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节
书衡当即道:“为何有次一问?”
甘玉莹很诧异,眨动着大大的眼睛:“你们在说什么呀,我听不懂。”
书衡心道你自然不懂,懂得人在八百年前那个秋阴脉脉的午后,青梅煮酒,闻雷落筷“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
白素媛当即笑了。方是时两个小童捧了锦盒过来,那锦盒里整整齐齐放着一打文稿。四人知道那是外面那些文人书生的笔墨,献诗争青眼留为佳话。她随意看了一眼,又推到了一边,笑道:“相逢即是有缘,听闻董阁老之女尤善音律,敢情挥手?”
能得到这样的机会实在是十足幸运,董音当即垂首施礼道:“不惧班门弄斧,贻笑大方,但求指教。”
白素媛也不客气,又对申藏香笑道:“申阁老之女丹青特佳,琴棋书画四技原本就是触类旁通互为依傍的,董女抚琴,沈姑娘可愿依乐意绘图一副?”
一人弹琴,一人根据音中意境来绘图,不仅要乐画通晓,还得配合默契,心有灵犀。虽说艺术的至高境界乃是想通的,但这难度可大了些。书衡心道。小说里这种场景极为雅致风流,但实际操作起来,几乎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呢?
即兴作画,说白了多仗一瞬间的灵感。就如大画家黄永玉,他曾说过:“你非要问我怎么画出来的,我怎么知道呢?我看到了一副生了红锈的铁门,然后画了一幅荷花,铁门跟荷花又有什么关系呢?我画的是看到铁门那一刹那的感觉。”所以作画对象大概会与作画契机差的很远。
若是最后发现对方弹得和自己画的完全不是一回事,那再相处岂不是尴尬?毕竟两个人现在名义上还是闺蜜,而且是清高持才的雅友。
申藏香微微一怔,显然头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但在白素媛无形的压力下,她还是点了点头。
眼见得这一边摆琴焚香,置案铺纸,书衡心里开始盘算等会最坏的结果出现了该怎么挽救。甘玉莹因着自己三哥的关系,面对靖安长公主颇有点的忐忑和不好意思,行礼之后为了避免尴尬就假装抚弄台子边的杏花树。
书衡正欲开口跟靖安说话,靖安却主动站了起来,对书衡笑道:“下次到我那里去,我给你吃烤羊腿。”
还记得吃,挺好。要是吃货属性都被白素媛教没了,那靖安可就真不是靖安而是另一个人了。书衡当即笑道:“去年冬天宋婆婆给我们送了腊肉,到现在还有些封存着,我让人送些给你。这肉干腌的功夫足,比你的份例还好些。”
那一边董大小姐挥洒自如用上了全部能力,绿苑内风起云动,飞鸟惊雀。申藏香研磨苦思,踌躇良久,惨淡经营,额头上沁出了细细的汗,真让人担心这太过娇弱的姑娘会不会一个承受不住晕过去。而这一边书衡和靖安却已经盘算起了鲫鱼炖汤鱼头剁椒和野山鸡的八种烹制做法。那边阳春白雪,这边下里巴人,画风的差异实在太大。
书衡一边漫不经心的跟靖安聊着天,一边担忧着那边的状况,“豆汁这东西一开始喝味道是很怪,很多人喝第一口就受不了了,但是能喝下去第二口,那必然有不同的滋味。”
靖安公主巴拉着脸:“那玩意儿酸苦酸苦的。我舅舅上次给了臭腐乳给我拌饭吃。说他以前常这样吃。闻着难闻死了,但加了白糖芝麻油拌小瓜,味道竟然极好。”
“国舅爷真是不改质朴本色。”
“嗯。父皇要春耕垂范天下,还是舅舅教的把犁!”靖安颇为自豪:“你爹爹也在一起,他们还到这里来过呢。”
你爹能带着我爹泡澡,自然也能带着我爹种地不过袁国公那身板虽说在庄子里长大,但他的一切知识都是理论,拿过最重的东西是一卷竹简带他种地?书衡脑补她爹倚锄而立,苒弱不胜的模样。呵呵哒,陛下你高兴就好。
等到她们几乎要把各个菜系的招牌菜都翻腾一遍的时候,那边奇特的才华展示终于尘埃落定,书衡心中忐忑,要看又有白素媛在那边驻足,不好贸然□□去。她靠近了些,能看到董音面上古怪的表情和申藏香额上的细汗,还有凝重的神态结果好像不大妙。
本来书衡还是有点侥幸心理的,虽说难度太大了些,但申藏香既然能听懂白素媛琴声中的高山流水刀枪剑戟,那对董音的琴声理解应该也不会有多大的偏差吧?
