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节

    李彩凤柔顺的点头应了,温柔小意的亲送景王出门。她独自站在门口,目送景王离开,面上虽是带笑,可目中神色深深,若有深意,复杂难辨。
    第63章 景王之死(三)
    不过几日功夫,就在景王就藩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之时,宫中的卢靖妃也跟着病倒了,据说是“忧思伤身”。
    到底是陪伴多年的老人,皇帝心中微微恻然,稍稍软了些——景王就藩本就是他一时之气,此时缓了过来,重又考虑了几日,倒是犹豫了起来。故而,过了几日,皇帝还是亲自回了一趟宫去见卢靖妃。
    卢靖妃为着儿子景王,自是下了大工夫的,虽不敢很是折腾自己的身子却也结结实实的饿了几顿,面色苍白,连床都起不来了。她见着皇帝入了寝殿,连忙从床上坐起身来,欲要行礼,身姿如弱柳,摇摇欲坠。
    皇帝瞧着心酸,连忙扶了她一把:“不必多礼,”又说了一句软话,“都病成这样了,怎地不早早令人和朕说一声?”
    卢靖妃能得宠,往日虽是骄横跋扈却也是个能人。她闻言眼眶一红,便落下眼泪,柔声道:“常言‘皇上万岁’,陛下自然是万岁不老的。我却是没有这般福气的,想来是不能陪陛下到老了。如今这把岁数了,都是老人了,想必也没几个日子了,何苦还要为着小病去烦扰陛下清修?”
    卢靖妃往日里张扬美艳,如今穿了一身半旧的石青色衣衫,面色苍白,哭得梨花带雨,皇帝瞧着都觉难受:“这是哪里的话?头发都还乌油油的,一根白发也没有,说什么老不老的。”
    卢靖妃闻言却是破涕为笑,竟是带了几分少女的娇憨,在皇帝耳边细声道:“陛下这回可是看错了,这头发,是染的呢……”她抿了抿唇,似几分不好意思,轻轻道,“早些年就有白发了,只是我嫌不好看,就叫染了。”
    皇帝听了这话,长叹一声,竟是一时无语。
    犹记得,卢靖妃初初入宫之时,年纪尚小,美貌可人,犹带了一团天真稚气。入了夜,她便娇娇的便趴在他膝上,像是猫儿一样的和他撒娇说话,他一伸手便能摸到犹如丝绸般浓密乌黑的长发。
    如今,人还是当初的人,却也再不似当初……皇帝感慨一生,心中不由一软。
    卢靖妃察言观色,很快便趁热打铁,把头凑到皇帝怀里,柔声和他说话:“我是嘉靖十年入宫的,算起来,竟也有二十六年了,当初的姐妹也没剩下多少人了,就连载圳都长成人了……”朱载圳正是景王姓名。
    一提起嘉靖十年的选秀,皇帝心中微微一动,想起不少令他颇为怀恋、给了他不少美好回忆的女人。当初他效仿古礼为九嫔之选,经由选美册封九嫔:郑氏为贤嫔、方氏为德嫔、王氏为庄嫔、阎氏为丽嫔、韦氏为惠嫔、沈氏为安嫔、卢氏为和嫔、沈氏为僖嫔、杜氏为康嫔。
    郑氏,嘉靖十五年便过世了,才刚过二十不久,谥曰怀荣贤妃。
    方氏,嘉靖十三年封后,皇帝带她拜谒太庙,世庙,昭告天下,荣宠一时,最后却在嘉靖二十七年,坤宁宫大火中过世。
    王氏,嘉靖十五年生“庄敬太子”,晋昭妃,后又升为皇贵妃。三十一年庄敬太子病故,她随后亦哀悔而死。
    阎氏,嘉靖十二年生“哀冲太子”,先为丽妃再为贵妃,嘉靖十九年过世。
    韦氏,她倒是还活着,只是早已失宠,连皇帝都快把人忘了。
    杜氏,她是裕王生母,也在早几年过世了。
    这般算来,当初风光无限的九嫔,所余下的也不过是三人,卢靖妃是一个、沈贵妃是一个、早已失宠的韦惠嫔也算是一个。
    皇帝随着卢靖妃的话语,不由得回忆起许多旧事,他不禁微微叹气:“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啊。现今想想,你还在朕身边,却也难得。”
    卢靖妃强自忍了眼泪,伸手抱住皇帝,细声道:“臣妾蒙受皇恩,得以侍奉圣驾,无一日不觉欣喜……”她仰头去看皇帝,水眸盈盈。
    虽然卢靖妃只字不提景王就藩之事,但她先自伤自己青春不在,再叹故人早逝,倒是引得皇帝冷冰冰的心肠也软了下来——年纪越长,心越软。皇帝被她瞧得心软,终于还是在景王的事情上面松了口:“罢了,你病成这样,赶明儿,我叫四郎来给侍疾。”
    卢靖妃似是十分感动,眼中的泪水再也忍不下来,泪珠子接二连三的掉下来,她连忙谢恩:“陛下厚恩,妾和四郎都感念于心,此生难报一二。”
    “哪里用得着这般,给你侍疾,也是他做儿子该做的。”皇帝不由一笑,亲自扶着她坐好,又陪着说了一会儿话,待得卢靖妃微露疲色方才起身回西苑。只是,他刚刚出了殿门,便见着李时珍手捧着医箱往这殿中跑。
    皇帝对于劝他戒丹药的李时珍倒也印象深刻,想了想便叫黄锦把人叫到跟前来,问一句:“靖妃的病,如何了?”
