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节

    金鼎轩门前出现了一行人，前面几人抬着一块蒙着红布的木板，后面跟着一顶四人抬的软轿。
    为首的是一个身着绯衣的年轻男子，男子容颜俊秀，就是言行举止略有些女子气，叫人看了便想笑。只见此人指挥着一行人，拆掉了金鼎轩的匾额，重新挂上了一块绑着红绸的烫金门匾。
    门匾上赫赫三个金光闪闪的大字——红日楼。
    茶肆中人顿时议论纷纷，对红衣男指指点点。
    匾额挂好后，软轿也嘎悠着停在了门前。
    绯衣男子笑容满面地上前掀开轿帘，伸手扶着轿中人走出。
    看见一身宦服走出的人时，茶肆中的男子嘴角更沉，膝上的手握成拳，轻颤不止。
    茶肆中唏嘘声更甚，同时恍然——难怪富贾们都买不到这地皮，原来被官家人给近水楼台先得月了！
    果然这世道，还是当官好啊……
    听见周围人的议论，王荷荷觉得自己已经达到想要的效果了，多停留也无益处，万一被熟人认出来，以后要她这个幕后大掌柜赊账也是也是一件麻烦事，正便准备原路返回，折过身的刹那，突然与身后茶肆中的白衣男子四目相对，不禁一震。
    最不愿见到的人，就突然这样不期而至，甚至让她生出了些许幻觉，分不清楚眼前的人到底是真实的，还是自己幻想出来的。
    西门燕被她掐得呲牙，顺着她难以置信的目光向茶肆望去，同样吃惊。
    “教主……”
    “……回客栈。”
    王荷荷定了定神，转过惨白的脸，钻进了轿中。
    “是。”西门燕不安地回头看了眼茶肆中的白衣身影，颠颠地跟了上去。
    见他们走远，茶肆中的人再次打量白衣男子时，人早已离开，只留下茶几上几块散银，茶水袅袅腾起的青烟，随风飘散。
    永安客栈。
    王荷荷换下一身宦官的官服，套上平日里最常穿的一件青衫，用芙蓉簪随意地绾了青丝，折身查验了一下榻上依旧昏迷不醒的郭子仪的伤口，给他盖了盖被子，静静地站了一会儿，折身撩开粗布门帘，走到外间的客厅。
    再次看到这朗月清风般的男子时，她还是微微一怔。
    客厅中阿翼正独坐在桌旁，低头抚着膝上的小黑猫。
    无论他做什么，都赏心悦目得好似一幅画，恬淡宁远，安逸自然。让人难以想象，抚摸着小猫的手，那么温柔修长，杀起人来却比玄铁还快，还狠。
    即使曾经朝夕相处十五年，又当了十年上下属，二人早已如亲人般熟稔，不过他若无事，绝不会来见她。这般刻意地疏远冷漠，她就算再热晕了头，也终于冷了心。
    王荷荷看见桌上裹着粗布的长剑冷冷地眯起眼，“翼先生，你又来做什么？你要赤月剑，我给你了，这次又要来抢红日楼么？”
    “田田，”阿翼眼中闪过一抹凄凉，他抬起头，剑眉微蹙，抬手想将她耳畔的一缕碎发捋到耳后，却被她躲闪了去，讪讪地垂下手，低头看着膝上安睡的小黑猫，“我不想让你留在教中，你就瞒着我跑到洛阳来……回去吧，莫要再继续了，我太清楚玉儿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你利用她，迟早会后悔的，现在收手还来得及。”
    “回去？回去做什么？生孩子？”
    “回去过安稳的日子，像从前一样。”翼先生抬起头，忧心地看着她，“大人临终前托我照顾你，我怎能眼睁睁看着你再继续错下去……”
    王荷荷苦笑，“错？你告诉我什么是错，什么是对？弱肉强食，尔虞我诈，不正是你惯用的手段吗？怎么，你用便是对，我用就是错？”
    男子一双明眸郁郁望着他，语重心长：“田田，你和我，不一样。我看着你长大，没有人比我再了解你，若要报复别人，最痛苦的莫过于你自己。我不想看见你继续这样折磨自己，过了这么久，已经够了！若是大人在世，也不会希望你……”
    “你才够了！”王荷荷霍然起身，惊得小黑猫蹭地一下抬起头。“不要用大人来压我，我也不是你的属下！”