白素媛依旧是那副微笑,眸中也依旧是那点亮光。书衡的心脏愈发跳的快了,生怕她一个口下不留情硬毁了段不错的友情人心要生嫌隙还是很容易的。书衡几乎要后悔她来寻弹琴先生的提议了。没遇到先生倒遇到个道行千年的白素贞。
就在这时,不晓得白素媛跟两人说了些什么,两人竟然多雨转晴面上露出了笑容,紧接着又说笑几句,董音和申藏香不约而同的露出了深思的模样。
书衡缓缓吐出一口浊气阿弥陀佛。幸好幸好。
白素媛却走了过来,唯独将书衡请进了一间内室。她从墙上拿一把古琴来,那琴色,那光泽,那纹理,一望而知是好物,书衡心道难不成她是要试试我?
果然,白素媛道:“我听县主方才所言甚是有趣,敢请一曲?”
“因为我觉得那琴声女子也弹得出吗?”书衡道:“实不相瞒,不过是小儿游戏,口角争胜,我原不大会的。”
“罕言寡语,藏拙固守,小小年纪怎么活得如此小心翼翼?”
书衡心道这不是性情这只是处世态度。
“你曾师从点金圣手林先生,那是个据说能化腐朽为神奇的人,况且你非朽木而是良才,又苦学良久,怎么还说不大会?”白素媛的态度很坚决。“敢请一曲?”
就知道这个女人不简单。书衡尊师重道,又颇喜欢林先生这个老头,既然挂着他徒弟的名号,那自然不会砸他招牌。这还真是让人拒绝不得。书衡微微叹息。“好吧,我自然会尽全力。还请白先生指教。”
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书衡自然不敢如此自负。她这么说是因为在竹桥上听曲的时候,本土人士如董音申藏香都注意到的江山日月,而书衡则震惊的察觉到一段熟悉的旋律:星爷大圣系列主题曲《一生所爱》古琴音色不同,意境也差很多,移植过来甚至有些味道不对,但那段旋律书衡绝对是熟悉的,肯定不会错。
她理所当然的想到了白素媛这个传奇色彩颇浓,让她不由得想到穿越光环的女子。听到这音乐更肯定了这一点。所以她才说“为何有此一问?”
因为裁云坊的衣服绣品,她已经将自己的穿越特征展示的很明显了,既然是老乡又显露了穿越特征,那又何必遮遮掩掩的?她原本以为白素媛叫她进来就是说这个,难不成是自己猜错了?穿越者或是某前辈,而白素媛只是承其衣钵?
☆、第69章 白素媛
书衡焚香净手,端坐琴前之后,心思才平定了些。一曲终了,书衡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轻轻摩挲酸痛的指头:“献丑了。”
白素媛的手指上有一层白白的琴茧,书衡早已看到了。她看看自己的指头,白白嫩嫩,圆润光洁这是一双养尊处优的手。白素媛默然无语,半晌方道:“就琴技来讲,已经很不错了。”
这说法算不上夸奖。古琴重意蕴,追求技艺是落了下乘,这是在说她刻意炫耀指法吗?
白素媛仿佛晓得她心中所想,淡淡的道:“你不是。董音才是。她恨不得把揉撞摇绰跪各个指□□的团团转,来证明自己的能力。不过这也不怪她。常人评琴,都是很重视指法的。或者看弹琴的花式罢了。”
书衡并不觉得意外,同时也抱着理解的态度,比如那么多家长送小孩子去学芭蕾,然后最大的乐趣之一就是数小天鹅有没有转够32圈。这是个人自由董音所为也不能算错,最多是逐其流扬其波罢了。
“你的琴声是自由的。洒脱大气。”白素媛道:“虽然未登高峰,但较之故作孤傲,着相于指法的董音,已经很不错了。”
书衡垂首致谢:“先生谬赞了。”
只是书衡觉得艺术家是少数,而愿意为艺术奉献一生的人更是少数。她从来不认为琴棋书画迎合俗世是一种没落和沦丧恰恰相反,无数例子都证明了只有贴近广大群众技艺和传统才能获得传承。迎合市场还是固守高地,不是对错好坏问题,只是价值观问题。
就像国画大师张大千说的,艺术和市场从来都不敌对。只是有人乐于守着寂寞和清贫有知音一二便大快平生,其他一切如浮云罢了。
“你不怎么说话。但你并不认可我的观点,只是表面做出了听从的样子。”白素媛盯着她的眼睛。
书衡有些无奈了:不这样,难道撕逼吗?再怎么高雅的辩论深奥的探讨也躲不开撕逼的本质。况且她从来都不认为三观确立,知识架构固定的成年人能够彼此说服。求同存异是永远的王道。无法求同,那便各自走开。
白素媛忍不住笑了,她摇头道:“让你开口说说自己的真正想法真是难。”
“你真想听吗?”