    李时珍愣了愣,连忙从医箱里掏出装着药丸的玉瓶儿,小心应道:“臣瞧娘娘无甚病痛,只是许久未进膳食,便想着拿瓶开胃的药丸子过去。”
    皇帝聪明绝顶,一听这话哪里还不知道真相?他面上本还有几分对卢靖妃的关切,闻言神色大变,登时觉出几分被欺骗的羞恼来,一双眼睛几乎都要瞪出来了,冒了火。
    他平生最恨旁人欺瞒,今日又着实是被卢靖妃引得动了真情,被李时珍这话一揭露,如今想来更添恨意,连话也没再说一句。咬了咬牙,直接便令黄锦等人抬辇,赶紧回西苑。
    好好好!一个个都目无君上,欺君罔上,只拿朕当傻子耍着呢!
    到第二日,皇帝立刻就下了诏书,令景王一月之内便就藩。
    宫中的卢靖妃闻到消息,犹如五雷轰顶,立时便假病成真病了。
    亲王就藩,是有许多东西要准备的,如此仓促,这还是本朝少有。景王府上下接了圣旨,全都昏头昏脑,哭天喊地,不知该如何是好。景王捂着脑袋就晕厥了过去,倒是景王妃神色冷淡的上前接了圣旨。
    也就在这一日,一顶青色小轿到了徐阶的徐府门口,送了一份拜帖。很快,徐阶便在自家书房里面见了裕王妃李清漪。
    如今景王将去,裕王得势,徐阶对着裕王妃自然很是客气,先请了她入座,再令人奉茶,和善的笑问道:“王妃此来,不知为何?”
    李清漪也很是和气,端着一张温柔的笑颜,她拿起茶盏应声道:“我这是来恭贺大人,百尺竿头更进一步,高升在即。”
    徐阶现今乃是内阁次辅,再往前一步便是内阁首辅,可这位置现今还叫严嵩占着呢,李清漪的话确是有些交浅言深了。他哈哈笑了几声,不置可否,只是道:“想不到王妃这般看得起我。”说罢,又伸手指了指茶水,“来来来,喝茶喝茶……”
    李清漪心知他不愿多言——这老狐狸久经宦途,不见兔子不撒鹰。
    要打动徐阶这样的人,光是摆出筹码、随口许诺,都是不行的,因为那都是虚的,他不会信。一定要有更是要有足够的、明确的利益才行。李清漪于是顺着徐阶的意思喝了几口茶,然后才道:“严家靠的便是圣心,如今景王出事,陛下那头怕是也要暗生气恼。再来,严家行使嚣张,祸国殃民,怕是连上天都深恨这般奸臣……”
    既是扯到了“上天”,自然要说道士什么的。
    徐阶抿了口茶,面色不变,问了一句:“听说西苑里的蓝道长走的是裕王府的路子?”
    “是。”李清漪干脆的应了一声。
    徐阶细思沉吟片刻,最后还是摇摇头,看着李清漪的目光好似带了点前辈对后背的和善与期许,轻声道:“娘娘,这还不够。时候不到,莫急、莫急……”
    李清漪闻言,反倒是笑了起来。她人生得好,眉目如画,一笑之下,仿若春光徐徐而至。满室皆是映光,美不胜收,直叫人神魂颠倒。
    徐阶亦是暗暗低头抿了口茶水。
    李清漪一双眼眸又黑又亮,极是动人,含笑道:“我自然知道时候未到,今日来此,不过是和大人表一表态度,顺便问一问大人的意思。”说罢,她站起身来,十分客气的对着徐阶礼了礼,告辞道,“府上还有事,我便不多留了。大人也请留步,不必相送。”
    话虽如此,徐阶还是亲自起身送了她出门。待李清漪的背影都不见了,徐阶才挑了挑眉,低声笑了一笑,很是少见的赞叹了一句:“好厉害的王妃,好厉害的女人!”
