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节
然而,他的行装却泄露出他已经多日跋涉,又因迷路在林子里转了好几圈。
孟湘的目光扫过他开线抽丝的袖口,沾着泥的褶儿边角、鞋儿面,以及那腰间的佩玉都已经掉的七七八八了,便开口道:“你还是趁早离开吧,我们这个小庙可供不起你这尊大佛。”
那人却闻若未闻,借着月光绕过了那个大炕,走至近前,视线扫过二人,淡淡道:“麻烦二位了……”
他话未说完就被孟扶苏打断了,“且慢,我们可并未答应你什么。”
那人不紧不慢地整理了一下衣袖,看着抽丝那处皱了一下眉,道:“我认识个名医,这位小兄弟的身体还是要好好调养,我这里又恰好也有些银两。”
孟湘看着他的目光中不免带了丝惊奇。
“不需要。”孟扶苏眼睛黑沉一片,声音冰冷。
那人轻笑一声,目光流转,潋滟碧透,眼尾微微上挑,每一抬眉便惊艳十足,若是细看,他右眼的眼尾上挑处还有一粒米粒大小的痣,万般风流都尽诉于此。
孟扶苏的声音越是冰冷,态度越是严肃,他的声音就越是舒缓了,“那猗兰书院如何?”
孟扶苏身子一动,却仍是努力按捺着,硬邦邦道:“凭我自己也能上。”
他这副样子却让孟湘知道此番交锋孟扶苏已然输了。
“那这位孟娘子觉得如何?”这人直接掉头道:“听说这河渠县要办桃花神母祭,这祭舞人选可还没确定呢,孟娘子不想去试一试?以后若是想跟教坊的某位学习我也可以安排。”
孟湘嘴角一扬,“虽然不知道郎君是何人,可此般所作所为……”
那人露出一抹惬意的笑来,“我并无恶意,当初在河渠县相遇之时,孟娘子便应该知道。”
她在心里叹息一声,虽然不知道他从哪里得知她的姓氏,不过她想要跳舞的事情可是除了自己儿子谁都没告诉,这样的都能知道,实在是不能再用观察细致入微来形容了。
孟扶苏也像是担心在他面前多说多错,便拧紧了眉头瞪着他,也不吭声。
孟湘盯着他的双眸,无奈道:“我不是不想帮你,可是……”她指了指他的袖口、腰间和鞋子,“你这样的衣服,又带着这般贵重的佩玉……我又不是傻子,而且这一路上必然留下不少痕迹,而且,最近官府在抓江洋大盗。”她狠狠咬着“江洋大盗”这四个字想要试探他,他却面色平静,甚至反问她,“这又与我何关呢?”
“更何况……”他微微仰头,带这些骨子里的骄傲缓缓道:“我这样子是故意做出来。”说着他还微微叹了口气,“我还以为你们这种人都是乐善好施的,见我如此狼狈又怎么忍心拒于门外。”
“呵呵,对不起啊,我既没见你狼狈,也没有什么好心。”孟湘双手抱在胸前带着明显的嘲意,可这副尖锐模样因着她这副艳丽逼人的美貌,看上去便也如画中美人活了一般。
“我在林子里行走的时候,便听两个樵夫谈论桃源村孟娘子的美貌了,今日一见,果然是山野之中也并非尽是呕哑嘲哳。”他虽然嘴上是在恭维着她,可脸上却有些不以为然。
孟湘眉眼一弯,笑得越发天真可爱了,“我还没答应你呢。”
“你我都明白的,即便是不说也没什么。”他那副骄傲自信的模样看得她手心痒痒的,好想拍拍他的脸,告诉他别做你的春秋大梦了,然后将之关在门外,可是,他的条件打动人,他的存在也同样威胁人。
“那日与郎君在县里分别,这桃源村离县里也并不远,你为何这么久才到这里?”孟湘扶着门,笑眯眯地上下扫了他一眼,“莫不是在深山老林里迷了路?”
天知道,她只是看他不爽,出言讽刺几句而已,这由头也是随意找的,谁料这人好像被戳到了痛处,脸上那矜持温雅的面具几乎带不住了,他轻哼一声,下巴扬起,“孟娘子说笑了,小小的一片林子又怎么会迷路。”话还未说完——
“咕——咕——”
孟湘笑得越发撩人了,她的食指卷着耳边的一缕碎发,娇笑道:“莫不是迷路久了,才饿成这副样子?”
