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节

    他正说着,却不知忽然想起了什么,话便一时顿住。只看着如意,似乎想要问些什么。
    如意疑惑的望着他,他眼睛缓缓眨了一眨,道,“徐仪他——”
    如意眼睛里不觉就又浮现出希望来,她宛若雏鸟般急切的望着顾景楼。顾景楼目光便闪了一闪,道,“——他的父亲是徐州刺史徐公茂吧?”
    如意忙道,“是!”她目光便又黯了一黯,又道,“……舅舅正在寿春,处境也相当艰难。表哥他——”
    顾景楼便道,“至少……有宋公带去的这十万援军,想来寿春之围也不日可解。你不必过于为你舅舅担忧。”
    如意再次失望,却也并没有多说什么。只道,“是。”
    说话之间,他们已走到总舵门前。如意停住脚步,正想着是该再从顾景楼口中套一套他所谓“只能说给天子和太子听”的机密,还是如何,便先见有马车急停在总舵门前,二郎从上头跳了下来。
    他尚还没有站稳,抬头望见如意,面色一沉,便大步上前来。
    如意心想——来的刚刚好。
    二郎却已抬手掰住她的脸颊,指甲轻轻的蹭上去。
    就算是姐弟之间,平素说话也没有靠这么近还动手动脚的,如意先被他吓了一跳,推道,“你做什么啊?”
    二郎见她脸颊上只是被溅了血渍,并无伤口,才放开她,道,“你有没有受伤?怎么会遇刺?出门都不带人的吗?刺客拿住了?”见如意手上也有血迹,又要翻开她的手查看。
    如意:……
    如意只能赶紧将手抽到背后去,“别看了,我没受伤。”
    二郎又眯着眼睛审视了她好一会儿,确信她面色确实红润建康,才轻轻的哼了一声,道,“你到底在做什么大事,惹了这等仇敌?”
    如意果断一指顾景楼,“不是我招惹的——是他。”
    顾景楼感觉很不好——相当的不好。
    虽说如意澄清了她不是琉璃,她的未婚夫也另有其人,可顾景楼还是下意识的觉着,这其中肯定有什么误会,不一定是他弄错了。
    结果他还没来得及澄清其中误会,半路上就忽的杀出个少年来,不但对如意动手动脚,说话也毫不避讳——他谁啊!
    顾景楼便面色不善的问道,“这哪位?”
    二郎:……你才哪位呢!
    如意忙替他们介绍,“这是临川王,天子的次子,太子的弟弟——也是我的同母弟弟。”
    顾景楼还窝火呢,闻言不由仔细打量了二郎一番。不经意脱口道,“……你们长得也太不像了。”按说姐弟二人都美貌至此,彼此间应该多少都有些肖似之处的。
    如意面上一红。却也没多说什么。
    顾景楼确认了二郎的身份,拱手俯身行礼。
    如意便转而对二郎道,“这是江州刺史顾公的幼子,顾景楼,字凌云。”
    二郎也不动声色的打量了顾景楼一番,一笑,道,“长得倒是和顾公有几分像。”
    顾景楼:……
    这二人头一次见面,虽不说暗潮汹涌,却也对彼此都没什么好印象。
    既然二郎来了,如意也不再多费唇舌,直接道,“顾公子从汝南带回了机密军情,正要去面见天子。你带他入宫吧。”
    ——她有心让二郎与闻。这其实就是故意在给顾景楼设局。
    顾景楼也只抬头瞟了她一眼,分明对她的念头心知肚明。但他还是对二郎笑道,“那便烦劳二殿下了。”他便向二郎进呈印信,道,“这是临行前家父给我信物,还请殿下将此物呈给陛下。”
    作者有话要说:  还没写到预计的进度,但为了赶今天的更新,先贴为敬……
    ☆、55|第五十二章(下)
    承乾殿。
    维摩正在向天子禀告政务。
    天子神色疲倦,并不怎么说话。虽今日维摩所奏禀的事天子一律都说“那就按你的想法办吧”,但语气中并无什么嘉许之意。维摩心中惴惴。他能觉出天子对他的不满来,可他不明白天子究竟不满在何处。天子的态度总让他怀疑自己是否当真就如此平庸,难当大任。
    一时有人近前通报,“二殿下有事求见,正侯在殿外。”
    天子点头让二郎进来,维摩不由就有些分神。
    天子似乎察觉到了,便说,“别太在意你弟弟,你是储君,只要器量胜过他便足够了。”
    维摩道,“是。”
    天子看了他一会儿,似乎是叹了一口气。
    二郎进屋,先向天子行礼,再向维摩行礼。
    天子问他有什么事,他便单刀直入道,“阿爹可还记得江州刺史顾淮的幼子,名叫顾景楼的?”
