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节

    若是真的是铭心刻骨,想忘记,便能忘得一干二净吗?在牢狱的这一夜,栩栩思考着这个问题入眠,却在半夜被梦惊醒。
    一如往常的梦中,她仍在漪澜院。这一次,她走出了那间关了她六年的小屋子,在屋外的窗下,看到了那个一直与她说话的少年。只是当那个熟悉的背影转过来时,却变成了夏大夫。
    “又做噩梦了?”夏大夫的声音。
    随着意识的清醒,栩栩方看到隔壁牢房的夏大夫尚还未睡,想起方才的梦境,尴尬地点头。
    夏大夫又道:“方才,我听到你叫了声云欢,当今皇太子的名讳。你又梦到了以前?”
    栩栩狠狠地垂下了脑袋,不安着,“啊,我又说梦话了啊?”
    “你想忘记以前那些令你不快乐甚至是害怕的事吗?”夏大夫突然道,“若是忘记了,便不会夜里再被这样的噩梦惊醒。若你想忘记,为师可以为你研制出九霄……”
    “我不想忘记。”栩栩打断了夏大夫的话,轻轻道,“我一点都不想忘记。过去对我来说,也并不总是不开心的。其实,梦也不是噩梦,因为我在梦中并不感到难过。若是因为难过忘记了一生中最重要的记忆,那才是真正的难过。一个失去记忆的人,是很可悲的。”
    夏大夫扬起嘴角,轻轻嗤笑了一声,合上眼睛睡去。
    第二日上午,楚颜辛来了牢中问话。
    栩栩以为只要夏大夫一直不给楚颜辛回答,下午,便可和她离开这里。哪知,夏大夫却与楚颜辛作了回答:“九霄没有解药。很遗憾,我不能帮你恢复记忆。”
    楚颜辛竟也没有生气,难得地露出了来自内心的笑容,道:“我差些忘了天师大人是因何事而得以出名。四年前,当今皇帝携着刚进后宫的容瑄妃到这普罗州一游。容瑄妃因为突感重病,医治不得时而终。当时,是天师你一展身手,令容瑄妃死而复生。因此,皇帝赐了你上仙天师的称号,您的名号也从此为人知晓。我便是差些忘了,天师拥有这令人起死回生的本事。”
    栩栩此刻已经惊讶地快要灰蒙灰蒙的。原来师父的天师称号竟是这么得来的!原来师父竟然真的可以令人起死回生。师父,您真的不是大罗神仙下凡吗?
    夏大夫却黑了脸色,沉沉道:“那你也别忘了,我救容瑄妃的代价是什么,我救了她,却杀了她身边最贴心的丫鬟。我虽是天师,但并不是神仙,救人一命,便需还一命。”
    “我说过,我的命是你的。只要你答应我救纪宁,我愿意用一命换一命。”楚颜辛坚决道,“既然我再不可能恢复记忆,那么,我便等纪宁醒来,亲自问她,问清楚我和她之间的一切。”
    “哈哈……”夏大夫大笑,指着楚颜辛,“你真是执着,不过,执着得聪明。让我用你的一命帮你救你的妻子一命,既可了了三年之约的代价,又可救活妻子,得到想要的答案,一箭双雕啊。”
    栩栩连忙拉着夏大夫的衣角,拼命摇头,喃喃:“师父,我们回去吧……我们……回医馆……”
    夏大夫没有理会栩栩的殷切恳求,看着楚颜辛,冷笑道:“既然知府大人的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我还有什么理由拒绝呢?”
