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节

    ——“总攻开始”。那上面说。
    总算没迟。陆霜年将那张轻飘飘的电报扔在了一旁。刚刚她几乎将自己在夏泽发展出的所有势力考虑分析了个遍,可以威胁的,可以利诱的,已经策反的,有私交的,都接到了她的电话。
    ——当然并不是以汶鼎军情处处长的身份。
    陆霜年这样的人,从来都不只一重伪装。
    对于她的属下来说,她是汶鼎军情处新上任的一把手,一个杀了自己老师在情报机构发动了一场政变的狠角色;对于陆昔华和陆柔来说,她不过是个从当年木讷丫头成长为一个医生的,可以利用的“亲人”;而对于夏泽的某些达官贵人军政要员来说,她是个名叫陆九的神通广大的军火商人。
    提到“九哥”的名字,夏泽和汶鼎恐怕没几个人敢不卖个面子。
    陆霜年捏了捏眉心。墙上的挂表指针已经指向了凌晨五点钟。天边似乎隐约地泛起了一抹苍白。
    边境阵地。
    密集的弹雨从战壕上方紧贴着头顶飞过去,夏泽军队的火力压制让顾宸北仅剩的几个人缩在战壕里根本抬不起头来。
    “我们还剩下多少人?!”一个中校几乎声嘶力竭地吼道。
    旁边一个老兵点了点数,向中校道:“还剩下四十来个能动的!”
    中校从旁边士兵的尸体上抓过一支步枪,“喀拉”一声拉动枪栓:“把能用的武器都收拢收拢,子弹打光了就给我上刺刀!”两个士兵应了一声,猫着腰在战壕中捡拾那些已死的战友的武器。
    中校摸了摸自己的子弹袋,忽地想起了什么,大声喊道:“师长呢?谁看见师长了?”
    “喊什么喊?!”
    一个人从侧面的战壕里弯着腰快速移动过来,正是顾宸北。男人脸上尽是炮火和泥土带来的污迹,几乎瞧不出模样来了,只有两只眼睛还黑沉沉地带着锋利的意味。
    中校松了口气,不由得露出一个笑容来,两排白牙在被烟熏火燎得漆黑的脸上格外地醒目。
    顾宸北在中校的旁边靠着战壕坐下,手中的步枪柱在地上。他侧过头看着中校咧嘴笑起来的样子,淡淡打了个招呼:“何中校。”
    那中校正是从城防司令部调入第一师的,陆霜年的“旧识”,何勋。
    何勋眨了下眼睛,他甚至简单地还了个举手礼:“顾师长。”
    两个人说话的当口,对面夏泽的火力压制也忽然停顿了。顾宸北皱了皱眉,他稍稍探出头看了一眼。
    快要黎明了,天边的光线熹微,可以隐约看到对面夏泽人的举动。顾宸北低笑了一声道:“他们要进攻了。”
    男人神色淡淡地看着何勋,又道:“如果夏泽的机械师在天亮之前到达这里的话,守住镇子就不可能了。”
    夏泽的第二机械师在距离战区四十公里之外,就算是在战斗打响之后立刻全速赶来,也不可能在天亮之前到达。很显然,提前出发的第二机械师是已经得到了消息,有备而来的。
    何勋叹了口气,他别过脸去,说道:“是啊。”
    沉默了两秒。他看着顾宸北,忽地道:“顾师长,能和你一块战斗,是我何勋的荣幸。”
    顾宸北看他一眼。男人在战斗中依旧保持着那副冷静沉稳的表情,此刻甚至显出些饶有兴味的样子来。他问道:“哦,何中校不怕死么?”
