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节

    “后来,我爹爹要把我说给户部侍郎家,听起来不错,还是我们高攀,但实际上却是个两千两聘礼都舍不得出的庶子,一个被冷落被鄙薄的庶子媳妇又怎么会好过?所以我是不依的,幸而母亲还帮我压着劝着,也因为这件事,我忤逆了爹爹,爹爹再不管我的事了,现在嫌我,动辄就给脸子瞧。”书月说着眼圈都有点红了。
    书衡很是无语,毕竟女孩儿向来生活不易,被父兄拿去换前程做交易的不在少数。她想想自己父亲,再看看书月,愈发觉得自己有这么好的命若还不知道珍惜那就太不应该了。
    现在看来,自己也是多操心,袁夫人看人再不会错的。书月虽然瞧着柔弱但也是有主见的,并非一味怯懦,逆来顺受之辈。加之性情敦厚朴实,有担当知进退,大家冢妇之职并非不可胜任,至于这羞涩的性格,那多见见人,进进大场合,锻炼锻炼就好了。若能帮扶妥当,也是自己一件功德。
    “大姑娘,你是命好的。”书月眼中有些羡慕:“这般出身,这般样貌,不知道将来有多少少年郎争着求。”
    书衡激灵灵打了个寒颤,她这萝莉的身体里其实住着一个怪阿姨,再过十年,两辈子加起来可有快四十岁,一想到要对十七八的少年郎下手,就浑身鸡皮疙瘩。
    “书月姐,这女孩的亲事嘛,一般就是三种,外面风光内里甜的,外头风光里头苦的,再有就是外头瞧着难如人意,实际上却不错的。第一种大家都喜欢,但毕竟太少,如果非要在后两个中选一个,你选哪个呢?”其实这个问题更通俗一点就是:你选坐在宝马车里哭还是选坐在自行车后面笑。书衡倒是有点好奇这位姐姐的婚姻观。
    书月有点犹豫,显然这个问题她从来没有考虑过,便是现在考虑,也有多多顾虑,难下判断。半晌才道:“若真是良人,哪怕白衣荷锄者也抵得过薄幸锦衣郎。可是大姑娘,我母亲的心思你多少知道的。我已经忤逆了父亲,如今再逆着她,即便我自己任性嫁了,被父母同时厌弃的日子真的能顺心吗?”
    这下子轮到书衡沉默了。
    “月姐姐,你想不想知道自己未来夫婿什么样?”片刻后她再次开口。
    书月诧异道:“姑娘又说笑了,这怎么可能?”
    书衡神秘一笑,凑近书月的耳朵,如此这般的叮嘱了一通。
    ☆、第16章 管闲事
    食为天大酒楼,三楼雅间,这是定国府常年预定的位置。
    此日,一个赭石绸衫方面大耳的男子,面上带着生意人那种常见的熟络而又狡黠的笑意,同对面的一个年轻后生交谈。这男子就是定国公府的大管事之一,庆林。今日,袁夫人交待了他来同鲁班局的少东家商议合作事项。因为沈家要新推出一批家具,就是把幼儿的摇篮,小车,乃至玩具,按照书衡的画样子做出来。
    这年轻后生,就是沈家的嫡长孙沈守礼,他虽是商人却像书生。一身八团起花倭缎青襟直裰,勒着青玉腰带,外罩宝蓝暗云纹衫子,脚上蹬着墨缎粉底靴,头上累丝金冠束发。身量高大,肩宽腿长,看起来气度沉稳,长壮而有姿容。推出新式家具的法子原本就是他想出来的,有了这个注意之后,便投了帖子,与定国公府商议。袁夫人看到新的刺绣样式大受欢迎,也有这个心思,只不过隔行如隔山,又有沈家这巨头在,重新开辟一条线耗时耗力。如今沈家主动开口合作,那自然是再好不过。
    因为这方面本不是袁府的利益大头,袁夫人也乐意做个人情方便以后行事,管事依着她的意思与沈守礼交杯换盏,在轻松和乐的氛围中签订了协议。
    不过这些都不是书衡需要关注的,她拉着书月躲在转角的屏风后头,透过细细的缝隙,小心翼翼的往外看。书月面皮红红,手心里全是汗,既兴奋又忐忑。书衡看她的神情,便知道,受够了窝囊书生的气,沈守礼的言语风度举止行事已先让她中意了几分。
    就在这时,外间酒过三巡,庆林接着几分醉意笑问:“沈大老板,你也别怪兄弟我直言快语,不过呀,我今日与你一番交谈,就觉得兄弟你实在是个人物,大丈夫何患无妻,啊?那些女子是自己命薄,浮不了你这什么深的水。依我看,你该收房收房,该立妾立妾,先冲冲晦气,等有了人生了儿,平安无事的,那别的女子才敢放心的嫁你。要不,你看看现在,哪个女人敢不要命的给你当夫人?那木材行的李家,还有盐商胡家,不就有平妻吗?”
