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节
三叔婆把汤盛出来,端到客厅,让赖思归去交他们吃饭。
赖思归走到后门,看见渐大的雨幕里,严慕穿着雨披,脚上不知哪里弄来一双雨鞋,弯着腰卖力地一下一下通水沟,水沟里的水渐渐变宽。
他两脚岔开,分别踩在水沟两侧,右脚脚边是一堆发臭的淤泥,三叔公替他打着伞,但风挟着雨不漏边际地刮过他锋利笔挺的鼻梁。他垂着眼,眉目专注,宽厚的背把雨披绷得光亮,透过雨幕,赖思归感觉到了那底下的力量。
三叔公回头看见赖思归站在后面,挥挥手说:“雨大了,别站在这。”
赖思归“哦”了一声,说:“叔婆喊你们吃饭。”
严慕没回头,“你们都进去,快好了。”
三叔婆生气地举着锅铲过来,“都给我进来,否则就别吃饭了。”
一边催一边推,水沟倒也彻底通了,严慕拿着铁揪去洗手间洗手。
赖思归看了眼洗手间,问三叔婆:“叔婆,你还没告诉我叔公怎么驯得他?”
☆、第三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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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嫲多讲究,做了几道预示好兆头的家常菜,让赖思归和严慕各样都尝了一遍。家里平常只有老头老太相伴,过节看到小辈,恨不得把好的都留给他们。
赖思归吃完一轮,到后面吃得越来越慢,可用细嚼慢咽来形容。阿嫲见她碗里要空了,忙又给她添了一个芋头,嘴里念:“食米粉芋,有好头路(工作出路)。”
“芋”在江林话里与“护”、“路”谐音,除了三叔婆念出来的寓意,还有护子护孙的意思。在江林老太太眼里,芋头可是好东西。
赖思归看了碗里一眼,抬眸冲三叔婆笑了一下,慢条斯理拿起筷子夹起馒头大的甜芋头,咬了一口。
严慕瞥了她一眼,继续跟三叔公说话:“等雨停了,叫人把后门修一修,顶楼的屋顶也重新弄。”
三叔公说:“搞这个干什么,就我们两个老人住,影响不了。”三叔公摆摆手,“不费那个钱。”
严慕也没再坚持,问:“最近腿怎样?”
“老样子,下雨天时间一久,这边关节就涨,习惯了。”三叔公不太想谈这个话题,看赖思归,“小赖,来,再多吃点。”
三叔婆忙附和,“来,小赖再喝点汤。小慕你也来。”
严慕终于笑着开口:“别给她盛了,吃不了。”
“慢慢吃没关系,吃不完放着也没事。”三叔婆热情依旧,“雨停了,我带你们去土地庙听香,可热闹。”
江林人中秋这一天,会去庙宇祭拜,问卜心事焚香祷告,祷告后持香去喧闹处,出门第一句入耳的话即为依据,有点测字的意思。所以这天人们在庙宇都尽量多说吉祥话,此谓为听香。
三叔婆说着就起身去准备祭拜的供品,赖思归笑着点点头,舀着汤慢慢喝。
严慕嗤笑一声,低声说:“吃不下就别吃。”
赖思归没理他,依旧保持原来的频率,咬口芋头配勺汤,吃得不紧不慢。
吃完收拾好,雨夜停了,地上积了一小坑一小坑水。三叔婆挎着竹篮出来,篮子里放了香烛和两盘水果糕点,还有一碗蒸番薯芋。赖思归站在门口等她,三叔婆刚出来,小碎步又跑回去,“瞧我这记性,还有纸钱。”。
村里靠海,风比别的地方大,吹得赖思归的长裙勾出两条腿的轮廓。严慕走出来和她站到一起,递了把伞给她。
赖思归不想带,“雨停了。”
“给三叔婆带的,你可以不用。”
赖思归拎过来,严慕觑了她一眼,“看不出来,你还挺会讨长辈喜欢。”吃不下硬塞,乖得让人刮目相看。
“讨长辈喜欢?”赖思归嗤笑一声,淡道,“尊重而已。”
严慕揉揉她的头发,“跟新媳妇上门似的。”
赖思归斜了他一眼,“蹬鼻子上脸。”
“不高兴了?”