    何勋笑了一下:“怕死就不当兵了。”他看着顾宸北的样子有些古怪,“顾师长是我遇见的最优秀的军人。”
    顾宸北没说话。他若有所思地打量了何勋几秒,然后淡淡道:“准备上刺刀吧。”男人说完便转身离开了。
    何勋也并没打算将话题继续下去,他待在原地看着顾宸北的背影,摸了摸自己枪套里的手枪。
    他忽然想起那天在街口的那场刺杀。他赶到的时候陆霜年已经同顾宸北解决了所有的威胁。何勋奇怪自己竟记得陆霜年看向顾宸北时候的样子。
    虽然都明明是一副冷淡谨慎的样子,可瞎子都瞧得出来他们之间的那种默契和张力。
    陆霜年变了再多,何勋却依旧觉得自己是了解她的。他了解那个自己视为妹妹的女人。知道她那副样子,分明就是动了真心的。
    夏泽的进攻开始了,指挥部被消灭的士兵作战缺乏组织,却依旧靠着人数的优势冲了上来。何勋眯着眼睛看着顾宸北的高大而挺拔的身影。男人打光了手枪里的子弹,步枪上的刺刀正雪亮雪亮地迎向敌人。
    何勋闭了闭眼,取出腰间手枪,一跃出了战壕。他在心中默默念了一句。
    ——阿年,对不起了。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 佳林喵呜 姑娘的地雷╭(╯3╰)╮
    谢谢 susie 姑娘的手榴弹,虎摸一把~
    ☆、第49章
    第四十九章
    枪声逐渐稀落。白刃战远远比远距离的交火更安静,却也更残酷。
    顾宸北将军刺从一个夏泽士兵的胸膛里拔出来,刀锋划过皮肉的声音微不可闻,只有鲜血顺着军刺上开出的血槽喷涌而出。几滴血溅在顾宸北脸上,男人没有费神去擦。他一回身,军刺已经再次饮血。
    何勋也在战斗,同顾宸北的距离却似乎在不知不觉中越离越近。
    战场上已然尸横遍野。汶鼎剩下的人也杀红了眼睛,机关和后勤的士兵战斗力较弱,几乎已经在白刃战开始时尽数牺牲,只剩下为数不多的几个老兵油子,还在浴血拼杀。而夏泽的进攻显然也不怎么顺利。遇到强敌的白刃战,他们只能靠人数去碾压,尸体都已经重重叠叠地压在了一起。
    “顾、顾——”一个士兵从远处跑了过来,一边跑一边开枪杀掉了旁边的夏泽士兵,血溅了一脸也顾不得擦,直冲着顾宸北而来。——正是之前派出去查探第二机械师的侦察兵。
    顾宸北扭过头来,大声喊道:“说!”
    那侦察兵也很快被夏泽的士兵缠住了,只得向顾宸北的方向大声喊道:“他们的机械师突然调转方向撤离了!”
    顾宸北深黑的眼睛中终于划过一丝鲜明的喜悦。
    何勋的动作停顿了一下。他的手指在扳机上摩挲了两下,嘴唇紧绷成一条直线。视线中顾宸北的身影无比清晰。
    ——只要此刻他扣动一下扳机,只需要动一动手指,汶鼎的“战神”,夏泽的进攻中最大的阻力,就将在一场惨烈的白刃战死于一颗“不知道从哪里飞来的流弹”。
    “砰砰砰砰——”机枪扫射的声音在拼刺刀的阵地上几乎有种震耳欲聋的效果。
    只拼的剩下几个老兵的汶鼎第一师师部和后勤部队精神一振。援兵到了。赵志辉带着的精锐部队终于从夏泽的乱军中撕开了一条口子。两下前后夹击,夏泽剩下的士兵如同潮水一般褪却。——他们失去了指挥部,便如同无头的苍蝇一样,只凭着一时的奋勇冲杀,现在处于劣势,便又作鸟兽散。
    “何中校?和赵副官汇合吧。”顾宸北回头招呼。他看着何勋像是反应过什么来一样,将手中的枪放低了一些。
    男人漫不经心地笑了笑,率先走开。
    何勋咬了咬牙,跟了上去。
    尸横遍野。士兵们开始打扫战场,收殓自己人的遗体,捡拾敌军的武器。赵志辉看着战壕和阵地上几乎叠成堆的尸体,一时说不出话来。
    顾宸北淡淡看了他一眼,问道:“夏泽的指挥部?”
    赵志辉精神一振,露出一个笑容,“报告师长,他们的指挥部都已经夷平了早变成烟灰啦!”
