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节

    “凌晨的时候,城里所有的电台广播几乎都在同一时间响了起来,满城回荡着胡卡人暴怒的声音,他们说:卡西人杀死了我们的总统!我们绝对不能再容忍了!”
    卫来低声问她:“是卡西人干的吗?”
    她摇头:“不知道,直到今天都不知道。”
    时至今日,都没人知道真凶是谁,双方还在互相指责:胡卡人说是卡西人借谈判为名行攻击之实,卡西人说是胡卡人中的激进分子故意刺杀总统以挑起矛盾。
    再然后,事情就发生了。
    早饭过后,有国际组织和维和士兵标志的小学校里迎来了第一拨逃难的人潮,那些人拖家带口,带着紧急收拾出来的行李,满脸惊惶。
    有人嚎啕大哭着说:杀人了,胡卡人在街面上杀人了!
    有两个维和士兵开车出去转了一圈,回来的时候,车窗被砸碎,拉回来一车身上带血的难民。
    车子疾驰进学校操场,接应的士兵马上关校门。
    恐慌在小学校里蔓延开来,岑今因为刚撤离索马里的战乱,反而是相对镇定的那个,她安排人登记名单、安抚民众、关闭校舍所有入口,请维和士官拨出几名士兵,在难民群集的区域外围持枪巡逻。
    有个女人惊恐地拽着她的衣角不放。
    岑今蹲下身子,指向高处飘扬的地球与橄榄枝图样的旗帜:“这里是国际组织营地,无论外面发生了什么事,请放心,你们在这里绝对安全。”
    第35章 (略修)
    卫来叹气。
    他觉得,很多话不能说的太满,就比如他自己:如果他把岑今带回去了,麋鹿大概会嘲他一辈子的。
    ——你不是说,绝不跟客户发展除了钱之外的任何关系吗?
    不过没事,对策他都想好了,麋鹿敢说,他就敢揍他:说一次揍一次,以麋鹿的德性,打三次应该就老实了。
    “后来,她们是不是并不安全?被杀了?”
    岑今笑了笑:“不是,有维和士兵,有国际组织工作人员,确实绝对安全。”
    下午的时候,陆续有胡卡暴徒,像闻到了腥膻味的狼,三三两两在学校外围转悠,手里都提着刀,怪叫,砸啤酒瓶,但并不敢靠近。
    他们隔着一道栏杆威慑似的练习劈刀,或者把刀在石板上反复拖磨,发出刺耳的金石声:离的最近的时候,可以看到刀身上斑驳的血迹,和刀头下滴的血。
    难民聚集在操场上,瑟缩成一团,有人受了刀伤,医疗组的工作人员过来裹扎。
    伤者恐惧地话都说的断断续续:“有人集中发刀……大箱子打开,长刀倒了一地,广播里通知胡卡人领刀,说:杀死蟑螂,杀死一切包庇蟑螂的人……”
    无数胡卡人涌到街头领刀,喊着煽动的口号把长刀举向天空,阳光下,无数的刀身反射出一片交叠的刺目光海。
    卫来动容:“这种都是有预谋的吧?”
    怎么可能前一晚才坠机,几个小时之后,广播和武器都备好了?
    岑今说:“后来才知道,屠杀计划三个月前就开始筹划了,三个月里,这个计划也不是没有泄露,据说有一些欧美国家的情报部门得到了消息,联合国也听到一些风声,但他们没有重视。”
    “觉得卡隆反正总是在叫嚣和冲突之中,能闹出什么事儿啊,不会来真的。也有可能是,当时大家更关注科索沃局势、伊拉克局势,卡隆这种小国家,没黄金、没钻石、没石油、没利益,也就没关注。”
    都没想到,这一次不但是来真的,而且从上到下,军方主导,全民参与,把整个卡隆都拖进了血色深渊。
    “我们被困在小学校里,通讯时断时续,一片混乱。哪怕联系上了上级,那头也人仰马翻,因为事情发生的太突然了,没有先例,都还在紧急会议、讨论、想办法,只会回复你说:等一等,有消息会告诉你们的,原地待命,不要擅作主张。”
    她们只好一遍又一遍的安慰难民:
    ——你们在这里绝对安全。
    ——军队马上会来的,放心,局势马上会稳定。
    难民们不敢睡觉,在操场上坐着,围着披毯,砍开学校里的桌、椅当木柴生火、做饭。
    那一夜,操场上火光不灭,映着一张张惊怖的脸,很远的地方传来喇叭和音响声,那是属于杀戮者的狂欢。
    这场景,终身难忘。
    岑今倚在门框上,对边上轮岗休息的维和士兵说:“借根烟。”
    她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抽烟的。
    又过了一天。
    第三天的早上,远处传来隆隆的车声,所有人都屏住气息,有一个难民爬上旗杆,第一个看清车身的标志,大叫:“联合国!联合国的车队来啦!”
    绝望之后的巨大惊喜,像最盛大的节日狂欢,操场上一下子翻沸,有人抹眼泪,有人冲上去和值勤的维和士兵抱在一起,或者拉着他们一起跳舞,更多的人推开挡住校门的车子,像迎接亲人一样冲向联合国的车队。
    卫来低头,岑今的眼睛汪了水一样亮,然后缓缓闭上,像是不想他看到,他贴住她的脸,濡湿。
    他轻声说:“救援来了,这不是好事吗,嗯?”