白素媛笑的更恣意:“难不成你怕我打你?”
书衡也笑了。她刚犯了小人之心的错误,不会再犯。白素媛算得上光风霁月的人物。两人交换观点还是可以的。“首先我不赞同你拿我跟董音比。再者艺术向来只有境界没有标准,既看时尚,又看渊源,百花齐放才是正常,没必要划个标准分高下。”她微微点头致谢:“我倒是很感激你对董音的点化。”
白素媛道:“我看的出来,一开始让她二人合作的时候,你是反对的。”
书衡有些惭愧,微微脸红道:“女孩心小。况且情感这东西,根本经不起考验。维护都来不及,便不愿意冒险了。”
白素媛再次勾起嘴角,显出些自负来:“我能应付的来那一票文人,自然也应付的来这两个姑娘。”
“自古文人如女人。”
白素媛微微有些讶色,继而颇有兴趣的道:“此话如何讲?”
“文人要么吹捧要么相轻,自己永远都在内讧。女人间的友情向来不大牢靠,对付女人最狠的永远是女人自己。况且,我亦曾听林先生讲过举业之事。他说科场文章就好比诱人如瓮。开头要惊人眩人,结尾要魅人哄人。既要奇句夺目,又要巧语留人,无疑于妻妾侍夫之道。可不文人就如女人?”
这话真要讲出来,可是相当的惊世骇俗。毕竟不惟文人雄性生物都一样,或俗的自负清高的自负。玩弄,轻辱这些自不必说,便是决定了要好好爱那也是建立在己方有着一定程度的优越感的基础上的所以男人需要女人一点恰到好处的崇拜,而女人又不介意被征服。直接把文人(男人)说的跟女人一样,不仅大胆而且狂妄。
这么长段话,其实目的只有一个,书衡想表达男女一般样,为何女子弹不出那琴.特意绕了这么大个圈圈无她,迎合白素媛的画风.喜欢装逼,故作高深.
我就是个有着男女平权男女平等思维的人呀。书衡心里轻叹,径直走过去拿出锦盒里的诗稿翻阅:“瞧瞧,这可不一样?闹得不可开交。”
白素媛自然看得透,否则怎会那么容易的推在了一边?要是那些男人知道自己心中的女神是这么个态度,不晓得内心是何感受。
“还有一点,文人矫情如女人。自古文人大多怀才不遇,连屈原苏轼李白都不免俗,遑论其他?出问题的是社会的黑暗小人的蒙蔽自己永远纯洁无暇。哎,错的不是我是这个世界。”书衡既然开口,便一吐为快:“流传千古的文章大抵来源于满腹牢骚。还是屈原老头实在,他的文名就叫《离骚》。实干家是一般没有心情去弄艺术的,大家都道江郎才尽,却不晓得江淹的政治高峰恰巧是他的文学低谷。”
人生于世,靠的是双商,命,运,术。没有哪个人是真正无辜。
白素媛沉默半晌,眸中神色忽明忽暗,半晌抚掌笑道:“痛快!想不到你小小年纪竟有如此见识。若是旁人,怕要骂你大放厥词,不过我不会介意。”她潇洒的一挥手:“听你说道琴曲是女子所奏,我便觉得你有些不同。瞧瞧,我猜对了,你果然不是乱讲的。而是心里就存着这个念头。”
所以我才忽然讲这些,就知道你不会容易放过这个女人不简单。
“不过,你似乎不大看得起文人,也不大看得起女人。”白素媛回忆到她方才的表情和语气。
“不,怎么会?人格,品性,德操,能耐,格调,这些东西原本就与性别无关的。我看不起的,看得起的,也与性别无关。只是女人容易想多所以更容易矫情”然而她今天毕竟是说的太多了。书衡还是打算把话题扯回来,免得不小心暴漏。
“争斗是正常的,无比拼不生活。我尊重那些各执一词立场坚定的人,但不赞同捧一个的时候一定要踩另一个。就比如你为何要说我比董音好些呢?董音的指法明显优于我技巧也更圆熟。这是事实。你只是自己爱洒脱大气所以觉得我好,我是挺开心。但优于董音就是你的审美口味了。”
“我第一次见到被人夸了还不高兴的。”
“不,你认可了我,我自然高兴,多少小姑娘梦寐以求的事情?”书衡严肃的道:“只是,人原本就是主观色彩浓厚的生物。我向来认为一切号称公平合理的点评都是瞎扯淡,唯一的标准就是我喜欢!”
