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节

    夏云欢握住了她的手,亲切地微笑:“嗯,不是幻觉。阿栩,我没有死,我当了皇帝。”轻轻地顿了一顿,“他说他把你交给我,要我给你他不能给的幸福。”
    虽然夏云欢只是单单用了一个字“他”,栩栩还是心头狠狠地颤了一颤,后退了三步,一下子跪在地上。是了,他是皇帝,不是她的师父。
    “卑女,见过皇帝。”她道,“如果皇帝找卑女没什么事,还请放卑女离开。”
    夏云欢心头一痛,脸色有几分难堪,连忙扶起栩栩,诚恳道:“阿栩,你难道不愿意与我一起生活么?”
    栩栩慌慌地摇头,“不愿意,也不能。阿栩是师父的妻子,生是师父的人,死是师父的鬼。”
    “可是他已经死了!”夏云欢悲愤道,“无论是你的师父,还是高梵陌,他们都死了。在战场上,为了国家而牺牲。他们是全天下的英雄,但是这和没有关系。你仍旧有权利追求自己的幸福!”
    “是吗?你是这样理解的吗?”栩栩苍白着脸笑了笑,“可是我的幸福,只是和他在一起,和我的夫君在一起。”
    夏云欢悲伤道:“阿栩,我不在乎,你可以把我当做他的。我不在乎自己在你的心里只是他的替身。”
    栩栩一愣,却怕得浑身发抖,她太清楚被当心爱的人当作另一个人的替身的感受了,她拼命摇头,“不行,别说我做不到,你也做不到的。就算你现在这么想,那是因为你还不够爱。等你够爱了,你便再无法容忍在心爱的人眼中是另一个人的替身。真正的爱,是坦诚相对,容不得一丝欺骗,容不得一粒沙子。云欢,我希望你能明白。”
    最后她喊了他云欢,没有喊他皇帝,便是没有把他当作外人。夏云欢知道自己该满足该放手了,“好,我放你离开。但是阿栩,你记着,我这里……”他指了指自己的心,那颗他双生哥哥的心,“这里一直有你,一直只放着你一个人。如果你有一天想回来,我会随时为你开门。”
    栩栩怔怔地看着他,淡淡一笑,“好,我记着。”
    皇帝没有送栩栩离开,毕竟他是帝王,不能折了身份,引来流言蜚语。
    负责送栩栩离开的太监带她走了一段路后,突然有一个嬷嬷急匆匆地跑来,跪在栩栩的面前,哭着道:“仙姑,柳娘娘她快要死了,她说想在死前见您一面,请您成全。”正是此前见过一次的,照顾瑞柳的朱嬷嬷。
    栩栩诚然一点都不想去见那样一个可怕的女人,可是嬷嬷可怜兮兮地拦着她,拽着她的腿。太监实在看不下去,一脚将那嬷嬷踢开,踢得嬷嬷满头鲜血,嬷嬷依然死死拉着栩栩的腿不放。
    栩栩实在不忍心,便答应了那嬷嬷,随她去了瑞柳的住处。
    刚刚进门,便听到瑞柳可怕的声音。
    “栩栩!”床上,瑞柳一边抹着嘴里不断冒出的鲜血,一边疯了似的大笑,“你终于回来了,哈哈哈……你难道不该来看我,不该来问一问我过去的事,问问夏大夫的事吗?”
    此时的她,比之前更加消瘦,瘦得只剩了皮包骨,又不停地咳血,确实是要死了。
    这一回,栩栩真的是再也无法觉得她滑稽,只有同情,隔着不远的距离,默默地看着她。
    这样同情的目光,这样没有一词的沉默,却让瑞柳更加愤怒。
    “他死了!”瑞柳得意地说着能够摧毁栩栩的话,“哈哈哈哈……他死了,他死了,死在了战场上!栩栩,是你逼他的,是你逼死他的!如果你一直陪在他的身边,不逼他来京城,不逼他做皇帝,不逼他承担起这个天下,他便不会死。到头来,是他最爱的人,是你一手逼死他的。”
    那样的话,确实足以摧垮栩栩。“不是我……不是我……”她踉跄着,哭着辩解,可是,过往的一幕幕,如洪水般袭来。
    是她,是她把他逼来了京城,是她想要他做回皇子的身份,想他承担起这个天下的安危。
    是她逼死了他。
    瑞柳冷冷地笑,“怎么,他死了,你会难过么?你不恨他么?恨他断了你的手脚,把你关进天牢,还命高少将杀你。可惜啊,你不知道,这一切,都不是他做的。我告诉你真相如何?