    事隔多年,可天子脑中还是立刻浮现出那个抱剑乘舟而来的英俊少年,面色便一缓,道,“记得。他来建康了?”
    二郎道,“是——他从汝南来,说有机密要事向阿爹禀报。”他便将顾景楼给他的印信呈上去,“他正等在外面呢,您见不见他?”
    天子接了印信,微微后仰着看了看——他已有些花眼了——见确实是顾淮的信物,便道,“——快让他进来。”
    内侍去宣顾景楼入见。
    维摩立在天子身旁,不由有些踟躇——和二郎不同,他与顾景楼是有切实的交情的。虽不说有多熟悉,可每回顾淮回长安,他都会和顾景楼见面。按说以他和顾家的关系,顾景楼想见天子,该来找他才是,为何反而要找般若帮忙?
    转眼间顾景楼便跟着内侍来觐见。
    见礼后,天子先问,“你阿爹可还好?”
    顾景楼便道,“我也不知道——去年九月离开庐陵后,我已有一年多没回江州了。”
    天子略有些失望,却并没流露出什么行迹来,只道,“是的,适才确实听说,你新从汝南来——是去年便去了吗?”
    顾景楼道,“是。是奉我阿爹的命令,去汝南调查一些事的。今日求见陛下,正是为了向陛下禀报。此事涉及机密,还请陛下屏退左右。”
    天子也不生疑,抬手便命左右侍从退下。只留维摩和二郎在一旁侍奉。
    顾景楼这才道,“去年夏天,江州出了一场匪乱——有三五百贼寇劫掠船只,意图渡江。我阿爹得知消息,便派我前去剿灭贼寇。”
    三五百人作乱,说大不大,说小也不算小。但就顾淮派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子率兵剿灭来看,应当是没太将此事放在心上。
    天子点头听着。
    顾景楼便又道,“不想这伙贼寇十分凶残,臣率两百精锐同他们对上,竟也旗鼓相当,颇费了些计谋和力气,才将他们尽数捕杀。”
    天子不由略略坐正了身子——按说寻常百姓起事作乱,不论武器还是行军编制都相当草率,就算人数多,也决然不该是精锐官军的对手。
    顾景楼便道,“臣留了活口审讯,才知道他们竟然都是羯人。二十年前随李斛南渡归降,李斛作乱被诛灭后,他们便被分散迁徙到江州。”他略顿了一顿。
    天子面容却极平淡,问道,“然后呢——他们为何要作乱?”
    顾景楼道,“据他们的口供说,是李斛召集他们去汝南起事。所以他们才会抛家弃业去汝南投奔李斛——不止江州,全天下的羯人都要去汝南汇合。”
    天子不做声,也不做色,殿内一片死寂。
    顾景楼心中略有些疑惑,悄悄留意着天子的神色,道,“我阿爹觉着此事蹊跷——李斛已死,究竟是谁打着他的名号作乱?便派我追查此事。于是我便离开江州北上,假扮做受召唤前来汇合羯人的儿子,潜入汝南打探消息。”
    天子这才缓缓问道,“那么,你打探出的消息是——”
    顾景楼道,“李斛恐怕确实还活着。”
    在顾景楼所带回的消息中,“李斛也许真的还活着”只是最无关紧要的一个。
    但这件事始终萦绕在天子脑中,令他眼前一阵又一阵的发黑。
    其实就算李斛还活着,也已到知天命之年了。一个半截入土的老人领头叛乱,难道不比年富力强的贼首好得多?