白素养更是笑的弯了腰:“我喜欢你这性子。我也喜欢你那曲子。怎么样?”
书衡也诚心笑了:“谢谢。与你聊天我很开心。”
有些话憋太久了,有些嘈也是很早就想吐了,今日可以释放,书衡无比畅快。白素媛果然是传奇女子,她的接受能力真强。
白素媛忽而又叹了口气,眼神中闪过些飘渺不定的沧桑和忧郁,紧接着又恢复了本来面目,那一瞬间的惆怅和孤独感仿佛风吹云散消失了踪影。“女人是不大被瞧得起的,不唯独男人,连女人自己都不大瞧得起女人。而且偏偏习以为常,自己都察觉不到。”
她挤挤眉眼显出些俏皮来:“说不定哪个世界,男的是要低伏女的呢?比如以前没有辘轳的时候,只有力气大的男子可以提水,有了辘轳省力,女子也可以打水。女子力气小开不了弓,若弓箭改良到缩小力量的输出,那女人也可以对付猛兽。工具会越来越先进,男女先天差异会缩小,说不定有一天女人真的可以因为为社会提供更多的劳动,而抢的地位优势。”
书衡豁然一震,不会吧,难道这位也是穿越的?而且是从某个架空的女尊世界穿来的?难怪她要“怀瑾握瑜”,我的个老心肝~~~
她不暴漏底牌,书衡自然也不会傻乎乎全招,只是嘻嘻一笑:“若真有那么一天,那世界或许会变得很有趣。”
白素媛点点头道:“走吧,去看看,你那两个好姐妹不晓得悟到了什么。”
书衡依言随在她身边,觉得自己当真不虚此行。不过那个问题如果不搞清楚她恐怕会百爪挠心不得安宁,所以一鼓作气问道:“敢问白先生,您午间所谈曲子是何名目?”
“呵呵,不过闲来自编,好玩罢了,名字就叫《昊天之下》。”她嘴上说的谦虚但神态中的自傲还是掩饰不住,显然对这个作品十分满意。
书衡微惊,还是不死心,当即哼了《一生所爱》那一小节:“这一部分,这一段我觉得最好。”
白素媛哈哈笑道:“是吗?你果然对我胃口。其实,那是当日我在西山采风,漫步中忽然听到有人吹口哨,那旋律自有独到魅力。我很喜欢,这旋律便是我的灵感来源。”
书衡内心的震惊无以复加:“敢问那人是谁?”
白素媛道:“我在山腰,那声音隔渊流从对面飘来,哪里知道真人面貌?”
哎。书衡失落之余,还有一丝小小的紧张和忐忑
白素媛刚去看董音和申藏香,书衡就被靖安拉了过去,她对着书衡上看下看,又摸她的脸:“挨骂了?怎么这么难看?”
书衡笑道:“不曾挨骂,白先生果然不同凡响,与她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靖安哭丧着脸道:“我第一次见她时候,被骂的狗血淋头。”
“会吗?”看看白素媛那优雅亲和的“白素贞”做派,书衡想象不到她骂人的模样。
“不带脏字的骂,骂的我一愣一愣的,第一句没反应过来,第二句就砸过来了。”靖安皱着脸:“不过她骂的好。连我反应过来这丫在骂我,也觉得她骂的高明。”
“比如?”书衡兴致勃勃,八卦细胞迅速增值。
“她让我听音写作的时候,说,我是允许你自己发挥想象,但这毕竟是你的试卷,不是给小孩尿湿的床单,可以允许你那鸡毛鸭血的情感洪水泛滥小心,哎,小孩连续尿床,就没有零嘴儿吃了。”
书衡:“好毒。她竟然威胁你?”
“何止是威胁,分明是恐吓!”靖安简直要哭了:“我一开始听她讲课打瞌睡,她说请公主把自己的头颅坚强的扛在自己肩膀上,不然吊死鬼会把你当成同类,找你聊天喝茶。对了,友情提示,它们喜欢在梦中盗取人的脑汁,据说味道很像儋州的椰果浆我,我现在连个哈欠都不敢打了。”
书衡:果然不能得罪这个女人。
☆、第70章 生风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