    夏大夫便是如此接下了楚颜辛的这个帮忙请求,也接下了他的性命。对于事态的发展,栩栩不曾预料,也自知再没有阻止的能力,只得随着夏大夫正式住进了知府楚颜辛的府中,一边心中惴惴不安地想着师父会如何处理接下来的事情,一边又疑惑着那令人死而复生的事是真是假。
    刚出了牢狱,楚颜辛便焦灼地要把夏大夫往冰窖中请。
    夏大夫道:“冰窖中过冷,不宜救人,请知府大人将夫人的身体放回别院。放心,她的身体不会在三日内坏掉,且三日内,我一定会救活她。”
    楚颜辛半信半疑地命人从冰窖中将妻子纪宁的身体抬了出来,放回她原本居住的别院闺房。
    夏大夫又道:“若要救人,需开坛做法请神三日。请神需要绝对安静的环境,所以待我明日进入别院后,三日内,不得有任何人打搅。你也不可踏入别院半步。”
    楚颜辛又半信半疑地将别院里的所有人都赶了出来,并在别院大门外布了一层又一层的士兵看守。
    一切安排妥当时,已是黄昏。
    夏大夫很是满意,却道还需最后一件事。
    从别院回到府中后,夏大夫匆匆回了屋中,从行李中取了一贴着药标签的箱子,撕了标签后,令栩栩端着,与楚颜辛道:“起死回生还需的最后一步,便是让灵魂归附到死者身体中。死者已死,生气已灭,纵然开坛做法唤回了死者灵魂,灵魂也会因感觉不到生气而寻不到肉身。如此,便是需要死者生前挚爱之人的指引。从明天开始三日内,你每一日午时都要准时送上一碗你的血,且必须是新热的血,用于指引夫人灵魂归来之用。”目光落到栩栩手中的箱子上,“这个箱子里放着二十颗可增强血液指引灵魂效用的丹药,从今夜零时,你开始吃下第一颗,且每隔一个时辰吃一颗,直到吃完所有丹药。”
    楚颜辛没有丝毫犹豫地接过药箱,平静道:“只要天师能够救纪宁,我一切都会按照天师所说的做。”
    “我既然答应了你,便一定会救活你的夫人。”夏大夫淡然笑道,“不过,你会因您夫人的复活而死去。我再次问你一句,这么做,值得吗?”
    “没有值得与不值得。”楚颜辛苦笑了一声,眼神仍是视死如归的坚定,“我只是在别院见到她死去的模样时,便下定了这个决心。我想看到她睁开眼的模样,想看到她微笑的模样,想知道她与我说话的模样。若是能如愿,哪怕只是未来的某一瞬间,或是过去的一段回忆,也心满意足了。”
    “何为绝情,何为痴情,我终全都见识了。”夏大夫叹了一声,接着道,“因着是用你的血液指引死者亡魂,所以,随着亡魂一步步靠近肉身,你的寿命也会相应减短。您夫人醒来之时,便是您丧命之日。而在这段期间,你随时可以选择放弃。一旦放弃,你便可安然无恙地活下去。只是,您夫人将失去唯一一次复活的机会,再不可能活过来。绝情痴情,生生死死,孰是孰非,接下来的三日内,还请知府大人好自斟酌。”
    栩栩看得出来,夏大夫并不想这个爱民如子的好官楚颜辛死。然而,她听不出,夏大夫话中真假。直到第二日,她随着夏大夫来到别院,见着了楚颜辛的妻子,大禹国三公主,纪宁。
    这个曾闹得大夏国中沸沸扬扬,曾让皇帝太子失尽颜面却又无可奈何的外国公主,原来有着这样出水芙蓉般俊美的清冷容颜。她静静地躺在床上,身着如雪的白衣,仿若睡着般。虽睡着,却仍不失公主的高贵气息,令人生慕生敬。
    当注意到纪宁紫色的嘴唇时,栩栩呆了,喃喃:“不是病死的,不是病死的……是因为中毒才死的……”
    夏大夫今个穿着一身正式的道士服,在昨日准备好的法坛前耍着剑玩,听到栩栩的嘀咕声时,风轻云淡道:“准确的说,是服毒自杀的。”
    “自杀?”栩栩不解,“为什么?她已经如愿地嫁给了所爱的人,并且当年皇帝与太子以及大禹国在这件事上都已经做出让步,不再予以追究,她为何还要自杀?”
    夏大夫将宝剑插入剑鞘,扶着法坛的边,看着栩栩,“你为何不问我知府大人为何要吃九霄呢?”
    栩栩忙问,“为什么?”
    这时,有个紫衣丫鬟推门而入,与夏大夫恭敬行礼道:“青珠见过天师大人。”
    栩栩疑惑道:“师父不是说,开坛做法只要我一个人过来帮忙,不得外人打搅的吗?”
    “哈哈……”夏大夫闻此大笑,“阿栩,你可真是天真,还真信了。什么开坛做法,不过是个乌龙。”
    栩栩忽地羞红了脸,低下头,却不是为自己信了这一开坛做法的乌龙,而是因着夏大夫那一声阿栩的称呼,那样的语气,是不是有点太暧昧了点?