赖思归不答,严慕放在她肩上的手滑过来,掐了一下她的脸,“老人喜欢热闹,没其他意思。”
“我还不至于。”赖思归随口问,“叔公儿女呢?”
三叔婆出来了,严慕回头看了眼屋里,对赖思归说:“别乱问。”
……
土地庙离得不远,一路过去公路两旁很多新砌的房子,赖思归挎着篮子,边走边听三叔婆说话。
庙前有一小段路没修,泥土地坑坑洼洼。三叔婆走在前面指挥她,“篮子给我,这路你没走过,跟着我的脚印走。”
小小一段,赖思归的鞋跟一不小心踩进水坑,滋一声,溅了一脚泥。
三叔婆“哎呀”一声要回来扶她,赖思归笑笑,“没事。”一脚跨过去,站到水泥地上。
土地庙前,很多中年女人带着小孩,持香说说笑笑,甚至也有男人在庙前焚香,上午的雨天一点没有影响他们的兴致。三叔婆去上香,赖思归自己一个人站在旁边看。
三叔婆点了香过来,让赖思归一起拜,赖思归笑了一声,摇头,“我没什么可求。”
“既然来了就拜拜。”三叔婆说,“神明会看到,保佑囡仔心想事成,也替小慕拜拜。”
赖思归接过香,心里别所念,但还是跟着三叔婆叩了个头。三叔婆遇到熟人,笑呵呵说着吉祥话,赖思归一个人走到外面,在门外的长木椅坐下。
庙里香烛旺,一室白烟迷眼,出了门赖思归深深吸了一口新鲜空气。雨后清凉,她站在离人群远的地方,漠然地看着庙前的热闹。
赖思归看见三叔婆突然从庙里跑出来,手里的香扔在地上,老迈的小碎步扑哧扑哧,踩进她刚刚小心避开的泥水坑,紧紧揪住一个男人的衣服。
赖思归直起身,跑过去,听见三叔婆跟人争执,声音像变了一个人,尖锐粗粝。
“秃头刘,你躲啊,你想躲到哪里?你为什么不去坐牢?”
土地庙前的人都看过来,乡亲互相都认识,站在不远处指指点点。秃头刘不耐烦地甩开三叔婆,“死去,老太婆。”
男人凶神恶煞,个子不高,但身体看起来很强壮,三叔婆被搡得退开两步差点摔倒。
赖思归几步冲上来扶住三叔婆,冷着眼,手指一点,指着秃头刘警告:“你干什么!”
秃头刘上下打量她,“你哪来的?爱死哪死哪,少管闲事。”
“我告诉你,公安都把老子放出来了,证明老子就是无罪。”秃头刘转头对三叔婆恶声,“少他妈触霉头。”
三叔婆眼角皱纹沟壑,眼窝深深,苍老的手抓住秃头刘的衣服不让他走。
“杀人偿命啊!”三叔婆情绪激动,喊声传出很远,“可怜严涛还不到三十五,你们瞒天过海以为想骗过我们,船是你开的,你找关系逃避,政府也包庇,那我跟你拼命!”
“给老子松开!开船的又不是我,不服去上诉啊!”
