去吧!”皇帝淡淡道。
    刘伯玉惊呆了,以为自己听错了耳朵。
    吏部尚书向来隐然为六部之首。现在在任的马大人正遇丁忧。
    马大人是太子太保杨纹的门生,在任已经很多年。此番他遇丁忧,杨纹上书皇帝考虑夺情,被皇帝以“孝道至大”为由给否了。于是这个位置空出来,到底该由什么人接任,最近一直成为众人私下关注的焦点。
    皇帝既然否了夺情,那就不可能再让太子一派的人接任。
    剩下有资历,也最有可能上的,跑不出京城八大族里剩下的几个家族。
    除去杨纹一派,八大族里,荣孝诚荣家人和落败的沈家、徐家被剔除在外,剩下高家、镇远侯姚家、宣国公卫家、以及最后一个成国公范家。
    按照刘伯玉此前的猜测,五皇子韩王母系的高家和隐然正与五皇子竞争上位的三皇子齐王背后的卫家人,这两家应该不大可能会被皇帝选中,那么就剩镇远侯姚家和成国公范家了,十有八九,新的吏部尚书人选跑不出这两家。即便不是本家人,也要么门生,要么故旧。
    虽然他偶尔也幻想过自己能接掌这个位置,但以自己背景,能爬到今天这个位置已经很不容易了。以他人脉,想染指吏部尚书之位,可能性极其渺茫。因此他也只限于幻想一下,从没敢真的想过。
    但是他做梦也没有想到,就在此刻,从座上皇帝的口中,竟然说出这样一句话!
    刘伯玉犹如身在梦境,一时没反应过来。等终于反应了过来,压抑住内心的狂喜,急忙再次朝皇帝用力叩首,口中道:“臣感激涕零!感激涕零!臣从今往后定吸取教训,加倍洁身自好,全力以赴,兢兢业业,再不敢有半点负皇上重托!请皇上放心,此番回去,臣定与那些人划清界限,从此唯皇命是从!”
    “楚河汉界泾渭分明未必就好,”皇帝注视着表忠心的刘伯玉,语气淡淡道,“朕要你回去后就当什么事都没有,以前怎样,往后也怎样。”
    刘伯玉一怔,抬眼见皇帝望着自己,顿时就明白了过来。当即再次叩头,恭恭敬敬道:“臣明白了。臣必不负皇上所托,粉身碎骨,也要报答皇上重用!”
    “嗯。你有个侄儿是吧?”
    “是。”
    “臣那个侄儿名叫刘荣,固业十二年的武榜探花,已过而立。如今在京畿兵马司里当一个奉车都尉。”刘伯玉恭敬道。
    “可用吗?”
    “禀皇上,臣的侄儿自小失怙,视臣如父,与臣那个女婿不一样,绝对信靠。”
    “升他为中郎将吧。叫他替朕管好四方城门,往后前途可期。”
    皇帝语气依然淡淡。但跪在地上代侄儿叩谢皇恩的刘伯玉心里,却突然隐隐地生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
    老皇帝正在加紧步调,在密密地织起一张或许只有他自己心里才清楚的网。
    这张网通向何方,最终如何收起,刘伯玉觉得自己隐隐仿佛有点知道了。
    但他不确定,更不敢胡乱揣测。
    他已经彻底被座上的这个年过六旬的老皇帝给收服了。
    死心塌地效忠于皇帝,做好他要自己做的每一件事,这就是往后他刘伯玉安身立命落脚的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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