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节
这是临走前萧华给她看过的鸟儿。
楼湛低头看了看腰间挂着的小香囊。萧华说此鸟擅于寻踪,只要她一只挂着这只香囊,鸟儿就能找到她。果然不错。
她伸手让这只鸟跳到她的手上,在鸟腿边取下信纸。展开一看,信上只有寥寥两句话,大意是让她小回豫州呆着,不要回云京,也不要来徐州。
是萧淮的字迹。
楼湛看了半晌,将信纸收起,看那鸟儿还停着不走,黑亮亮的眼睛滴溜溜转着,很有灵气,大抵是在等她写回信。
楼湛默然,又看了信纸一眼,回身在客房里翻了翻。好在这是城里最好的客栈,旁边的柜子里放着笔墨纸砚。楼湛拿出一张信纸,折了折,整齐地撕下一小张,随即将信纸放回了鸟儿身上。
什么也没写。
鸟儿轻快地鸣叫两声,拍拍翅膀飞走了。
楼湛顺手关了窗户,沐浴休息。
***
“这什么意思?”
萧华愕然看着展开的空白信纸,默然看了会儿,突发奇想,“用水浸一浸,再用火烤干?”
萧淮瞥了眼手中的信纸,顺手收起来,摇摇头:“不必了,阿湛并没有写任何字。”
萧华头一次感到郁闷不解:“为何?总不至于戏弄我们吧?又不是沈扇仪那个顽劣家伙。”
“不是。”萧淮再度摇摇头,思考了半晌,才缓声道,“阿湛不想听我的话,但又懒得写字拒绝,所以送了封空白的信纸过来。”
意思就是,没门儿。
萧华哑然失笑。
两人谈话的地方燃着一盏油灯,朦胧昏黄的光芒映得两人的侧脸皎如温玉。外头隐约有火光闪烁,映在营长上,也是一片暖意。
巡逻的士兵整齐的脚步声偶尔传来,显得营帐里更为寂静。
静默了半晌,还是萧华先说话了:“为何不让楼姑娘先回云京?”
萧淮似乎正在发怔,半晌,才回道:“陛下,我不在云京,我也不想让她知道我在这里。”
所以就让楼湛先不要回云京,免得白白担忧一场。
萧华虽然隐约猜到了萧淮会说什么,闻言还是眉尖一抽,感叹道:“……我同你皇嫂最腻歪的时候,也没像你这样。”
萧淮淡淡一笑:“堂兄,阿湛和皇嫂不同。我和你,也不同。”
“是了。”萧华盯着萧淮略显苍白的脸色,心中禁不住的担忧,“楼湛暂时不会担忧你,我却要担忧了。你感觉如何?真的无妨?”
“无妨,不碍事。”萧淮认真地盯着萧华,“您真的不必御驾亲征的,不如就此回云京?”
“那可不行。朕得亲自看看将长烨逼成这样的人,到底是什么模样的。”
营帐内只有两人的轻声细语,正说着,突然有人在营帐外发声:“陛下!适才发动奇袭,已经收复扬州玉元、洛安两城。”
萧华正襟危坐:“罗将军,进来,详细报上。”
罗将军立刻入帐,带来一阵寒气和冷风,在这样冰冷的夜里,让人更清醒了些。他直接跪下,低头继续道:
“根据世子殿下的战略,卑职兵分三路,一路引诱迷惑,一路正面迎击,实则还是迷惑,拖延时间。第三路从乾山而上,翻越小山,从后方捣入,杀了驻城的逆贼一个措手不及。然后三路兵力合击,拿下了玉元城。洛安离玉元不远,卑职让每个士兵手上拿着两只火把,守城的逆贼本就不多,见到我方火把密集,以为人手众多,弃城而逃,被守在后方的将士们杀得丢盔弃甲,全部俘虏。”
“好!”萧华不禁拍掌,转头看向萧淮,欣然道,“临渊,你说,朕要赏你点什么好?”
萧淮笑了笑,挥退了罗将军,正色道:“不如,待我同阿湛结亲时,送份大礼?”
“嗯?”
“我想同阿湛归隐业阳,阿湛也是这样想的。”
萧华顿了顿,沉吟半晌,缓缓点头:“好。”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叹了口气,又道,“真没看出来,临渊对兵法这么熟悉。”
油灯光芒黯了下去,似乎下一刻就要熄灭。萧淮拿起小夹子将灯芯往外拽了拽,轻声道,“也多亏了堂兄让我同阿湛出京四方巡游,我才得以了解附近地势。堂兄派阿湛收录山川等消息,不也是为了今天?”