秃头刘扬手,还未碰到三叔婆,三叔婆身边的年轻女人先一步狠狠推了他一下。
赖思归厉声喝:“你推她一个试试。”
秃头刘猝不及防,踩进水坑溅了一皮鞋,立刻反手去推赖思归。
场面立刻乱了,看热闹的,拉架的,围了大大一圈。赖思归挡在三叔婆面前,不让秃头刘靠近半步。
三叔婆怕她吃亏,又把她往后面拉。秃头刘对女人不手软,旁边的人怕出事,好几个上来拦住他,拖着他走了。
有人上来劝三叔婆,她嗓子粗哑,眼角蓦地湿了。
人年轻时,会因为很多事哭泣,失恋、失业、委屈,甚至因为一部电影感到悲伤。可当你看到苍老的老人,颤抖着身体,眼窝蓄满泪水,才知道什么叫可怜。
“你们会有报应的,神明有灵会让你们下地狱!”三叔婆哭道。
凉风阵阵,天色依旧灰蒙,严慕来接她们,停下来时气还有些喘,高大的身体挡住身后乡邻的目光。
“没事吧?”见三叔婆摇了摇头,走到三叔婆身侧,和赖思归一人一边扶着她。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撞了一下,赖思归淡淡地点了一下头。他低眸,看见赖思归的一双脚,鞋子脏了,蓝色裙摆和脚面都是斑斑泥点。
三人回到家里,细雨又落下来。
三叔公撑着腿站在门口,气氛沉默,三叔婆捡了一袋过水的竹笋让赖思归带走,说:“小赖,今天让你看笑话了,有空再来家里吃饭。”老人多细心,看见她多夹了几次竹笋,嘴上不说都记着了。
赖思归接过袋子应了声好,“外面下雨,别出来了。”
赖思归在后视镜里看见两个老人还站在门口,抿着唇没说话。
严慕看了她一眼,问:“没伤到吧?”
“没事。”
看不见三叔公的房子了,赖思归开口,“严涛是谁?”
“三叔公的儿子。”
“……”赖思归顿了顿,“不在了?”
“过世两年了。”严慕抿了抿唇,“死的时候才三十四。”
“怎么回事?”
严慕静了一会儿,才说:“偷盗海砂,被执法船追捕,从船上掉下来,在两艘船之间夹死。”
海砂即是海里的沙子,以前在海边偷盗海砂是司空见惯的事。江林不少本土老企业是以盗砂进行发家,像海盛集团、华源贸易等。
没颁发相关法律之前,偷盗海砂没有任何限制,砂子是公共资源,除了采砂船不用其他大成本,这几乎是一种没有风险的资本积累。三叔公的村里,大多数村民都参与盗砂,这是他们赖以为生的一种收入,将盗来的海砂卖给像海盛、华源这样的买主,再由他们将这些海砂推入建筑市场。
因为早期没有限制,近海海砂被迅速挖掘,使海岸线渐渐被侵蚀,海洋生物群也随之改变。
所以近几年海洋与渔业局出台相关法律,开始严抓这一行为。然而这种一本万利的生意,紧靠不够海洋与渔业局不够强大的执法力度,根本起不到根本性的阻止。
村民依附于有背景的买主,即使被抓到,处罚力度也不足震慑他们。
最近两年执法部门开始加入,这一打击行动,屡禁不止的盗砂行为,才稍稍得到控制。
两年前,三叔公的儿子出事时,正是执法部门抓盗砂最严的时候。
“秃头刘跟这件事什么关系?”
“他是运砂船船长。”严慕握着方向盘,目视前方,“有人看见严涛掉下去,船没立即停下,有人强行开船,撞上执法船,严涛最后才被夹死。”
车里安静下来,两人都沉默下来。盗砂在江林属于灰色地带。秃头刘是船长,明知有人坠船,却枉顾人命依旧暴力抗法,当时就被扣走。
良久,赖思归问:“后来怎么处理?”
严慕冷笑一声,“不了了之,没人负责。”秃头刘被无罪释放,如今混得风生水起。
严涛从采砂船上掉下来,在执法时出了事故,各方有各方的力量,一条命没了,只不过把双方的人象征性地关了几天,竟无人再提起。
“谁这么大能耐?”一条人命就这样草率处理。
“还记得华源贸易是谁的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