    沈守礼谈妥了生意,原本乐乐呵呵,一听此言,当即垂了头扫了兴致:“兄弟,说实话,那些和尚道士的话我是有点信的,说不定我那两任红颜真是怪我命太硬了才遭的不幸。这世上,二娶二嫁的不少,但我这样的有几个?我若真能得个称心的妻子,绝对得让她顺顺畅畅的活着,再不让她受灾受难的。更别提立妾什么的,你知道我那祖父父亲,因为自己读书不成功,所以愈发艳羡书香门第的品味和轨度,妻妾要分明,无有妻,无有嫡子,怎么能有妾,我们家跟那乍富即狂的人家可不一样。”
    商贾之家,或者不怎么讲究的家族确实会有平妻这种存在。尤其沈守礼这种看起来很可疑的。书衡听了这话,心中微松。
    “说实话吧,我一开始还要求我的妻子,一定要知书达理,要温柔可人,要名门淑媛,要红袖添香。可这会儿,我就觉得哪怕是小家碧玉,寒门千金,不识字不是贵族都不要紧,只要她跟了我,能平平安安的,和和气气的,再给我生几个儿子,我绝对全心全意宝贝着她。”
    明明刚才还意气风发的人,这会儿提到妻房竟然如此颓唐。书衡一边看着只觉得有点好笑,不知道他这算什么命。她又看看书月,心想,沈守礼若真得了书月姐为妻,只怕这惊喜远远超出他的预期。
    只不过,不同于袁夫人的勇气和胆量,书衡她自己倒是信命的。万一这沈守礼就是克妻呢?冥冥之中,玄之又玄,这种事谁都说不准。就是不知道书月自己怎么想。
    这一边交情攀足,庆林管事前脚送人离开,后脚就急急进了隔间,红头涨脸,单膝下地,对着书衡,只恨不能把她揣在怀里打包带回定国府:“大小姐!我的小祖宗!你可真是太胆大了,若是公爷夫人知道了,还不得揭了我的皮。”
    书衡忙忙将人请起,十分有担当:“不要紧,若真捅出来,我会告诉夫人,是我逼你带我出来的。我贪玩嘛,府里人都知道的。”
    “您要看的也看了,要打听的,我也问了。快些回去吧啊,我把车马婆子都准备好了,再迟了,连累大家都挨骂。”庆林好说歹说,把她和戴着纱帽的书月送进了马车,又对着仆厮千叮万嘱。自己终究不放心,还特特的骑着马跟在后边压阵。
    瞧他那仿佛大敌临头的模样,书衡忍不住宽慰道:“大叔,你不用这么紧张,寿昌侯诰命添了长男,夫人去沾喜气了,这会儿可不急着回来呢。”
    “大姑娘,您一根头发丝也不少的到家,我就是托福了。”
    书衡:“”
    书月这门亲事顺理成章的说成了。沈家老太太为着孙子的亲事愁的一天添三根白头发,到底是嫡长孙,又不能不将就又不能太不讲究,总不能去庄子里买媳妇吧一听袁家透漏出意思,喜出望外,立即带人来相看。书月自然是经得起看的,沈家的人得了宝贝似的,喜得不得了。掐算八字掐好几遍都一样,两人合的刚刚好。再看看书月的命相,哎呀,更不得了,天生的多子多福。
    沈守礼和书月可都是禁不住等的,迅速过了三书六礼,就近选了黄道吉日,沈家的大花轿就来抬人了。
    说实话,书衡倒是没想到书月会那么爽快的同意,毕竟这个世界鳏夫填房之类的名号对人的影响还是很大的。但事后想想,书月平常接触的男子如书喜之流,还有前两个说亲对象严重拉低了她对未来的期许标准,所以她现在见到俊伟能干的沈守礼,便认作了人中龙凤,觉得可托终身。
    不管如何,结果也算皆大欢喜,沈家不缺钱,聘礼多多送到手软,一切按照冢妇的分量来。榴大嫂子也发狠,借了国公府大屏大摆件,把贵族的派头撑到了十足,当了压箱底的东西添嫁妆,给书月补足了面子。袁夫人出手阔绰,爽快的送了一套上好金珠头面并几匹锦缎羽纱给新娘子添妆。
    沈家不缺钱,缺少些有来历有底蕴的东西.那一副首饰是整块大红宝切割出的圆珠方片,那绞丝的手艺还是波斯传来的,整幅东西出自前代的国库。袁夫人拿出来的时候,连书衡这种向来跟古风审美有点合不来的人都惊叹这手艺。
    “好漂亮!”