编撰《山川录》,不仅仅是为了展现长烨疆域之辽阔和国威,也是为了以后京中精兵出战,不会再对许多地形茫然无措。何况休战多年,许多人都忘了,这仗打起来,到底是在哪一方土地上。
上一世,楼湛一直不明白为何《山川录》编撰完成后,一直不大行发布,只是挂着个古今以来第一地理书册的名头。若不是她同沈扇仪关系好,沈扇仪又恰好是《山川录》的总编撰官,她恐怕是没那个眼福看到《山川录》的。
只是因为,《山川录》在某种意义上,更多记录的是军事地图。以往的军师地图粗略不堪,许多精密的策略也无从下起,萧华灵机一动,便想到了那样一个合情合理,不会让蠢蠢欲动的藩王警觉、又在一定程度上让巡游的人安全收集资料的由头。
萧淮思忖了一阵,起身道:“我先回去了。南平王一下子失去二城,会警惕起来,不再妄动,今夜应当能睡个好觉。”
他弯了弯腰,走出营帐。迎面而来的是一阵冰凉刺骨的湿冷寒风,他拥紧了大氅,抿了抿淡色的唇,望望漆黑如墨的天幕。往自己的营帐走去。
走进营帐里,桌边正端端正正坐着个黑衣人,黑袍宽大,看不清身形。戴着斗笠,也看不见面容。
萧淮并不惊讶,放下厚厚的羊皮卷帘,走过去坐到他的对面,微微一笑:“如何了?”
“从云州绕道,避开南平王的耳目视线,从豫州下来,现下已经快到徐州了。”
萧淮“唔”了一声,点点头:“辛苦了。他们如何?”
“前几日在雨岭山下,沈修说动了跟着□□的交州百姓,青枝抓出了南平王的所有爪牙,被百姓们乱棍打死。现下那些百姓被暂时安顿在豫州,沈修他们已经进入了徐州。”
萧淮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盯着桌上的茶杯不动。黑袍人似乎也习惯了,安静耐心地等着萧淮说话,不声不响地坐着。
楼湛……也快到这儿来了吧。
萧淮只是发了一小会儿怔,就恢复过来,笑了笑:“对了,一直没问,陈家的人怎么样了?”
“大半被杀了,小半嫡系还在,陈子珮将他们带到了平漓休养。江家虽然两个主子被抓,却还是镇定地对抗着来自南平王的压力,顺便护住了陈家。江家的人,都不错。”
“祝七去到南平王王府,可救出江家父子了?”
黑袍人道:“救出来了。不过回来时遭大军围堵,祝七为了救江蕴采差点丧命,我暗暗帮了他们一把,他们逃到了云州附近,现下躲在某个地方养伤,我不是太清楚。”
“做得好。”萧淮赞许地点点头,闭了闭眼,“时间也晚了,你快回去吧,免得被发现。”
黑袍人拱了拱手,飘然走出了营帐。他是不敢光明正大出现的,只是轻功极为高明,几个闪身便扭出了这片驻扎地,很快消失在风雪中。
萧淮靠在椅子上,略微失神地盯了会儿灯火,半晌。才摇摇头,脸色疲倦地揉了揉太阳穴,却不怎么困。但是这种时候,必须保持充足的睡眠,让脑子清醒。
他重新摸出那张空白的信纸,看了半晌,唇角一弯,笑得暖意融融,走到榻边,逼迫自己入眠。
☆、第七十八章 (大结局)
楼湛本意是直接赶向徐州、扬州两周的交界线乌城,谁知道第二日,一直在后方行军的军队突然传来个消息。
皇上下令沈扇仪、楼湛待命原地,等待同另一支队伍汇合。等那支队伍到了,才能协同那支带了重要东西的队伍一齐前往乌城。
想都不用想就能知道,让他们原地待命,除了要等那支队伍外,更多的是萧淮搞的鬼。
楼湛无奈之余,心下不由疑惑。萧淮他到底是为何,不想让她回云京,也不想她再深入徐州一步?虽然隐约猜出了什么,但是猜测就是猜测,不能当作事实来看。
沈扇仪和青枝明显都知道些什么,却又瞒着她不肯说。她不可能硬让他们二人开口。
无论如何,皇命不可违,楼湛也只得同沈扇仪等在了这座小城里。
随后赶到的精兵们驻扎在城外,看到这一队队精兵,原本灰心丧气、几乎绝望的小城百姓们精神一振,城里也多了些生气。
在小城里租了一间小别院,楼湛同沈扇仪耐心等待。
沈扇仪难得同楼湛独处,住进别院头一夜便有些睡不着。第二日一大清早,就爬起来,眼神晶晶亮地坐在院里的大树下,等楼湛从房间里走出来,挑眉一笑。
“阿湛,早啊。”
楼湛看了看蒙蒙的天色,顿了顿,还是点头:“早。”
沈扇仪摸摸下巴,心中居然有几分紧张,勉强压抑住,笑道:“阿湛,可是饿了?这小院子里好像有厨房,想吃点什么,我给你弄。”
楼湛再次沉默,片刻,开口道:“你不是国子监祭酒么,习读儒家经典,怎么不远庖厨?”她可从来不知道沈扇仪会下厨。
“人要是快饿死了,哪管他什么经典不经典。”沈扇仪无所谓地耸耸肩,“我父母很早就离世了,府里也无人看顾,五岁时我就知道怎样在河里捉鱼烤着吃了。”
见楼湛神色微微一动,分明是惊讶和震动的模样,沈扇仪笑了笑,指了指对面的座位,“认识这么久,我还没同你说过我的身世吧?坐吧。”
楼湛细细看了看他的神色,依言坐下,想了想,还是道:“若是心中难受,就不必说了。”
“哪有什么难受不难受的,都过去这么久了……”沈扇仪摇摇头,低头看了石桌半晌,才道,“我的父亲是商阳侯世子,母亲是先皇的一位外室妹妹。”他无聊地转了转脚尖,“候门里的一些无聊争斗,你都能猜出来吧?”