“我不……”
“咕——咕——”
“哈哈——郎君的回答我已经听到了。”孟湘笑得花枝乱颤,即便是清冷的月光也难掩她的娇媚艳丽。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心里把忍字诀反反复复念了几十遍,不过是“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而已。
第三十一章 夜晚
月光如清涧溪水静静地撞击在地面上,溅起一地流光,他站在流光里,宛若月神。
孟湘却笑嘻嘻地朝月神伸出了一只手,眉梢一挑,“你懂的。”
月神“呵”了一声,从袖子里掏出一锭银子递给了她,另外一只手却借机偷偷地按在了肚子上。
“麻烦孟娘子了。”他态度良好。
孟湘握着那锭银子不在意地挥了挥手,“知道麻烦就好好报答呀。”
他的手指狠狠抓住了肚子上的衣服,脸上却露出月朗风清的淡淡笑容。
“那我该如何称呼你呢?”
这下子他知道了她完全是故意的,明明知道他多日未进水米,却偏偏拦在门口扯些有的没的。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不咸不淡地吐出一个名字——“景郢。”
孟湘歪着头看了他一会儿,轻声道:“一会儿你收拾一下,你现在的样子太引人注意了。”
他一抬眸,眼底却像蓄着冰水,在月辉下泛着粼粼的波光,景郢抿唇轻轻一笑,“我知道了。”
孟湘却看都没看他一眼,就走到门边拉好了门,淡淡道:“锅里还剩一碗菜粥,你凑合着吃了吧,夜里开伙难免让周围的村人注意到。”她虽然这样说着,却半点掀开锅盖给他盛粥的意思都没有。
插好门后,两个人就当景郢是空气,直接路过他走进了里屋,他看着两人的模糊的背影,摇了摇头,又盯着那口大锅看了会儿,肚子里不大一会儿又“咕咕”的叫了起来,想他当初也算是风头大盛,如今却落得这般田地,真可谓是世事无常。
景郢正想着,肚子里却越发像打雷了,见四处无人,他便捂着肚子蹲了下来,苦兮兮地哀声叹气,又狠狠地将两只袖子撸了上去,可是这衣服的材质太好太滑,总是往下掉,根本挽不住,无奈之下,他只好一只手拎着袖子,一只手去找碗、掀锅盖、盛粥,等一碗半热不凉的粥下了肚,他才方觉自己终于活了过来。
“你看看,你看看,想当初多少珍馐摆在你面前你却不屑一顾,如今,这碗菜粥你倒是不嫌弃了。”景郢将碗轻轻地放在灶台边,忍不住自言自语,原本他没这个坏毛病的,只是这几个月一直忙着赶路,甚至怕泄露行踪不敢与人搭话,可久不说话总会憋出毛病来的,渐渐地他便开始自己跟自己说话。
“说来也是巧,我就问了两次路还都问到一个人头上了,如今更是投到她的家里来了。”一次两次还能是巧合,可这已经是第三次了,景郢不由得猜测这个孟娘子会不会是故意的?如果说是故意的,她又有什么目的呢?
一边想着,他一边下意识地舔了一下唇,却觉得唇上一阵刺痛,景郢伸出手摸了摸,湿湿的,他对着从门缝透出来的月光看了看,只见手上沾上一丝血迹,他又探出舌头舔了舔,果然一股铁的味道。
他正觉得莫名却一扭头看见了那个碗,一道月光正好照在那只孤零零的粗碗上,碗口缺了一小块,缺口处还沾着一点嫣红。
景郢懵了一瞬,没想到自己躲过了多少暗箭,终究被一只缺了口的碗给伤着了,他悲愤地捂着嘴,一步一步挪进了里屋。
里屋更黑了,害的他差点被门槛绊了一跤,等他急忙向旁边摸索着想要扶自己一把的时候,却一下子摸到一双又软又滑的手,景郢忙缩回了手,却只听这个方向传来一个冷冷的少年声,“你摸我手做什么?”
景郢只尴尬了一下,便立刻反口道:“怕不是这位小兄弟的吧,毕竟年岁尚小啊……”
孟湘轻轻笑了一声,打断了这一场冲突,她往孟扶苏的方向扫了一眼,虽然看不清楚,她想他现在应该充满了愤怒,眼睛应该更加黑沉了。
“孟娘子,你的碗……”
他话还没有说完,孟湘却好似已经明白了他要说什么似的,笑道:“抱歉了,景哥儿,我们家的碗就没个完整的,几乎个个缺口呢,没有伤到你吧?”她马上接着道:“哦,即便伤了你那也没办法,我们毕竟没钱啊。”
“你叫我什么!”
“哎?”孟湘拍了拍孟扶苏腿上的被子,轻声道:“我的儿子可都这么大了,我想我是比你大的吧?”
他张了张嘴,又合上了,淡淡地甩出了一句:“算了。”
虽然听见了那个少年郎喊她娘,可因为她的容貌太盛,却让他一时忘记了这件事情,景郢一口气闷在了胸里,气自己本就见过无数美人,却因为一个乡野村妇大意了,许久才闷闷道:“这屋子里黑……”
她飞快地解释道:“没钱买蜡烛啊。”
他扯了扯自己的袖子,难受道:“有没有水?”
