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节
他这副全无攻击性的病弱样子让孟湘愣了一下,不动声色地挑了挑眉,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腕,他的手腕一抖,低下头,带着喘道:“娘,不要担心。”他用小拇指勾了勾孟湘的手指。
“你这副逞强的模样我怎么能不担心啊,你爹去世的又早,若是我把你照顾不好,我死了都没脸去见他啊……”她边说着眼睛里便飞快地蒙上了一层水雾,侧着身体,抬头望了文抱珏一眼,又急忙遮掩着眼睛,“让少族长见笑了。”
文抱珏的视线一眼都没落在孟扶苏的身上,眼睛上上下下打量着孟湘,好像在欣赏着她这副梨花带雨的模样,等他欣赏够了,才温声安慰道:“不用担心,正好我担心你那日会有伤在身,便拿了药过来,这个药镇痛生肌,对烧伤也有疗效,快给大郎涂涂吧。你放心这药是极好的,都是养春堂配的。”
孟湘从手掌上方朝他看去,她的手掌遮着面容只露出一双媚气十足的水眸,端的是“犹抱琵琶半遮面”,文抱珏小小啜吸了一口气,却掩下心中的惊艳,从袖子里掏出一方锦盒,递给了她,她忙伸手去拿,却刚刚触及就顿了下来。
“多谢少族长了。”她捏着那方锦盒,慢慢收回了手。
文抱珏盯着她那双纤纤玉手,那手就像是一朵盛开的玉兰花,连手指自然摆放的姿势都是那么的美。他打心眼里觉得孟九娘变得不一样了,可究竟要说哪里不一样了,一时半会儿还真说不出来,不过,之前的孟九娘就像是熟透了的果子,而如今这个孟九娘却像是果子酿成的酒,愈沉,愈香,愈绵,愈辣,也愈有味道了。
第二十五章 少族长
“咳咳——咳咳——”孟扶苏突然猛烈地咳嗽起来,他苍白的手指死死抓着衣襟,手背上甚至爆出了青筋,脸上则咳得通红,见文抱珏的眼神还死死黏在他娘的身上,孟扶苏便突然捂住额头,身体也随之摇晃了两下,一副病体缠身、有气无力的模样。
孟湘惊呼一声,拿起那个锦盒就慌慌张张地扑上去扶住了他,“大郎!大郎!没事吧?”
孟扶苏歪在她的身上,虚弱的摇了摇头。
文抱珏因为孟湘突然的离开皱了一下眉,听见她的问话后,才终于将视线转到了孟扶苏的身上。
孟湘扶着他在那捆草上坐了下来,手指却忙不迭地打开锦盒,将锦盒里碧绿色的药膏往他手背烫伤的地方涂抹,一边涂还一边柔声道:“疼就告诉娘。”
孟扶苏拉扯住她的袖子,摇了摇头,轻声道:“我没事。”
站在门口的文抱珏皱眉看着这一幕,从腰间重新抽出那把扇子,敲了敲手心,才露出一个温和的微笑道:“这大郎的病是有些年头了吧,唉,你们孤儿寡母的也不容易,你们虽然是后来迁居到桃源村的,你那夫君又给我们村子蒙了那么大的羞辱……”见这母子两人脸色瞬间白了下来,他才又不紧不慢道:“可是我们桃源村也不是那等无情无义的村子。”
文抱珏说罢,便探手进袖子里,掏出了一小块银子。
“少族长,这……”
文抱珏捏着那枚银子探到她的眼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笑道:“你也不容易,如果有能力的话我也想帮帮你。”
孟湘羞愧地低下了头,他却露出了满意的笑容,接着道:“你的大儿子常年多病,你的二儿子又总是惹是生非不着家,至于九娘你……也不擅长农活吧?”