    书房大理石屏风后面,张居正走了出来,略有些疑惑:“就这几句话,何必冒险亲自来一趟?”
    徐阶摆摆手,指了一下桌上放着的拜帖:“太岳,那才是正题呢。”
    张居正从桌上捡起那张裕王妃送来的拜帖,上面写着飘逸清雅的八个字:有才如此,居亦何难。张居正自小便是神童,熟读经典,见着这八字,似是想起了什么,神色微微一变,立时道:“白居易!”
    据宋人尤袤《全唐诗话》记载:白居易十六岁时从江南到长安,带了诗文谒见当时的大名士顾况。顾况看了名字,开玩笑说:“长安米贵,居大不易。”只是,待他翻看诗文,不由得便为之赞叹“有才如此,居亦何难!”。
    徐阶听到这个“白居易”三字,面色微冷,负手于后,淡淡的再加了一句:“裕王妃亲来,一是表明态度,二是让我们表明立场。这三,就是把白居易当日送给顾况的诗再和我们说一次。”
    白居易那首《赋得古原草送别》里最得顾况盛赞的一句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李清漪这是借拜帖告诉徐阶——“斩草不除根,后患无穷”。
    所以,景王必须死。
    第64章 景王之死(四)
    张居正此时已经回过神来,不由道:“裕王妃今日一行,真真是一石三鸟。”
    其一,指出斩草除根之事,把这棘手的活推给了徐阶;
    其二,徐阶若真对景王下手,那么也算是留了个把柄给裕王,换句话说是给未来的新君送了一张投名状;这才是真正稳定的、值得信赖的结盟。
    其三,景王一死,裕王便为皇帝独子,就算不立太子也是地位稳固。非谋反大事不可动摇。
    怪不得徐阶这般人都要赞一句“好厉害的王妃,好厉害的女人”。
    严家为何支持景王?因为景王乃是严家未来的富贵和前程。今上唯有二子,景王哪怕就藩,有严家在京中为应,未必没有翻身的机会。就如李清漪所说“斩草不除根,后患无穷”,景王不死,后患仍在,必须时时防备着——请立景王的折子还是自己等人上的,严家必是明白内情,两边已算是撕破了脸,再不能退后。
    倘若景王一死,严家又已经与裕王结了大仇,严家日后的前途怕也是全断了。前路后路皆断,严家又如何能再稳坐泰山?只要他们一急,乱中出错,圣心又怎能始终不移?严家最大的依靠就是圣心,若圣心一变,也就到了收拾严家的时候。
    从这一点上,徐阶和裕王利益相同。
    所以,裕王那边既是开了口,徐阶也确实是要动手。
    他先后主持过多届科举,可算是门生故吏满天下。再来,景王就藩,要准备的有很多,礼部、户部、内务府等等都要插手,且一路遥遥,未必不能找到下手的机会。
    徐阶负手于后,沉思许久,轻轻的叹了口气与张居正交代道:“此次我们上折请立景王,严家那里必是已经回过味来,算来已是和严家撕破了脸。日后朝堂之上怕也要有不少事,你记得小心行事。”
    张居正自是不怕这个,点点头,随即又道:“此事是否要先问裕王一句?”早就听闻裕王性情温和,裕王妃这般明目张胆的算计景王性命,还不知裕王是否知情呢。张居正虽说对李清漪没什么大意见,可他素来不喜女子太过强势,忍不住就想要压一压人。
    “不要做傻事,太岳。疏不间亲,更何况,裕王妃此时来此,裕王必然也是心知肚明。”徐阶似是明白他的心思,看他一眼,语调极沉得提醒了一句,“你要知道,他也姓朱。”
    朱元璋的朱,“金杯同汝饮,白刃不相饶”的朱。无情最是帝王家,裕王怕也是历练出来了。
    “那景王那里的事?”张居正受教,于是重又说起正题。
    “太岳,这事你不要插手,”徐阶抬起手做个手势止住他的话,深远的目光看着他最得意的学生,微微阖眼,许久方才正色道,“今日你未曾来我府上,自是不知此事。”
    徐阶这一辈子仕途也算是坎坷起伏,早些年的时候,皇帝还把“徐阶小人,永不叙用”这八个字刻在柱子上提醒自己呢。从当初的探花郎到如今的内阁次辅,为了能在嘉靖朝站稳了脚跟,他明里暗里不知做了多少事,确是说不得清白和干净。
    可是,张居正却不一样!他这样年轻、这样有才华、这样有抱负——这是徐阶一心一意培养的继承人,大明未来的首辅,何必要再叫现在的他沾染这些事情?