“没有哟。”她语气轻快的很。
景郢瞪她,可他的视线再冰寒锋利却因为昏暗的环境而传达不过去。
“忍一忍吧,要不然你去投别人家试试,这村子里条件最好的就是后村族长家了,或者你去村西头儿的宋寡妇那里,她家条件好,她也最喜欢你这样的大官人了。”
“孟娘子!”他压低了声线,带着丝冰冷。
孟湘口气一下子又温柔了起来,“别生气啊,你看我把你要睡的地方暖好了,我也不问你从哪里来,明天一早你就赶快走吧。“
本来听她前面的话他心里还暖了一下,结果她竟然要赶他走?
“孟娘子,你错了。”景郢在炕沿边拣了一处地方,勉勉强强地坐了下去,“我的决定你没有办法改变的。”他的语气又在不知不觉中带上了那种高高在上的矜持。
“呵,你自己身上带了多大麻烦难道你自己不知道?我看你还是别到有人的地方了,躲进林子里算了吧。”孟扶苏冷冷道。
景郢有些头疼地捂住额头,即便这样的姿势让他做起来也有一种潇洒风流的姿态,可惜无人欣赏。
“你躲在我家里也不是个好办法。”孟湘语气温柔,就像是在哄孩子一样。
“我怎么了?”
“你被人捉……”孟扶苏脱口而出的话没说完就被他娘拽了一下,可是已经晚了。
“哦?”景郢一扫衣袖,冷淡的声音中带着上位者的威严,“你是怎么知道的?就我所知道的,即便他们要找我,也不敢将我的画像张榜贴出来,顶多是让信任的人拿着,那么,你又从何得知的!”他面色严肃,眼神寒霜,咄咄质问朝孟扶苏扑面而来。
“我……”孟扶苏有些慌了神。
虽然他是少年老成,可跟真正的城府还差的远。
孟湘缓缓吐了一口气,语气柔软无奈中又带着些亲昵,“景哥儿,你就不要吓唬我的大郎了。”她移动到他的身边,跟他用相似的姿势肩并肩坐着。
景郢没有说话,视线却落到了她的身上,她的身上没有一丝那些小娘子们用惯的香气,干干净净的如溪水,如月光。
“我们知道这件事,还要从我们第一次相遇时说起。”她朝他侧了侧身子,不动神色地试探着他对她的安全距离。
景郢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她,那双眼眸如夜里的林子,夜色慢慢将碧色掩盖。
她则在夜色的遮掩下,娓娓道来。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他的眼睛发干发涩,他才阖上双眸,撇过了头。
“嗯。”他声音依旧不带温度,“这里面关系重大,知道太多对你并无好处。”
“我知道的。”她音色柔和,像是柔软的春风,吹拂过他的耳朵。
“你也累了不少时日了,今晚就好好休息吧。”她又转头拍了拍孟扶苏的肩膀,“不要任性。”她暗示性地往下按了按,“说起来,你也该多跟景郢学着些。”
这时,景郢的眉毛皱了一下。
孟扶苏温柔道:“我知道的,娘你不用担心。”他抓住她的手腕,轻轻摇了摇。
明月高悬夜空,屋外的风也渐渐停歇了。
景郢因为没有沐浴,又因为这炕硌人,便像是摊饼似的在那小小的一方炕上轱辘来轱辘去,孟扶苏本来就睡的浅,被他这样一影响便越发睡不着了。
等到了后半夜,也许是真的累了,景郢的呼吸渐渐平稳,也陷入了深眠,孟扶苏便趁机踹了他两脚解恨,后来也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可不管两人如何,孟湘反倒是睡的最安稳的那个,似乎就真的到了“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的没心没肺高境界。这样一来,她反倒是醒的最早的那个。
孟湘抱着胸,看着正并头谁在炕上的两人,“咔嚓咔嚓”两声活动了一下手。
第三十二章 早安
曙光微朦,窗上那层薄薄的白纸就像蒙在了夜明珠上,从稀疏纤维里溢出半丝半缕的微薄光线,就像老天都爱慕他的颜色,即便是那熹微的光亮也落在他的侧脸上。
孟湘微微一笑,伸出手,揪着他的脸颊狠狠一扭。
“嘶——”正睡得迷迷糊糊的景郢皱了皱眉,像蒲公英冠毛似的睫毛微微扇动着,下一刻那双上挑的眼睛便睁开了,清凉如水的眼眸漂浮过藻荇,那清醒的神色一点都不像刚刚睡醒的模样。
孟湘笑得温柔,“你醒来了?”
他抬起一只手,手背搭在额头上,微微阖眸,“啊……”
旁边传来孟扶苏切切索索爬起来叠被子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