    青珠这时一下子跪在了夏大夫的身边,哭道:“求天师大人救救公主,求求您救救她,奴婢愿意做牛做马以为回报……”
    夏大夫扶起了青珠,道:“当初是我给了公主毒.药,如今,我自然会救她。你且放心,只等晌午时,知府大人将解药送来,三日后,我定还你一个健健康康的公主。”
    “师父给的毒、药?”栩栩喃喃,这才知道,原来当年夏大夫不仅与楚颜辛有过交际,与纪宁也有交际。可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呢?她越来越好奇。
    夏大夫瞅了一眼呈发呆状的栩栩,抿嘴一笑,将青珠拉倒栩栩的面前,与青珠道:“我叫你今日过来,只有一个目的。据我所知,你是纪宁公主唯一的贴身丫鬟,与纪宁公主一起从大禹国不远万里来到这里后,便一直与纪宁公主寸步不离。纪宁公主身上所发生的事,你再清楚不过。所以,我想要你将纪宁公主来到大夏国之后所发生的事,一件一件说与我的助手听。”
    “是。”青珠很干脆地答应了下来。
    ☆、此恨绵绵无绝期(三)
    夏大夫与青珠说了要求后,便道出去散一会步。
    栩栩拉了拉夏大夫的衣角,慎问道:“师父不与我一块听那个故事吗?”
    夏大夫摇头,“我对那个故事多多少少知道一些,虽然因着失忆的缘故忘了一些情节,但对那些个忘了的情节也不感兴趣,所以,青珠只需讲给你一人听便可。何况,没有我,你们姑娘之间还可聊得尽兴。如此,我便不打搅了。”
    夏大夫离去后,青珠微微一笑道:“栩栩小姐的师父真是个温柔之人。”
    栩栩心中暖暖地点头,“是啊,师父是这个世上最温柔的人。”恍惚间,她想起了漪澜院闺房窗前的那个少年,仿佛再次看到了他的执笔写信与她的背影。那个人,也是世上最温柔的人。
    甩去了心头的回忆,栩栩连忙拉着青珠坐下,指了指床上的人,探问:“公主她为什么要自杀?”
    青珠原本苍白的脸立刻抹上了一层伤心色,“你随我来,我带你去看看小姐的书房。”说着她站了起来,拉着栩栩来到了隔壁的书房。
    当栩栩看到那满屋子挂满了栩栩如生的字画时,惊讶极了。细看那些画,都是风景与人,且每幅画中皆只有两个人,一个女子,一个男子,关系很是暧昧。画中女子容貌不清楚,而且有的是身着粗布的农家女,有的是身着华丽衣裳富丽堂皇的贵人。画中男子的容貌倒是清清晰晰,且明显是知府大人楚颜辛。
    画中的男子与衣着华丽的女子关系显得僵硬,如若陌生人,却是与那布衣农家女暧昧得厉害。
    书房中的这些画加起来,足有一千多幅。
    栩栩忍不住道:“这都是谁画的?画得真好,尤其是知府楚大人,画得眉清目秀,与真人丝毫无差。”
    青珠走到书桌边,摸着书桌上展开的一副半完成的字画,缓缓道:“这些画都是公主画的。公主在这个别院中等了楚大人足足等了三年,三年中的每一天都坚持完成一幅画,从与楚大人相遇的时光,画到与楚大人成亲,分离。不知不觉,便积累了这么多。”
    听此,栩栩顿觉每一幅画都好似有段令人可歌可叹的故事,忘了之前的问题,一边欣赏着画一边如聊家常的语气道:“纪宁公主与知府楚大人之间究竟有着怎样一段过往啊?青珠,你快和我说说。”
    青珠点了点头,缓缓道:“栩栩小姐可知道,其实四年前,我们大禹国皇帝决定要送来大夏国和亲的公主时,决定的人选并不是三公主,而是七公主……”
    四年前,大夏国边疆又起战事,大夏国不仅在战争中取胜,而且乘胜追击,将敌国西邻国完全占领。征战时期,有人发现敌国的一个将军是大禹国的人。大夏国的皇帝立刻写信质问大禹国皇帝。
    大禹国皇帝信誓旦旦地与大夏国皇帝解释,道那人是国中的叛乱者,早已被赶出了国,又作为诚意,送了无数金银珍宝,且将国中的最漂亮的公主送与大夏国的皇太子作妃子。事情这才平息。
    因着七公主纪芸是被一致认为国中最美丽的公主,所以大禹国的皇帝决定将七公主送与大夏国。三公主纪宁一向与七公主玩得好,也最宠爱这个妹妹,因着担心妹妹年龄太小,又调皮如斯,若是嫁了他国,惹出祸患,怕是又要引出一段祸事,牵连战火。于是,纪宁毅然向皇帝请命,愿代妹妹嫁入大夏国。