    袁夫人看到女儿眼中的亮光,戳她一下笑道:“放心,这不值什么。你才三岁的时候,我就给你存着嫁妆了。保证你嫁的风风光光。”
    书衡撇嘴:“我的赞美是诚心的,但不代表我就稀罕。弄堆石头挂身上很好玩么?”
    袁夫人眼角抽了抽,轻切了一声。她今天心情好,决定大慈大悲的放过女儿这被狗啃过的审美观。
    书月也算拨得云开见月明,婚后日子比闺中还滋润。婆家人万料不到还有名门贵女肯嫁,再没有娶填房的潦草,而是十足十给全了新嫁娘的礼遇。再看看书月,柔和端庄,通文墨明规矩,真是越来越满意。有着前两任薄命媳妇的教训,这位新夫人可是被大家小心翼翼的伺候,一点气都不给受。而沈守礼本人,他对上妻房,原本就从气势上弱了一截,再加之书月柔弱顺从,温驯合意,愈发宝贝似的捧着。
    书月性格也开朗了,脸庞也红润了,唇角总是带着笑影,不出两月便有喜讯传来,头胎一举得了双生子。袁夫人少不得带了贺礼登门继续沾喜气。
    书衡在沈家正院暖厢里见到了自己的堂姐。书月穿了藕荷色暗宝相花中衣靠在锦褥堆里,头上扎了条霞红色巾子。她面庞圆润了不少,色泽红润,看不出产后的虚弱之相,显然调理的很不错。
    一个穿暗香色滚绣边鹊蹬枝长袄的妇人正坐在一边陪她说话。瞧到书衡母女便起身来迎,书衡加快两步福身一礼:“姨母。”袁夫人也笑呼姐姐。
    大姨母一把搀起了她,拉到自己怀里一比:“又高了半个扣子。”
    袁夫人已迫不及待走到摇篮边看小孩。书衡也凑了过去,只看到两个肉乎乎的小团子被裹得粽子一样放在厚厚的龙须方巾褥上。小孩身上的红气还没有完全褪去,都是圆溜溜的脸庞,淡淡细细的眉眼,根本看不出有何诧异。
    书月笑道:“老大是左边那个,腕子上系个红绳。”
    书衡回头道:“等他们再长大些能抱出去见人了,就可以开个局,猜哪个是哥哥哪个是弟弟,保准能赚翻。”
    “你个小财迷。”卫姨母拧她的腮帮:“我上次送你的小金人喜欢吗?”
    书衡顿时想到那个金灿灿滑溜溜穿着肚兜的娃娃,赤金工艺,足有成人手掌大,捧起来沉腾腾的。按照姨母的话,书衡是个有福的,袁夫人是亲娘借点福气也正常,因此这个娃娃上贴了她的八字,还有个名字叫招弟嘛,我是没什么意见了,书衡的语气有点虚弱,这种事情不应该问她爹嘛。
    “喜欢,喜欢的不得了。”书衡的表情一定是真诚的。因为卫姨母很热情很大方的拍拍她的肩膀,土豪气十足的开口:“那我就再送你一个,凑一对!”