孟湘飞快地思考着他的来意,某种突如其来的猜测在脑海中划过,她却没有抓住。
文抱珏则抬着下巴,温柔地笑了笑,“不接着吗?拿着钱带你家大郎去看病吧。”
他勾起嘴角,心满意足地欣赏着这个艳明远播的小寡妇局促不安的模样,又将那枚银子往前递了递,几乎探到了她的眼皮底下。
他满以为她会收下,毕竟她已经那么窘困了,为何不接受他的好意?而只要习惯了这种好意,以后不就任他予取予求了嘛。文抱珏越想着越意气风发起来,眼神也不老实地上上下下打量起她来,虽然说金钗布裙也掩盖不了她的美貌,但也太暴殄天物了,那双漂亮的手就该不沾阳春水,只应该老老实实放在他的手里;这具漂亮的身体也应该羞怯地躲在他的怀里,然后在他的手段下,在他的床上,绽放着芬芳,给他一个人看。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孟湘居然推开了他的手,拒绝了那块银子。
文抱珏眉头一皱,下一刻又松开,温声道:“是不够吗?那……”
“不是的。”孟湘低着头,怯生生道:“可是,毕竟夫君也曾读书之人,虽然我们家破落至此,但文人到底要有文人的风骨。”她满怀爱怜地摸了摸孟扶苏的脑袋,柔声道:“我不想给我家大郎做一个坏榜样。”
文抱珏脸色顿时阴沉下来,目光扫过孟扶苏时还带着凉飕飕的寒气,孟湘好像意识到了什么,忙将孟扶苏藏在身后,抬起头对着他露出一丝浅笑,“实在是辜负了少族长的好意。”
文抱珏“呵呵”笑了两声,将那银子握在掌心里,死死攥着,脸上却轻松自如道:“那也没什么,只是九娘你的日子要过得艰苦一些了。”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这样的话……”他拎着扇子,突然道:“不如我给你介绍个活计吧,靠着自己挣钱,这下你总不会拒绝我了吧?”文抱珏虽是笑眯眯的,可落在她身上的视线却隐隐带着逼迫。
孟湘似乎思考了一下,却并未忙着拒绝,“不知是什么活计?”
文抱珏微微一笑,而后用手中的扇子遮住了自己的嘴,温声道:“也不是什么难做的事情,我家里还缺少个帮忙的,反正也是要雇人的,不如找个知根知底的。”
孟湘装作神色犹豫的模样,孟扶苏立刻配合地抓住了她的衣袖,满是依恋地唤了一声“娘”。
她看了看他,又转头对文抱珏道:“我……实在是不放心我家大郎啊。”
文抱珏的眉心皱着了一个川字,还未开口,孟湘便又松口道:“不过,少族长也确实是好意,而且对于我来说,这也是个妥当的取出。”
他脸上的不渝之色渐渐放缓。
“您容我思量几日可否?”
文抱珏笑了一声,幽暗的视线路过孟扶苏那张脸,最终落在了她的芙蓉面上,“希望九娘你能做出正确的选择,九娘你毕竟是个女人,也该找个遮风挡雨的地方了。”他带着暗示将视线凝在她的双唇上,柔声道:“毕竟九娘你还如此的年轻貌美。”
“少族长在说笑吧,我一个生了两个孩子的老婆子哪里说得上年轻啊。”孟湘的脸上露出一丝苦涩,文抱珏便立即领会到了她的意思,手里的扇子一甩,声音低沉道:“九娘你的风华从未褪色,且如美酒越酿越香啊……”
他说的话已然过界,孟湘立刻露出薄怒之色,他却稍稍退了一步,眼中流露出追忆的神色,“我还清楚地记着九娘你刚来村子的那天……”
文抱珏留下这样一句未尽的话语,便拍拍屁股走人了。
两人站在灶间,看着灶台下的火慢慢收缩成零星的火星。
“你跟我打的赌是这个?”孟扶苏看着她,表情奇怪。
“不、不是。”孟湘忙摇头。
孟扶苏咬着唇,试探道:“他的意思你也看出来了吧?”
“啊,简直太明显了。”孟湘摸着下巴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有些紧张地问:“心动了?”
孟湘视线下移,看着孟扶苏那张明明很关心很担心,却硬是要装作无所谓的脸,“噗嗤”一声笑了起来,直接上手揉搓,“不会啊,因为我的儿子更重要啊。”
孟扶苏努力想要阻挡她娘的禄山之爪,可惜以失败告终,只能顶着被揉红的脸颊,板着脸道:“他那时狼子野心,偏偏披个正人君子的皮子,自以为是什么风流贵公子,整日里拿着把扇子,连大冬天也别在腰上显摆,真是不伦不类,你可不要被他给骗了。”
她刚刚的话说的他心里美滋滋的,他却努力不让她看出来,甚至故意转移话题,可孟湘却偏偏不随着他转,反而笑得甜美道:“我家大郎真关心我呀。”
总是被他娘这么说,孟扶苏也是会反抗的,于是他便也露出一个柔和的笑,“毕竟你是我娘啊,我不关心自己娘难道去关心阡陌上那些陌生人吗?”