    那时,纪宁尚是情窦初开的年纪,没有过男女之情的她,一直以为婚事只是皇帝的一句话,是国与国友好的象征,所以,也没有想那么多。她亦是抱着对强国大夏国的种种幻想,来到了这个她一直所期盼的国家。
    纪宁并没有直接去京城,完成与皇太子和亲的使命,而是带着少女特有的好奇心和玩性,不为人知地来到了闻名遐迩的大夏国宝地普罗州游览了一番。
    纪宁当时并不知道,隐姓埋名来这普罗州观光的,不仅她,还有大夏国的皇帝与容瑄妃,以及她将嫁之人皇太子夏云欢。
    喜欢自由自在的纪宁偷偷化妆成了男子,携着同样化妆成男子的丫鬟青珠,溜出了侍卫和士兵的眼线。
    当时,普罗州的海边有一个罗阳学馆。正在准备着一个月后上京赶考的楚颜辛便是那所学馆的学生。那一日,楚颜辛因为写的一篇论官文章而被学馆的老夫子训斥,并被罚站海边,面海思过。这一站,便是大半天。
    那一日天气并不好,一直阴沉沉的。
    扮作男子的纪宁行到海边,正赏着海上渔船捕鱼的风景,一位捕鱼上岸的渔夫看了她,突然与她招手道:“那位公子,马上要下暴雨了,您还是快回去吧。看你身娇肉贵的,淋湿了,怕是要生病的。”
    纪宁指着海边站得像个竹竿的书生,问道:“既然快要下雨了,为何那个书生还不回家?”
    因着罗阳学馆有个容不得他人论足的规矩,渔夫便没有回答。
    纪宁那时以为楚颜辛和她一样是来看风景的,看着他一直站在同一个地方,思着莫不是那里看风景的角度最佳,于是屁颠地跑了过去,与楚颜辛肩并肩站在了一块。青珠则一直跟在身后。身为丫鬟的她,无权干涉主子的任何决定做法。
    “欸,站在这里看风景也没什么特别嘛!”纪宁皱眉,抬头看向这个神情始终如一的书生,“喂,跟我换个位置行吗?”
    “我不叫喂。”楚颜辛回答,一动不动。
    “那你叫什么?”
    “楚颜辛。”
    “楚颜辛,可否与我换个位置?”
    “为何要与我换位置?”
    “我想看看站在你那儿,是不是能看到什么特别的风景。”纪宁如实道。
    “你以为我是在看风景?”
    “……不是吗?”
    “……”
    天空忽地下起了暴雨。
    纪宁在丫鬟的拉扯下,正欲四处观望可以避雨的地方,却发现那个叫楚颜辛的书生在风雨中仍一动不动。纪宁好奇极了,问道:“下雨了,你怎么还站着?这个角度的风景该是多么特别,让你如此流连忘返?”
    “……我只是在找作诗的灵感。”
    “……原来……这样啊?哈哈哈……”纪宁第一次觉得文人真是不可思议得好玩。
    最终,纪宁来到了距离最近的罗阳学馆中避雨。正是在罗阳学馆,纪宁知道了皇太子夏云欢也来了普罗州。在学馆的门口,她无意中拾到了皇太子的御用印章。
    与此同时,夏云欢正在书院内屋看着楚颜辛写出的文章,并且对这篇文章赞不绝口。当时的知府是个草菅人命的昏官,文章中对知府的诸多不满以及国家用人的政策,毫无顾忌地论述了一遍。夏云欢很是喜欢。
    拿着皇太子印章的纪宁冲到了书房,询问谁是大夏国的皇太子。当时夏云欢戴着一个面具,用的是当时知府师爷的身份。
    因着湿透的衣服贴身,夏云欢很容易认出了纪宁女子的身份,便开玩笑地问:“若是我告诉你谁是皇太子,你打算接下来如何做?”
    “当然是嫁给他啊!”纪宁不假思索地回答。
    夏云欢毕竟少年心性,也因不知道对方的身份,怀着开玩笑的心理,扬起嘴角,瞅了瞅手上的文章,与纪宁道:“皇太子写了这篇文章后,便出去了。他是来民间考察民情的,所以凡事需要低调,还望姑娘不要与他人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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