    “田田，”男子将小猫放在地上，站起身来，拉住她的手轻轻一拽，便拽到身旁，抚着她的头，“莫要孩子气……”
    王荷荷打落他的手，抑着怒意恨恨道：“我说过，我不需要你了。新赤月教你尽管拿去，反正不过一块空地，教徒自愿跟着我，不劳翼先生费心！只是红日楼你休想……啊……”
    “田田！”男子将她拥入怀中，紧紧抱住，涩声道：“叫我阿翼，乖……”
    王荷荷懵然一晕，熟悉的气息扑面，温暖结实的怀抱，魅音般的语调在耳蜗中环绕，令她一瞬间恍惚不知所以，这时候肩头突然多了一只手，将她拉出记忆的漩涡。
    “翼公子，又见面了。”
    王荷荷愕然扭头，看到郭子仪脸色惨白地站在自己身后，左手抱着小黑猫，右手揽着她的腰，柔和地笑了笑，将小奶猫塞给她：“去，该给招财喂奶了！”
    这话听起来像让她给孩子去喂奶一样，王荷荷红着脸瞪了他一眼，略有些迟疑，但实在过于尴尬，最后还是抱着招财离开了房间。
    郭子仪目送她的背影离开了房间后，才缓缓坐在玉面公子对面。
    “你身上有伤，应该多休息。”阿翼掩去眼中的落寞和隐隐的羡慕，淡然道。
    “你是因为担心她，才匆匆赶来的吧……她很好。”
    因为郭子仪脊背受伤，无法倚靠，只能僵直地坐在椅子上，额上渗出细密的汗。
    阿翼静静地望着他，深潭般黝黝的眸子中闪着复杂的微光，沉吟良久，缓缓道：“这么多年，我一直想问你，当年我离开她，成全你们，你又为何要放她走？”
    “当年……我以为她去找你了。”
    一说话，身上的伤就会被牵扯一下，所以他也只能缓缓地回，“你离开后，她虽嫁了我，但我再没看见她笑……她终还是放不下你的，与其强留她在身边，还不如让她去找你，等她彻底死了心，就会回来。我赌她如果肯回来，就一定不会再离开。”
    “你倒是豁达，”白衣男子笑了笑，像是自嘲一般，桃花眼低垂，“你用了十三年的时间终于赌赢了。她独自流落近三年，我竟浑然不知……再遇见时，她已面目全非，这十年中，她一直客客气气地和其他人一样叫我翼先生……现在就算我想让她转过头看我一眼，她都不肯。”
    “这么多年，我也一直不明白，”郭子仪凝眉望着玉面公子，“你明明比谁都紧张她，为什么当年能那么狠心离开她？在你心中，江湖霸主的位置，真的比她重要？”
    阿翼嘴角勾起一弯意味深长的苦笑，伸手抚着桌案上的赤月剑感叹：
    “男儿若你，立志保家卫国，或如我，愿称霸一方潇洒自由，或如其他人，追逐仕途功名……说到底，都不过是俗人。情爱于我而言，可有可无，更何况，她对我来说，更像是亲人。当年我蒙大人所救，如约守了她十五年。她长大了，嫁个好人，也算是了了我一桩心事。”
    郭子仪打量着眼前看起来不过三十岁的清秀俊雅的男子，如何也想像不出，他比自己还要大上几岁。而且他的话，与深邃黑暗的眼神并不匹配。
    他在说谎。
    “你十五岁之前，在哪生活？”
    阿翼的手一抖，目光倏然冷冽，阴阴一笑，“你还是不知道得好……因为知道的人，都已经死了。”
    ☆、教主的心事
    房门忽然被从外撞开，滚进来一人。
    二人尴尬的对话戛然而止。
    “哎呦，对不住对不住！我一没留神这傻子就溜进来了，”土堂主咧嘴露出金灿灿的大门牙笑嘻嘻地点头哈腰，“打扰翼先生了，郭兄你们继续聊，哈哈，继续聊……”
    郭子仪已经心有余而力不足，伤口累得脸色惨白不过笑着摆摆手，示意他不碍事。
    阿翼自然也没将一个傻子放在心上，抓起桌上的剑正准备拱手告辞，却突然被傻子抓住了衣摆。
    阿翼叹了一声，俯身本想拉开傻子，可低头仔细一瞧，却顿时僵住。
    握着赤月剑的手背生出青筋。
    郭子仪瞧出了他神色有异唇瓣微启，很担心他和田田一样，一激动就要拔剑开砍，自己又受了伤拦不住，“翼先生……”
    “你把他放进来做什么？”
    门口响起女子清冽的声响，四个男人一起抬头望去。