    书衡:
    袁夫人嗤的笑了,回头问书月:“那小子有没有欺负你?”
    书月的脸顿时红成了苹果,低了头握着被子,半晌说不出话。
    “你呀,还是这么爽辣。”还是卫姨母开口解围:“大少爷有几个通房,是前倆夫人留下来的也有老夫人赐的。现在书月一口气给她添了两个重孙子,老人家高兴的每天多吃一碗饭。连娘家榴大嫂子都封了厚厚一份答谢礼。有人给孙子媳妇气受,她是头一个不放过,现在可是连我都排的靠后了。”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书月现在过得有滋有味,书衡扭头看看那两只小崽子,再次感叹:果然人口才是丰产增收的要务啊。
    ☆、第17章 广济寺
    童趣系列的绣品织物红红火火扫荡了京畿及周边各地,裁云坊的生意如日中天.定国府财源广进,事事如意,下人脸上都带着笑影。这头夫人赏了银子,那头小姐又散了果子,公爷又开了恩,适龄的姑娘,想回家的回家,想配人的配人,一律多多给恩银。众人交口称赞,无一不夸定国府仁慈待下。
    书衡一早起来,洗漱整理妥当,便开始今天的工课。她娘亲当初在幽淑女一道伤缺少天赋,玩不来琴棋书画,通不了文人风雅,是以没少受挤兑调笑,她嘴上说着不在乎,心里终究还是不甘。如今有了女儿,便多了补偿心理。她不善针线,所以早早让书衡学女红,她不善书画,所以早早给书衡开蒙。
    对于这种心理,书衡抱着理解的态度,尽量做到合她心意。袁夫人也是个奇人,她不是要书衡作才女,而是有了才女的底气,才能去鄙薄“才女。”就像家富巨万的人才能清高“视钱财如粪土”,而没有钱的人清高便只能是酸.天姿国色的人才能称外表美不重要,开口的若是东施,那便只能被取笑。同样的道理,你若是个才女,那矫情便不叫矫情,做作便不叫做作,都叫文人情怀。你若不是个才女,反而去嫌才女身上的酸气,那就是你自己吃不到葡萄泛酸!
    袁夫人的原话就是:“等你把琴棋书画摸个透,就去让那帮才女知道知道,非得伤春悲秋皮里春秋,恨不得身上插个牌子,“世人不懂我的寂寞,”那才叫才女嘛?坦坦荡荡自在畅快,真名士自风流!”
    书衡十分赞同这个观点。
    幸而,她从前世起就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毛笔字那是次次都获奖的,古筝也是过了级的,围棋社的优秀个人也是年年都评的。国画上虽然乏善可陈,但也是妈妈带着入了门的。现在重新捡起来都不算难,而且有了前世的经验和手感,在加上今生的损益,自我感觉进步不少。唯有女红一条上辈子她连扣子都没钉过,那绣花针可比笔头难握多了,根本不受她控制,好歹也学了这么久了,才掌握最最基本的平针。书衡只好庆幸自己生在豪门,不必操心养家。
    袁夫人对着嵌珠山纹镜由红袖给自己梳妆。倭堕髻,石海棠仙鹤纹蓝宝头花,斜插了一只凤首衔玉小步摇。简约大方。鬓发梳就,傅粉涂脂。粉是掬霞坊的镇店之宝凝脂霜,白,细,香,软,滑腻非常。胭脂是上次进宫,袁妃娘娘送的“小阳春”,取“笑靥生春”之意,不仅质量上乘,更是难得的荣誉。袁夫人平日也不大舍得用的。书衡猜测要么是有贵客上门,要么就是袁夫人自己要出门。
    事实与她猜的差不离。书衡又仔细看去,发现袁夫人正摩挲着一支麒麟送子纹样的金簪子。她抿嘴一笑,丢了书本子也让蜜桔给自己把出门的穿的披风拿出来,另外把那串小叶紫檀佛珠手串也准备好。