普通皇家一般,纵是血脉相连,还是敌不过权势的诱惑。那些争斗,也无非你害我,我害你,最终目的就是获得作为一家之长的父亲的青睐,这样才有可能获得世子之称,继承侯爵之位。
长烨律法中就有规定,凡是嫡系子女皆可继承父位。候门里的争斗便是热火朝天,帮朝廷解决了不少隐患麻烦。
沈扇仪的父母,都是属于性格平和温顺,做事不争不求,没什么*的人。坏就坏在沈扇仪的父亲是商阳侯的嫡长子,性情还得到祖奶奶的喜爱,在祖奶奶的干涉下,对沈扇仪父亲一点儿也不满意的商阳侯还是选了他做世子。
商阳侯膝下七个子女,除去最后两个女儿,排行三五的两个庶子,剩余两个都是争强好胜、不甘屈居人下的性子。两人素来看不惯自家大哥,很是瞧不起他那温吞的性子,便拉结了两个庶子,一起针对沈扇仪的父亲。商阳侯本就不喜大儿子,在剩余几个儿子的挑拨离间之下,对他愈发厌恶。
沈扇仪五岁那年,藏在树丛里,亲眼看到父母被山贼杀死。而他的二叔四叔,就站在不远处微笑,笑容里满是得意和放肆,丝毫没有害死嫡亲长兄的愧疚和不安。
沈扇仪极为早慧,知道这时候冲出去只会是死路一条,在树林里藏了一晚上,第二日连滚带爬地跑回候府,向祖父祖母陈述了自己看到的一切。可是没有人会相信一个五岁小儿的记忆力会那么好,全都当作他在胡说八道。
沈扇仪甚至被关到柴房里“冷静”,一出来他又继续缠上去揭发几个叔叔的真面目,那几人发觉他真的知道一切,动了杀人灭口的心思,在商阳侯面前哭诉,等商阳侯心里仅剩的怜悯和耐心被磨灭了,将沈扇仪扔到最远最僻静的院子里安静时,他们动手了。
沈扇仪说的时候都是笑着的,仿佛不曾有一点受伤。他指了指自己,道:“他们派家奴虐打我,打折了几根肋骨,我吐血倒在地上,奄奄一息了,那几个家奴以为我死了,就走了。运气好的是,那院子真的十分偏远,爬几步就能出候府。我在地上躺了半天,要死不活的,得亏我顽强,拼着一口气从狗洞里爬了出去。”
他爬出去就昏死了,幸好正好有人路过,还是个好心人,见他还活着,连忙把他送到了最近的医馆疗伤。沈扇仪在医馆里躺了半个月才能勉强行走,再爬回去时,小院里一片死寂,明显不曾有人来过,仿佛所有人都把他忘记了。
那正是冬日,尚且是个□□小儿的沈扇仪站在冰天雪地里,冷彻心扉。
他也不再试图去商阳侯面前揭发几个叔叔的真面目、为父母求公道。
人心都是偏的,哪里还会有公道。
之后的两年,所有人都当他死了。那个救他的老大夫膝下无子无女,见沈扇仪乖巧伶俐,聪慧非常,心中喜爱,又同情他的遭遇,便暂且收养了他。沈修靠着那个医馆好心的大夫,勉强过活。烧火煮饭,也都是在那时候学会的。
七岁那年,先皇下江南,巡游路过商阳侯府,想到自己那个外室妹子,突发奇想,莅临了商阳侯府去看望。候府全府上下又是惊喜又是害怕,毕竟前世子夫妻二人被山贼劫杀,他们并未通知过云京,只是草草下了葬便不再理会,甚至连他们唯一的儿子都不知被扔去了哪个角落,消失已久……
听闻皇上温和仁慈,沈扇仪知道这是脱离此处的唯一机会,毫不迟疑地冲了出来,抱着先皇的腿就是一阵大哭。
那之后的事情,沈扇仪反而记不得了。他发了一场高热,再醒来时,已经身在云京了。先皇嘱咐他养好身子,以后就待在云京,当太子的玩伴和伴读。
也是在那段时间,他认识了萧淮和青枝。
在云京的这十几年太过舒适平静,几乎要将沈扇仪心底的疮疤抹平了,如今再提起来,竟然也不痛不痒。只是到底是一道深深的伤疤,提起来还是有些不适
“你……”楼湛听完,心中难受得紧,抿了抿唇,垂下眸子,“抱歉。”
沈扇仪摇头,叹了口气:“都过去那么久了,我都忘得差不多了。如今再一回想起来,还是挺有趣的,我的人生居然也像话本子里那样精彩过……”
楼湛眉尖抖了抖,不冷不热道:“状元大人,这才是您这辈子里最精彩的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