    当年,他是在你的手腕和脚腕分别划了一刀,可是那并不至于让你的手脚残废,只是让你在一两年内再无法运功拿剑而已。他那次伤了你之后,就把你带进宫,用最好的药帮你治疗。可是,他毕竟伤了你,所以觉得没脸再见你,就把照看你的活交给了身边的宫女。我见那些宫女也够幸苦的,所以主动提出要求去照顾你。他很天真,又或者说太自负了,他相信了我。
    呵,于是我就放心大胆地在你手腕和脚腕出再添了一刀,并撒上了毒粉。这一切,他都不知道。他还以为你已经伤好了,只是不愿意见他。
    对了,你知道我为什么在你的伤口上再添一刀么?因为我深爱的男人,他在伤了你之后,也同等地伤了他自己。他竟然为了和你共患难,也在自己的手腕和脚腕处割了一刀。你知道么,我看着是多心疼啊。不得已,我只得用把你折磨死的方式,来缓解心头的疼和嫉妒。
    当年,高梵陌追杀你和纪芸,也不是他的主意。那道圣旨是假的,是你的好妹妹顾云曦给我出的主意,让我模仿着皇帝的笔记,拟一道圣旨,杀了你!
    栩栩,你该是多么可悲,连自家的妹妹都想你死!
    这些,夏大夫一直想与你解释,可惜,他怕你一点都不相信他了。被伤了那么多次的你,当然不会再去相信他。最后,你还是离开了他,让他痛苦和绝望!他便是怀着这样的绝望,去了战场,然后就战死了!栩栩,他的死难道不就是你一手造成的吗?你不知道,他爱你爱得都入了魔!”
    好冗长的一段话,在瑞柳抑扬顿挫的语气中一个字不落地进入了栩栩的耳朵,一点点一点点侵蚀心中仅有的力量。
    他爱她入了魔,她又何尝不是呢?
    他说她恨他,她也以为自己恨他,可是当真的见着了他,哪里还有恨呢?她是这样爱他,这样地知道他,怎么可能真恨得起来呢?
    他问她爱的究竟是不是他。他为什么要问这么傻的问题,她难道就这么难以被看穿吗?
    床上,瑞柳终于把凝结在胸口的一口怨气都吐出来了,这一吐,便再没了活下去的力量,眼睛一翻,双腿一蹬,魂归西天。朱嬷嬷趴在她主子的身上,哭得感天动地。
    栩栩魂不守舍地走出了柳娘娘的府邸,魂不守舍地走出了皇宫,魂不守舍地坐上了去西河村的马车。
    无意间往车窗外一瞥,她竟看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
    是顾云曦和她的女儿。
    母女俩都穿着一身白孝,走在街头撒着纸钱。毕竟又过去了三年,顾云曦如今已然是成熟的妇人模样,没有了年少时的盛气凌人,只有一重擦不去抹不开的悲伤。她四岁的女儿很是可爱,长得一半像高梵陌,一半像顾云曦。她大概还不能懂死人的概念,抓着娘亲的手问:“娘,我们撒的这些纸钱是干嘛用的啊?”
    顾云曦双眼无声,气若游丝地回答:“是为了给你爹指引回家的路。”
    小小女娃瞪大了眼睛,“爹,是谁啊?”高梵陌在她一岁的时候便去了战场上,一去不回,她哪里还记得她有个爹呢?