    蜜桔已经习惯了小姐的通透机灵,所以并不多话。书衡理了理鬓角,注意到袁夫人眉尖有些抑郁,紧接着还悠悠轻叹了一声。国公爷“辜负香衾事早朝”早早的入宫议事去了,袁夫人想想那清雅的背影,心中忍不住郁结。她倒是想生个儿子来着,可是公爷不跟她黏糊,她怎么生的出呢?身为枕边人,她知道自己丈夫看着不够结实,其实完全没问题的非不能也,是不愿也?袁夫人心中惆怅。
    有种常见的婚姻步骤叫七年之痒。粗略估计袁夫人和国公爷也到了这个阶段。因为书衡明显能察觉到两人固然相敬如宾但却少了点什么。尤其是公爷带着自己玩的时候,袁夫人在一边看着,眼中总是有点失落。
    其实国公也大抵还好,未有不良迹象,约是最近太忙了些。但袁夫人心细,只怕会多想,一则夫妻间的话题好像变少了。二则嘛,她有点怀疑自己的魅力了。而多年无子,更加重了这种自我怀疑。
    其实书衡觉得袁夫人就是想多了,因为她这个爹爹对别的女子可是一个眼色都懒得给的。兰姐在后院里放了这么久,他提都没提过一次,甚至于完全忘了有这么个人。其实现在想想,恐怕兰姐的出现就是一个过渡的苗头,真难说袁夫人放个女人在后院有没有试探公爷的心思在里面。
    第七年嘛,总有着蜜里调油向细水长流的过渡。
    书衡也就是自己没嫁过人,所以才想的容易。袁国公素行良好,成婚这么久了都不曾对别的女人走神,哪怕是当初夫人有孕无法服侍,也没有收通房,甚至成婚后他身边伺候的大丫鬟也是自己打发的。袁夫人就是甜腻腻的活过,所以才会患得患失心下难宁,无子更是加重了这种恐慌。毕竟那段日子太美好,想想都能笑出来。
    果然,袁夫人仔细往铜镜前凑了凑:“红袖,你仔细看看,这眼角是不是有了条细纹?”
    红袖忙笑道:“夫人,您想多了,您这肤色明明好的跟大姑娘一样,奴婢羡慕都羡慕不来呢。”
    话是好话,但奉承的意味太明显,袁夫人听不进去,心里还是会计较。而且袁夫人闺阁中的时候便古怪,不爱花儿粉儿,也不大注重衣饰打扮,是成了婚才开始为“悦己者容”的,近两年尤甚。书衡依着上辈子哄自个儿老妈的经验,知道袁夫人就是需要宽宽心。那还不如顺着她的观点,然后巧妙的化解一番。
    注意拿定,书衡跑过去,踮着脚背着手很认真的端详袁夫人的脸。说实话袁夫人不过二十四五,又注重保养,哪里会长什么皱纹呢?不过嘛,笑起来的时候,眼睛下面确实会有浅浅的纹路,但那其实是干纹,只要休息好,注意补水自然就平整了。
    袁夫人原本就不大满意红袖的回答,只觉得太敷衍,这会儿看女儿煞有介事,又想到“小娃嘴里掏实话”的俗语,便笑问:“衡姐儿,你看呢?”
    书衡鬼鬼一笑,踩在椅子上捧着袁夫人的脸,细细察看一番。袁夫人见她如此认真,心里竟然也忐忑起来,生怕女儿说出些什么。书衡却道:“娘亲的面颊还是很滑嫩啊,就是最近天干物燥,眼睛周围皮子薄,更容易缺水罢了。”她先用棉团蘸了清水把眼睛附近的粉擦去,又打开脂粉奁里的蔓草香露,用手指蘸上一点,举起手,轻轻的涂到袁夫人眼周,并按照前世美容院里的方法轻轻按摩,直到香露全部被吸收,才又重新补上粉。
    袁夫人看着女儿近在咫尺的苹果脸又感觉着软软胖胖的手指在自己眼角轻揉轻刮,心里暖洋洋的,小孩身上自有一股甜香,袁夫人深吸一口,恨不得把这活宝贝搂在怀里亲个够。这边书衡小心把粉匀净,笑呵呵把镜子举起来:“娘亲再看看,是不是真的跟姑娘一样了?”