孟湘的眼睛亮闪闪的,认真道:“谢谢你。”
孟扶苏一呆,却被她这种郑重的语气弄得有些手足无措,也不知道她为何要向自己道歉,他的心里滚烫烫的,嘴唇动了动,有千言万语想要跟她说,却像是茶壶煮饺子,一个也倒不出来。
她拍了拍他的肩膀,便蹲下身往灶台里添了一把草,而后便不断往门外望。
他也不知道她在望什么,却也没有问,只是专心致志地看着灶台生火。
温暖的火光总是熏得人昏昏欲睡,就在孟扶苏差点要倒在锅台上睡一觉的时候,只听她突然道:“来了。”
他一个惊醒,就见他娘一条腿支着地面,一条腿压在门框上,两条腿几乎组成了一个“一”字,这也是为了跳舞做准备的吧,跳舞真的那么有意思吗?虽然他觉得舞伎的地位低,也不明白她为何做舞伎的工作,但这并不妨碍,他全心全意支持着他娘。毕竟他这个人从来就是帮亲不帮礼的,说起来也惭愧,简直像是将那么多年的圣贤书都读到了狗肚子里,可他还是觉得如果他娘想要杀人,他绝对是那个义无反顾地递刀子的。
说起来,明明两人的关系并不好,这才过了多少时日,他们就变得如此亲近了,难道真是血缘的作用?
孟扶苏正胡思乱着,孟湘却将腿从门框上放了下来,又小心地整理了一番衣裙,才婷婷袅袅地朝外走去,走到门口还不忘跟他道:“记好赌注哟。”紧接着,她便走了出去。
孟扶苏好奇地看去,只见村里的两个婆娘搀扶着披头散发的文虎娘走来,她的衣服被撕扯蹂躏的像块抹布,鞋子都少了一直,文虎娘白着脸红着眼一瘸一拐地被人扶着走了过来,见着孟湘她激动地抖个不停,而后膝盖一弯,就要朝孟湘跪下。
第二十六章 红线
“仙师……仙师……”文虎娘几乎趴在了地上,语音带泣地哀求道:“求仙师帮我化解。”
孟湘被她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得脚步顿了一下,而后立刻掩饰了过去,脸上也随即露出高深莫测的笑容来,声音冷淡道:“我可不敢当,我不过是跟着桃花神母学习过一段时日,经由神母点播,哪里能称得上什么仙师啊。”
文虎娘却以为她这是推辞之语,心里说不得正在埋怨、痛恨她之前的所作所为,她心里便有些烦躁起来,忍不住想:凭什么啊,凭什么孟九娘就能要什么有什么,凭什么孟九娘即便生了两个孩子也不减半分美貌,还越来越让人移不开眼睛,真是老天不公。
文虎娘心里甚至阴暗地猜测着,孟九娘能清楚地说出桃花劫和家宅不宁一事,是不是她本来就跟自己家那个丧尽天良的早有一腿。这样想着文虎娘看她的神情也不免带上了戒备。
孟湘突然冷笑一声,“你若是信不到我何必再次惺惺作态,我也不愿泄露天机,请回吧!”说着,她便做了一个“请”的动作,那副高高在上、目下无尘的模样却是震住了文虎娘。
“九娘别这样无情啊,乡里乡亲的能帮一把就帮一把呗。”文虎娘左边那个绿袄婆子陪着笑道。
“是呀,想当初你家日子过不下去的时候,还是文虎娘给了你米呢,九娘即便你现在受神母器重了,有本事了,可是,这人啊不能忘了恩情,老天可都看着呢!”文虎娘右边那个红袄婆子则板起了脸,直瞪着孟湘。
这两个婆子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文虎娘还时不时哭号几声,似乎都在逼迫她就范,孟湘在心底里冷笑一声——
是啊,当年文虎娘是给了米,可她是端着一碗生米直接泼了过来,还掐着腰刻薄道:“我可是给了你米了,不过要劳烦你自己动动手,哎哟,我可没有像那谁生生的一副好模样,将来实在过不下去了,还有那么多汉子等着照顾你呢。”那话里的酸气和嫉妒简直冲天了。
——虽然本来就是信口开河、胡说八道,顺带着坑你一把,不过,既然是你们上赶着逼迫着我来坑,呵呵,那可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孟湘想罢,脸上便露出一丝无奈,摊着手道:“要化解这种桃花是阴损的,毕竟姻缘天注定,那是月老的红线牵着的,想要……”她话还未说完,文虎娘便一高跳了起来,哪里还有刚进门时的落魄样子,她两手掐着自己的蝉蛹腰,一口啐在了地上,张口骂道:“那个老腌货!狗屁的姻缘!那是那只不要脸的狐狸精勾引的,宋寡妇那双破鞋上辈子定然是没睡过男人的,这辈子才这么骚,她是离了男人就不能活了怎么的!不要脸的贱货!”