    可天子很清楚他心中所想——李斛比任何人都更可怕。
    这只狡诈凶残的豺狼经过近二十年的蛰伏,终于等到了眼下的时机。他只会更加的老奸巨猾,血腥残虐,决然不是维摩和阿檀这两个青头小子能应对的来的。而且他是为复仇而来,已然化身修罗,这回是势要将自己拖入地狱不可了。
    维摩还在追问顾景楼究竟是如何确认那贼首确实是李斛,以及他如何探知消息并逃脱的。
    而天子听顾景楼描述那贼子的多疑狡诈,心里已然信了七八分——这性格和行事确实一如李斛当年,何况除了李斛也再无旁人有此等威望,能将散居各地的羯人再度统合起来。
    他于是打断了维摩,问道,“你说李斛在建康城中有内应,可打听到内应是谁了?”
    顾景楼道,“没有。我还没来得及细听就被贼子发现了,只知道他会接应李斛渡江。”
    天子闭上眼睛,细细的在脑中梳理建康城中可能会和李斛有所勾连的人。
    但建康城防何等庞大,他不可能对每一个细节了如指掌。而他越是想到李斛,便越是回忆起当年耻辱,徐思的面容不断的闪现在他脑海中,最后出现在他脑中的是一个婴儿的面容,他下令“处置掉”……
    他不由就想,那婴儿应该已被处置了吧……可下一刻脑中那婴孩儿忽就睁开眼睛,面容同如意相重合了。
    他忽就意识到,那婴儿就算处置掉了也犹如不曾处置掉。因为他用如意代替了他,那么如意也就是他。
    ——他终究还是将李斛的孩子养在身边,好好的抚养长大了!
    他猛的一惊,便站起身来。
    然而眼前忽就一片血色,继而一黑……
    他一头栽倒在地上。
    天子中风了。
    维摩惊慌之下乱了阵脚。
    所幸二郎在一旁,及时将宫娥内侍们约束起来,稳住了人心。忙乱中也并没忘了顾景楼,三言两语之后,便将他名为礼待实则软禁的单独看管起来。
    顾景楼知道这是非常时期,对二郎的决断倒没有任何不满。只是想到维摩居然将他忘在了一旁,不由觉着,这个储君倒是十分容易“辅佐”。
    又想起天子中风时的情景,心底又暗暗道,原来所谓真命天子也不过是个凡人——一旦病重,甚至连寻常人都不如。又想,万一李斛造反成功,攻入建康,他岂不是也能登基称帝?原来所谓“天子”,竟是这么一种东西啊。难怪陈胜吴广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临近未时,天子终于悠悠转醒。
    维摩一直守在他床前,见他睁开眼睛,忙惊喜道,“阿爹!”
    天子闭目养神片刻,试着控制手脚——自武陵王中风猝死之后,天子便已有了心理准备。他祖、父、兄都因中风而或死或残,想来他也不会例外。故而这几年他修禅养性,茹素戒酒,以免前代重蹈覆辙。
    然而终究还是没能逃过。
    所幸他发作得并不严重,只是头晕,左侧手脚略有些麻木罢了,想来一时间性命无碍。
    可要再如之前几个月一样殚精竭虑、不得安稳的为朝政和军务操心,想来也是不能了。
    如今他能做的只是“坐镇”而已,只要他还活着,想必人心一时也乱不起来。
    他仔细看了看维摩,因头晕恶心而闭目养神片刻,才问道,“你多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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