    皇帝如今已过天命之年,日日吞服金丹,还能有多少日子?至多不过十年左右。再然后,新君登基,自然会一扫前尘,重正朝纲。他再熬上几年,便能铺好路,扶了张居正上去,便也能安心了。哪怕是徐阶,心里头也是盼着自己这个继承人能够风风光光,名留青史。
    徐阶心里已是有了主意很快便挥挥手道:“行了行了,太岳你也赶紧回去吧……”
    张居正愣了愣,郑重对着徐阶一礼,方才起身回去。
    等张居正刚要出门,徐阶忽然又嘱咐道:“裕王妃是个强势厉害的,不容小觑,偏裕王性情温和只此一妻,日后怕要有不少事。你且留心些……”
    张居正心念一转,立时反应过来:他记得翰林院里的谢俊成便是裕王妃的大姐夫,倒是可以交好一二。
    ******
    景王一行拖拖拉拉,直到六月方才出京。
    六月暑火已经起了,烈日炎炎,因着王府里的妃妾多,杂事也多,景王又嫌热动不动就要停下休息,车队一行走得都慢。
    景王的心情也不大好,他府上那个新得宠的侍妾李彩凤不知怎的就跑了。景王被皇帝逼着尽早就藩,自是不能在女人的事情上耽搁,只能忍了这口气。原本,景王就因为就藩的事情憋着火,如今正好找到了借口,这一路都气不顺,嘴里嘟嘟囔囔着“贱/妇”“忘恩负义”等等词句,余下的妃妾除去景王妃江念柔皆是被景王抓着打骂了好些天。
    到了这个地步,江念柔也不与景王摆什么恩爱夫妻的模样,连话也懒得与他说,直接另寻了一辆马车独自坐着,由着景王自己瞎折腾。
    江念柔坐在马车上,掀了帘子不易察觉的看了眼路边荒凉的景致,心中一片茫然。她从未想过自己竟会有这么一日——她乃江家嫡长女,虽说江家不过是普通人家,可她自小生得美貌聪慧,最得宠爱,从未吃过什么苦,想什么便能得什么。所有人都觉得她是有大造化、大前途的。
    果然,她十六岁,皇帝下旨选皇子妃,她立时就被选中了。那时候,她还小,没什么见识,只听了宫人说几句“陛下最宠爱景王”便觉得景王前途光明——就像是她家里,她爹最疼她,她自是家里第二得意的。只是没想到,裕王居长,单单是祖训那句“立嫡立长”竟就压得人起不来。
    当初选秀的时候,她和李清漪无论是才貌皆是不相上下。她费尽苦心上下打点,李清漪却是装模作样,嘴上说得好听“只想着回家安稳度日,想来是不能够了。只盼着姐姐若能得偿所愿”,现在想来,她就是被李清漪那张看似乖巧无害的脸庞给骗了!
    一转眼,李清漪就成了裕王妃,专房专宠,哄得裕王只要她一个。
    再然后呢?
    她怀了孩子,可那孩子命不好,太医暗地里和她说倘若真要生下,怕是有问题的。她才刚刚做了王妃,既是担心皇帝生怒又怕自己地位不稳,只得狠心使计用这孩子算计了一回李清漪。
    那时候,她还太年轻了,只有一腔狠到了极点的心肠和望不见底的野心。只觉得自己也是不得已,景王会体谅自己,孩子以后也会有的。
    哪里知道,从那时起,到了现在,她再不能得一个孩子……
    她算计了那么多,丢掉了那么多,现在又剩下些什么呢?
    就在江念柔越想越觉得心口闷痛,隐隐生出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倘若当初,我选了裕王……”,这年头好似着了魔一样在她心头疯长,几乎叫人血液沸腾、立时就要疯了。
    就在她垂头发怔的时候,忽然听得后面有人惊惶的尖叫了起来——那是陪侍景王的侍妾王氏的声音,今天也的确是她在景王的马车上伺候。江念柔厌烦透了景王一天一花样的折腾,连看都懒得去看,只是吩咐身侧的人去看看情况:“你去瞧瞧,王爷那里可有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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