    她也以为是好事。
    但那股狂欢的气氛,在救援士官尴尬的眼神里,慢慢冻住了。
    救援士官宣布了撤离的命令:撤离外籍公民、撤离志愿者和工作人员、撤离维和士兵。
    不能带走任何一个卡西人,胡卡人在街上设了无数路障,会登车检查,拽下任何一个企图蒙混逃离的卡西人。
    岑今懵了。
    问:“为什么啊?”
    不止她一个人问,所有经历了这两天不眠不休的工作人员和维和士兵都在问,有士兵愤怒地摔了枪,有工作人员吼说,这种时候不能走啊。
    岑今说:“很多难民在哭,有人下跪,抱着我的腿,让我救他们,我觉得他们很可怜,自己的国家不保护他们,只能寄希望于外国人。”
    那个救援士官吼:“这是命令!你们去大街上看看,美国人在撤侨、法国人在撤侨、西方人都在撤侨!今天早上,比利时维和部队已经先撤出去了!”
    大家一下子不说话了。
    维和任务一般是多国共同维和,但是所占的比重不同,比利时维和力量,是当时卡隆最大的一支,也是最具威慑力的。
    他们居然已经撤走了。
    异样的死寂之后,撤离开始了。
    那些有撤离资格的人,一个接一个的上车,不敢抬头看难民的眼睛,嘴唇翕动了好久,只能说出“sorry”,上了车,有人把帘布拉起,好像这样就可以把车外这个即将成为地狱的地方给忘记。
    卫来想不通:“为什么要撤呢?”
    岑今也是后来才知道,胡卡人枪杀了八个比利时维和士兵。
    “杀死维和士兵是很冒险的行为,可能带来两种结果,一是激怒西方国家,招致大量增兵报复;二是,震慑这些国家,让他们知道卡隆的局势已经失控,维和士兵也不安全。”
    消息传到比利时国内,一时炸开了锅,媒体偏激的发问:为什么要让我们这些风华正茂的年轻士兵死在异国他乡?大多数比利时人连卡隆在东在西都不知道!这已经是个错误的开始,还不纠正吗?
    顶不住压力,比利时开了个头,美国、法国、以及所有其它的西方国家,都开始布置撤离了。
    胡卡人很聪明,算准了这些西方人绝不会为了没有利益的地方牺牲士兵的性命。
    “但当时我们不知道这些情况,我觉得不能接受,做着人道主义工作的人,在这种时候离开,等于把难民丢给屠刀——连我都不能接受,你可以想象,我那些满腔热忱的同事们,那些真正心怀理想的人,是怎么样的反应。”
    有几个人拒绝上车,说,我们不走。
    我们长了外国人的脸,只要把联合国的旗帜升起来,亮出身份,这里就是保护区。
    国际上是认可保护区的,比卡隆更惨烈和大规模的战争都有,保护区一直存在,我们不走。
    那时候,岑今已经上了车,她看着底下的几张脸,热血忽然冲上了脑子。
    她冲下车,说,我也不走。
    卫来说:“你很勇敢,真的,那些被你保护的人,终生都会感谢你。”
    “勇敢?”
    她盯着卫来看,忽然大笑,笑的上气不接下气。
    “我那时候21岁,我冲动,我鄙视坐在车上的人,当然,也不排除心底有一点妄想:你们撤离了,我在最危险的环境里坚守,等局势稳定下来,我会获得你们想象不到的荣誉……”
    “但现在我后悔了,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永远不会下车,我不怕别人说我懦弱,我会第一个冲上车走。”
    “我一直做噩梦,梦里,又会被扔回到那个时候的卡隆,周围都是大雾,雾里传来广播和长刀在石板上拖磨的声音,然后我一直找车,找那辆车身有un标志,可以把我带走的车……”
    她全身发抖,卫来搂紧她,凑到她耳边说:“别说了,岑今,不要再说了。”
    岑今没再说话,把头深深埋进他胸膛。
    卫来想起她第一次做噩梦的时候,在飞机上。
    醒来的时候,她要吻他,被他推开后,说了句“我不记得刚刚发生什么了”。
    再然后,那一夜就过去了——现在回想,那一夜过的,也许很艰难。
    他低头问她:“我现在吻你的话,你会好受点吗?”
    不管合不合适,男女间亲密的举动有助于转移注意力和缓解失控的情绪。
    岑今说:“你抱着我,我好很多了。”
    卫来说:“好。”
    他不再说话,静静听她呼吸,她身体在放松,情绪在变缓——噩梦会放大人一瞬间的情绪,尤其还是在晚上。
    过了会,岑今说了句:“上次撞到你,觉得你身体铁硬,硌的疼。现在发现也不那么硬,还挺舒服。”
    卫来说:“要摸吗?”
    “哈?”
    这念头忽然收不住,他放下岑今,坐起身子,干脆利落地把身上的t脱掉:“来。”
    岑今哭笑不得:“大半夜的,你胡闹什么……”
    她推开他的胳膊想往床边缩,卫来捞住她腰,直接抱过来,一手捉住她手腕。
    说:“你说话能不能小点声,隔壁的隔壁住着警察你知道吗,我又不是要侵犯你。”
    岑今气的咬牙:“我不想摸你……”
    卫来攥住她手,硬摁在自己腹肌上停了几秒,然后松手。
    如他所料的,岑今没有忙不迭地撤手。
    她好像有点犹豫,掌心放空,指尖和掌根蹭着他腹肌,然后抬头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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