见着她那副泼辣模样,那一红一绿两个婆子也不敢顶风上,便不住埋怨着孟湘。
“你提这个干什么啊。”
“宋寡妇那个浪蹄子怎么可能有月老红线啊。”
那个绿袄的婆子眼珠子一转,像是想明白了,突然道:“九娘是有办法了?”
孟湘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一本正经道:“自然是有的,不过……唉——”她不住地摇头,“此事做起来太损阴德,怕是……”
又是绿袄的婆子率先听出她的画外音,便不动声色地拉扯了一下文虎娘的袖子,而红袄的婆子却没反应过来,仍然自顾自地念叨着:“九娘你该回报恩情啊,即便……这也是没有法儿子的事儿啊。”
绿袄婆子抢在那红袄婆子又要说话前道:“我听说隔壁村请一次大神是要用红绸压鬼魅的,还需要有金器,九娘是想用什么?”
文虎娘这一听瞪大了眼睛看着孟湘,手指却搅在了一起。
孟湘侧身而立,风扬起了她的裙角,虽容貌昳丽,此刻却偏偏有一种冰清玉洁的仙人姿态,她凭空挥了挥手,做剑指似乎凭空斩下了什么,然后手指做兰花指状捏了捏,在外人看来她的动作正好像从空中捻了条他们看不见的线。虽然人人都看不见,却因着她的动作极为细致,那副用力绷紧手指手腕的姿态又极为真切,明显确确实实扯住了什么,那三人便也卸下了怀疑。
“这难道就是红线,九娘你能看见!”那个红袄婆子大喊一声,整个人吃惊极了。
“你刚刚是斩掉了吗?”文虎娘急切地询问。
孟湘苦笑道:“哪里那么容易啊,我只是将这道红线周边的一些牵扯给斩断,可这道不好办啊。”
“呸,我就知道那老货没说实话。”文虎娘似乎联想到什么,脸色隐隐有些发黑。
“这不是正求仙师解决嘛,文虎娘,你也不要太伤心。”绿袄婆子不住地安慰着她。
“那究竟要需要什么才能完完全全地斩断,只要能断了……”文虎娘狠狠地咬了咬牙,“只要你说,我都能做到。”
孟湘淡淡地扫了她一眼,心下却明白对于文虎娘这种女人不骗白不骗,她此时能为了解决事情而求她,将姿态放得很低,可心里指不定在怎么骂她呢。要是自己好心为她省些什么,她还会在背后骂自己傻,这么个好机会都不知道利用;以后若是自己步入险境,有能够落井下石的时候,她也是绝对不会手软的。
既然清楚地知道这点,那孟湘必然也不会跟她客气,“我需要三瓦锅生米,三根线香,三匹红,三贯铜钱和一把剪刀。”
她几乎倒吸了一口凉气,迟疑了一下又狠狠咬着牙道:“没问题。”文虎娘这是下定决心要断了吴屠户跟宋寡妇的捱光之事,便狠着心满口答应了下来。
定好明天的事宜后,孟湘便送走了三人,只是那绿袄婆子不住地回头看她,不知在思量着什么。
“娘,你真的有把握?”孟扶苏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到她身后,低声询问道。
“当然……没有。”孟湘笑吟吟道。
“可是,如果没有什么用的话,以文虎他娘的性子岂不能把咱家的房子给拆了?”
“所以,山人自有妙计。”
孟湘双手背后,迈着脚往屋里走,可看上去脚步轻悄,落地无声,就像猫一样,孟扶苏颇觉神奇,死死地盯着看个不停。
她刚刚迈过门槛,孟扶苏突然在背后抚掌感叹道:“差点被娘给骗了。”
孟湘眉眼一弯,回头道:“你终于想明白了。”
“要不是你故意诱导我,我早就知道了。”孟扶苏心里有所猜测,却不明确,便试探道。
“所以说你还有的磨呢,要好好地跟你娘我学习呀。”她眉眼间尽是戏谑的笑意,还故意拍了拍他的肩膀,孟扶苏却一时怔住了,只是呆呆地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