    顾云曦再也忍不住抱着小小的她大哭。
    小小的女娃只是瞪大了眼睛,和一岁的时候一样,无论发生了什么,从来都不哭不闹。
    栩栩看着这一幕,按着胸口,泪水落了下来。如果梦是真的,高梵陌也死在了战场上,为了保护一个长得像灵儿的女扮男装的兵姑娘,被敌方大将砍中了身子而死。而那位长得像灵儿的兵姑娘,随后也随着他去了。
    本以为会是个花木兰那样的英雄故事,到头来却是个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的狗血故事。
    栩栩含泪笑得浑身发抖,末了,把所有的悲伤都从脑海赶走,冲马夫道:“可以走了。”
    纪芸在曾经被土匪占领的栩栩山下等她。远远便看到纪芸站在天降路的中间,拼命地向他们挥着手。
    栩栩让马夫停了一下,将纪芸拉上马车,问她:“你怎么知道我坐在马车里?”
    纪芸道:“我并不知道,只是每看到有马车过来就招手,若是认识我的,总会停下来的。”
    栩栩汗,“你,你还真是意外的聪明。”注意到她抱着一抱的白纸字画,好奇,“你抱着那么多的字画做什么?”
    纪芸嘿嘿一笑,指着窗外渐渐远去的群山,“听说你此前在那座山上当过土匪,我好奇,就跑去山上看了看,果不其然看到了好多盖在山中的房子,便想好好欣赏一下你当土匪时生活的地方。左右看了不少房间,这些字画便是在其中一个房间里找到的。”
    “哦?我看看是什么字画。”
    想起那一年的土匪生活,栩栩其实过得挺满足挺好的,因为在那里,她仿佛找到了自己的位置,第一次觉得自己活着是被人需要的,是有意义的。这个意义不因她是灵儿或是谁,只因她是她自己。
    纪芸将字画摊开给栩栩看,嬉笑着,“都是画的你哦,上面还有字呢!”
    栩栩有些惊讶,待看到那一幅幅画的人,一幅幅熟悉的过往画面也随之铺了开来。打劫时候独眼龙提着斧头的她,和兄弟们吃喝玩乐的她,一个啃着鸡腿眺望远方山脉的她,教一个年轻男子练剑时严肃的她,雪地里披头散发的她。每一幅画都画得这样细致,甚至用颜料涂了一些颜色。仿佛能看到作画的人,是用着怎样细腻的心情,一点点的描画,上色。
    恍恍惚惚中,纪芸的声音传来:“我一直以为土匪都是不学无术的无赖,没想到栩栩带的一帮土匪里还有这么有才情的。真是奇怪,那人既然有如此绘画天赋,简直可以当个画家了,为何还要当土匪呢?”
    是啊,他为什么还要当土匪呢?
    栩栩鼻子一酸,眼里含了层怎么也咽不回去的泪,依稀间仿佛又听到那个人喊她:“师父。”
    可下一刻,他死时的画面又浮现眼前,冲撞着她的脑海,疼得她心肺俱裂。
    她教了他武功,却没想他会用她教的武功去战场杀敌,最后为了保护她的夫君,战死沙场。
    最后一幅画画的,是那日她被他不小心弄散了头发,他说从今开始要为她束发的场景。他画得非常好,远处起起伏伏的山脉,天空下着小雪,她披头散发地站在那里,神情带着微微的欣喜,仿佛下一刻便会开口说:“好啊,你来给我束发。”
    可她再也听不到那一声师父,也再也等不到他来为她束发了。
    每幅画里都提着她的名字,栩栩。纪芸大约也正是凭着这两个字,认出画里画的都是她。
    最后一幅画中末尾多了一行字:山有木兮木有枝。写得这样隐晦。
    “山有木兮木有枝……山有木兮木有枝……”栩栩念着这么一句话,泪水再也抑制不住,夺眶而出。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她怎么可以那么糊涂,和他处了那么长时间,自以为很了解他,结果,却连他是朝廷的卧底都不知道,连他对自己的心意都没有察觉。
    他爱她,所以想要成全她,最后牺牲了自己保护了她最爱的人。
    可是她都来不及告诉他,她十分自豪能有他这样文武双全这样出色的徒弟。
    “阿栩,你怎么突然哭了?”纪芸连忙收起画,惊讶地问道。
    栩栩抹去了眼角的泪花,摇了摇头,“没事,只是突然想起伤心的事了。你手里的那些画,可以送给我吗?我想当作回忆珍藏。”
    纪芸点了点头,将画卷起来递给栩栩,“这些画画的都是你,当然是你的。”
    “阿栩,这些画到底是谁画的啊,竟然让你这么伤感?”