    袁夫人美美的照了一番镜子,快乐的把书衡抱起来转个圈:“衡儿真是娘的乖宝。有你在,娘还有什么不如意?”
    书衡咯咯直笑:“我们去广济寺求个弟弟回来,娘亲就更如意了。”
    袁夫人把她放下来,理好头上两个花苞:“奇了,你怎么知道知道我们要去广济寺?”
    这个书衡可解释不清,她歪头卖萌:“咦?难道还有别的寺吗?”
    袁夫人噗嗤一笑,果然不再计较,从蜜桔手里接过小披风亲自给她系上。
    母女两人盛了翠幄青轴车,带了丫鬟婆子往城北而去。
    广济寺名声在外,据说当年刚建成请来金身佛像之后,金光万丈,直冲斗牛。虔诚的信客都说这是辟邪造福的佛光。这里的明修大师更是传奇人物,连太后都慕名邀他进宫说法。虽说众生平等,但来往香客还是以京中显贵居多,书衡被袁夫人抱下马车,就看到山脚下车马两篇仆厮接踵,只怕一般人是根本走不到近前。今日原是阿弥陀佛的圣诞,这里更是华盖如云,香客如织。
    都说深山藏古寺,广济寺没有建在大山深处,却建在藏风聚气的宝地,要去宝地拜山门不容易,得爬上两百多级台阶。袁夫人在头上戴了顶红宝珠檐毡帽,长长的纱幔飘落下来,挡住了容颜,为表诚心,她决意用走的。书衡从行动上对娘亲表示支持,也努力迈着两条小短腿往上爬。只不过有妈妈跟在后面,随时准备把她抱起来。
    袁夫人素来身体康健,走了约一半路也是娇喘微微,她看了眼天中红日,拿出帕子拭了拭汗。她不忍拂女儿的心意,却还是略走了一会儿就坚持让妈妈把书衡抱了起来:“小孩儿身子脆,这会儿出了汗,到了山顶一吹风就会伤寒。”书衡原本就腿酸脚痛直喘气,听到袁夫人这么说,也不再勉强。
    她人小看不远,被妈妈抱在了怀里,才有心情欣赏起周围风景。她还年幼,不怕见人,不用戴毡帽,这也方便了她欣赏山寺奇景。正所谓山不在高,有仙则灵,大概因着佛光的浸润,这山也与众不同。林静涧深,水翻银浪,树高草密,老藤盘根。风中云气微微浮动,叶底黄鸟时时啭啼。有诗所谓:“鸢飞戾天者望峰息心,经纶世务者窥谷忘反。”大抵是世间清境可以让人超凡脱俗。此山足当清境之名,来往奔走的却尽是经纶世务之辈,怀着鸢飞戾天之心,你说怪也不怪?
    书衡似模似样的感慨,却忽听半壁传来呵斥之声。一行人驻了足,往那方向看去。却见那方向团团围随了二十多丫鬟婆子,还停着一架双人抬软纱坐蔸。一个趾高气扬的纱帽女子正娇声喝骂:
    “瞎了眼的!野牛弄出来的,乱钻!”
    旁边还有几个婆子起哄一般的叫:“谁家不开眼的畜生,打打打!连奶奶都冲撞了。”
    一个小和尚鼻青脸肿抖抖索索的跌坐在地上,脸上紫红一道巴掌印。
    袁夫人观望了片刻,嘴角的弧度有点怪异:“这可真是冤家路窄。”
    书衡定睛看去,只从风微微撩起的纱帘里看到了朱口细牙,一副尖利的下颌。她身上穿的海棠富贵满堂春绣明锦大衫,系着大红金线连枝牡丹薄缎裙,腰上五彩鸾绦挂着一块美玉。抬起的那只手腕上挂着两只只黄澄澄金镯子,透过纱帽也能看到鬓边闪动不休的珠光。这打扮实在过于高调,迎着日头,简直亮瞎了人眼,书衡忍不住拿手微微遮了遮。
    红袖道:“这不是令国公府贾家的五夫人吗?她怎么也来了?”
    书衡的眼角也抽了抽:果真是冤家路窄。这令国公的五儿媳,不是别个,就是当日的锦乡候独女,何金艺,被袁夫人拿鞭子抽过的那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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