    王荷荷抱着吃饱喝足四脚朝天躺在她怀中的小奶猫，走进了屋。看见地上向自己爬近的傻子抬脚踹远了些，嫌弃地对一旁的土堂主道：“看好了，他若是惹了事，可是你负责。”
    “是是是……”土堂主拖着嗷嗷乱叫的傻子刚准备离开房间，就听见背后翼先生冷冷的命令声响起。
    “站住。”
    翼先生不怒自威的声音响起，土堂主也不敢不从，抓着乱咬乱抓的傻子，无奈地望向王荷荷。
    阿翼望着傻子笃定道，“他，我要带走。”
    “翼先生慢走不送，”王荷荷将餍足的小猫放在软垫上，拍拍手，抱臂立在门口，“但是休想带走我的人。”
    “田田！他可是……”阿翼顿了顿，上前几步站在她面前，捉住她的肩轻摇，“这些年无论我如何问，你都只字不提他对你做了什么，好，你不想说，我不勉强你，但是你知道他有多危险吗？他头上的锁魂针万一取下来……以他的内力就极有可能恢复神志！万一他……”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翼先生，”王荷荷不解地微笑，伸手拂去他搭在自己肩头的手，“我的事，和你有什么关系？”
    阿翼猛地一怔。
    “慢走不送。”
    王荷荷上前两步扶住摇摇晃晃已经开始站不稳的郭子仪，冷冷回头瞥了阿翼一眼，“你若敢动他，我便与你势不两立。”
    土堂主看着王荷荷扶着郭子仪进了里屋，讪讪地笑着拖着傻子低头哈腰地离开了白衣男子的视线，走出好远，还能感到背后浓浓的杀意刺穿脊梁，冷汗涔涔。
    里屋中，王荷荷俯身贴着他检查背后的伤口，拧着眉头不满地嘟囔：
    “你老老实实地躺着不就好了，乱动什么啊！我还真的会跟他跑了不成？看你这点出息，一点都不淡定！”
    郭子仪伏在枕上笑眯眯地看着她忙里忙外亲手换药，趁她忙乱中拔了她头上的芙蓉簪，望着如瀑落下的青丝和她错愕的眉眼，用芙蓉簪的尖端搔了搔头顶，“有点痒……”
    王荷荷一愣神，恍然想起自己几日前在家中闲得无聊，让木李上街搜罗的话本来。其中一本里有描写汉武帝和李夫人的一段夫妻情趣。汉武帝头痒，于是随手拔了李夫人头上的玉簪搔头，从那以后簪又名搔头，而且多为玉制。玉石又可养生，又比金银花样多，再加上这一段恩爱甜蜜的渲染，宫外也就流行了起来。
    哦，原来趁她不注意，他还翻看她的话本了。
    王荷荷眯起眼看了看他，夺过芙蓉簪，轻敲他的头，“想学汉武帝？可惜我不是李夫人！一会儿我去叫人打些热水来，洗洗就不痒了。”
    郭子仪拉住她的手，揉捏着手中的细嫩的柔夷，暖暖地看着她，“我身上疼，你给我洗吧！”
    “老不正经！”
    王荷荷拿簪子敲他，可看他可怜见的的确疼得不断冒冷汗，也就默了，唤来小二提来两桶热水倒进木盆，挽起衣袂，试了试水温，觉得还行，就舀起一瓢浇到他头上，“热吗？”
    “唔……”郭子仪紧闭眼睛，连连摇头。
    “不热？那就好……”王荷荷又舀了一瓢刚想浇，手腕就被他一把握住，洒出好些热水在她身上，打湿了一片裙摆。
    “啊呀呀！你干什么！”王荷荷连忙起身，抖掉身上的水，可还是湿了一大片。她一边抓起手巾擦，一边白眼望向郭子仪。
    “啊，我耳朵进水了，没注意，对不住……”郭子仪眼睛里也进了水，眯缝着眼睛伸手抓她，“田田？你别走啊……”
    王荷荷看着他，噗嗤笑出声来，用手中的干巾给他擦干脸上的水渍，“你侧着点头，我小心点，就不会浇到你耳朵里了。”
    郭子仪点了点头，偏头望着她，静静地感受她的小手揉捏自己的头皮，用香胰子一缕缕地清洗，又换了两次水，才彻底洗净。
    王荷荷掏出那日新买的梳篦，一边梳理一边用干巾擦水。
    郭子仪突然开了口：
    “你给谁这样洗过头？”
    王荷荷一愣，旋即轻笑打趣道，“你怎么不去断案啊？”
    看他不依不饶地望着自己，王荷荷轻笑，“给我的小娘子洗过，怎么，你连这醋都要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