    顾宸北挑了下眉,道:“不错。”
    赵志辉看着阵地上一个挨一个的巨大弹坑和还在燃烧的火焰,呼出口气。这场仗打得实在艰难。第一师几乎消耗殆尽,可同样,对方夏泽的两个满员团已经被打得不成建制,几乎所有的高级军官都已经随着指挥部在空袭下灰飞烟灭。
    只是这一个师的勇士,都只能留在这边疆战地,再也无法回到他们的家乡了。
    顾宸北淡淡地打断了赵志辉的感慨,“整顿部队,三天后会有友军来接防。”男人转身离开。
    赵志辉跟在后头往镇子里走,他从何勋身边擦过去,年轻的副官看了何勋被烟熏得黝黑的脸,露出一个笑容来:“老何辛苦啦。”
    之前他从来都是规规矩矩地用军衔称呼对方的。
    何勋愣了一下,回以一个友善的笑容。他知道是因为什么。能和这支部队战斗到最后一刻的人,才可以被承认。而赵志辉的友善显然代表了第一师的态度。他深深吸了口气,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被遗留在战场上无人收殓的夏泽士兵的尸体,转身离去。
    烽烟还在这些伤痕累累了无生气的,停顿在年轻时候的身体上燃烧。
    首都辽绎,军情处。
    “处长,第三集团军司令部来电。”
    机要处的秘书站在办公室门口,有些迟疑地看着陆霜年。
    女人放下手中印有“绝密”字样的文件,示意秘书进来。
    “通电:第三集团军第一师于今晨击退敌三五二、三五三团大规模进攻,守住通往重镇要隘,特此通电全军,以示嘉奖。”
    陆霜年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心里一块石头忽然就沉沉地落了地。这感觉谈不上轻松,却让她终于有了喘一口气的机会。
    关心则乱,这不是什么好现象。
    快入冬了。
    第一师向后撤退了三十公里,进入了阳口市的郊区。阳口这地方经济本来就不算发达,近些年又饱受战火的袭扰,看上去格外荒凉。条件简陋,阳口市政府给第一师腾出了一所学校的部分校舍做了临时驻地。
    第二天校舍前头就被学生们围住了。
    “军阀滚出阳口!”“国难当头,军人后退可耻!”
    赵志辉脚步匆匆地走进了房间:“师长,外面一大群学生在抗议哪。”
    顾宸北对着镜子将自己已领上最顶端的一颗扣子系好,然后慢条斯理地戴上手套。一夜的休息让男人眼下的暗色轻了许多,整个人看上去也挺拔了不少。
    “我听见了。”顾宸北淡淡道。
    他转身大步地走出了房间,将还有些愣神的赵志辉扔在了屋里。
    “传我命令,所有人员不得擅自出门,不许同抗议学生发生冲突。我们去见见这些进步学生。”
    穿着黑色学生制服的年轻学生几乎围满了第一师临时驻扎的校舍,正群情激奋地喊着口号,其中不乏对第一师格外尖刻的攻击。
    “败军滚出阳口!”
    顾宸北站在校舍外的台阶上,神色平淡地看着几个领头振臂高呼的学生,也不说话。
    打头的一个年轻男生终于停下了口号,一脸戒备地看着顾宸北。其余的学生看样子都是受了他的鼓舞的,见领头的人停下,口号声也便稀稀落落地小了。
    “同学们辛苦。”顾宸北淡淡开口,他依旧是那副神色平静的样子,可语气却让人觉得很是真诚。
    那带头的青年学和和后面赶过来的赵志辉都是一愣。
    “我们辛苦,我们哪里有贵军辛苦啊,才守了半个月,就这么撤下来,想必是精力不济了吧!”那男生也笑,语气中的嘲讽格外分明。
    赵志辉咬了咬牙。
    顾宸北扭过身对赵志辉朗声道:“去安排一下,给学生们搬板凳过来,让人保证他们的饮水。”
    这话底下的学生可是听得清清楚楚,免不了都有些疑惑。那领头的青年男生大声道:“别以为假惺惺的搬两张板凳倒两壶水就能堵着我们学生的嘴!你身为军人不打仗,只会敷衍了事,让老百姓如何安居乐业?!”
    顾宸北勾了一下唇角:“身为学生不以知识报国,只会在自己军队门前闹事,让我们如何放心这大好河山将来交在你们的手里?”
    带头的青年气愤了,几乎又要带着后面的学生高喊起口号来,却只听顾宸北又道:“求学要重求实,诸位可曾亲眼见过战场,可有人能确定我第一师在前线没有浴血杀敌?”男人的声音终于严肃起来,他冷冷道:“刚才你们看见的那个副官,三天前他带着我第一师的精锐奔袭二十公里,打掉了夏泽两个团的指挥部!我第一师在二十日凌晨遇敌短兵相接,同学们,你们见过白刃战之后的军刀是什么样子么?”
    男人回过身去,一个手势示意旁边站着的一名普通警卫士兵将步枪解下来给他。顾宸北三两下卸下了步枪上的刺刀,然后重重丢在地上。
    “你们看着!”
    锋利的军刀重重地砸在地上,本该雪亮的刀锋却显得有些黯淡,那上面竟有大大小小十数道缺口。
    “诸位尽管去看,我第一师的将士,哪一个的军刀不是如此,从敌人的战刀和尸骨里砍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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