    “我的一个徒弟,一个很好很好的徒弟,为我画的。”
    “原来阿栩竟然还有徒弟?男的女的?叫什么名字?”
    “他叫傅冰卿,是个朝廷的探花。”
    “原来……是他啊……难怪……那他怎么当了土匪?”
    “……”
    两人没有直接去西河村,而是先去了大郢山。
    夫君生前说,想有一天带她去大郢山见娘亲,如今,他不在了,她却要将这个行动实施,当作是为他还一个心愿。
    她们是深夜悄悄去的,没有打搅任何人。
    因为纪芸不会武功,栩栩便让纪芸在外面等着,她则一个轻功飞到了屋顶上,借着明亮的月光,看到了院子中趴在石桌上烂醉如泥的两个女人,一个她认得出是吱吱,另一个和以前做的梦里的那个娘亲十分相像,可以完全认定是灵儿的娘亲。
    娘亲虽然已经步入中年,却依然风华万千,即使醉倒的姿态,也这样迷人,令得皎洁的月亮都黯然。
    因为之前做的梦里,以及所继承的记忆里,灵儿的娘亲便很嗜酒,所以看到她喝得烂醉,栩栩并没有惊讶,想她这样买醉也挺好,至少不会烦恼了。
    想起等娘亲等到死的圣师父何擎苍,栩栩叹想也不知道她是怎么看待圣师父的?难道就没有一点愧疚吗?
    可若是没有愧疚,她如何会三番两次写信与他,如何会要把自己的宝贝女儿送给他作妻子。这里面包含的是怎样深的爱恨情仇,谁能分得清楚。
    因为急着赶路去西河村,栩栩并不想去打搅任何人,只匆匆看了一眼,便下了屋顶,与纪芸连夜赶路。
    三天后,西河村,天齐医馆,一如往常,看病的人络绎不绝,同时也有很多人慕名前来祭拜夏大夫的墓。
    看着排成长龙的两支队伍,刚刚到这里的栩栩与纪芸互望了一眼,正打算越过这些队伍直接进天齐医馆,却被一个爱管闲事的人拦住。
    那人道:“看你们这没病没灾的模样,肯定不是来看病的吧?”
    栩栩同纪芸一起点了点头,纪芸道:“我们这么健康,诚然不是来看病的。”
    那人便气呼呼道:“那赶紧排队去!我知道你们也是和我们一样,来祭拜神墓的。可别以为你们两个仗着长得一副好皮囊就可以插队!”
    那人一席话,顿时有好多人目光望来,对着她二人指指点点。
    栩栩脸一红,只好拉着纪芸一起大排长龙,正好是站在之前的那人身后。
    栩栩好奇问道:“请问大哥,你也是来祭拜神墓的?”
    那人十分自豪,“是啊,我大老远从普罗州赶来,便是为了祭拜神墓,祈求明年上京赶考能榜上有名。”
    栩栩汗,“祭拜神墓还有这等功能啊?咳咳,那请问你们拜的那个神墓,到底是谁的墓?是……神仙的墓吗?”
    那人道:“确是神仙的墓。只是那个神仙以前也是个凡人,而且还是天齐医馆的神医,也曾经被先帝封为天师,据说能掐会算,甚至可以令死人复生。后来,他为了为了拯救天下苍生,在战场上斩杀了全部恶鬼后,不幸牺牲,大约是回到天上归于神位了吧。他被当今的圣上封为战神,他的墓,自然是神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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