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节
秋姜被他气势所滞,不由侧了侧脸,过后又觉得不甘,抬头恶狠狠地瞪他。
五色垂帘发出轻微的声响,原是有胡姬进来水,对他福身,礼毕携了空盏离去。李元晔放下羽殇,忍不住支额失笑。
身侧婢女奇道:“何事可乐,邸下为何开怀?”
李元晔微微扬起唇角,笑容却多有讥诮:“素闻河南王优柔宽厚,原来是这样御下规制的。小小的都灵城,区区小姑,也这般无礼?”
“小姑?”婢女朝对面一望,奇异道,“看着不似。邸下如何得出?”
李元晔微哂,把着手中鎏金羽殇,却并不作答。
那边,秋姜公主病发作,心里怎么都咽不下这口气,怎么看这人怎么不顺眼,转眼见彭城县主仍是那样痴呆呆地望着对方,脑中灵光一闪,忽然心生一计。
她勾起嘴角笑了笑,心道:你这么想玩,我便遂了你的愿,让县主邸下陪你玩个够。
“县主。”主意打定,秋姜忽然出声道。
骤然被打断绮思,彭城县主回过头,秀眉微蹙:“何事?”
秋姜微微一笑,起身拱手:“余尝闻,待而等之,是为下策,不如创而造之。欲得心中所思,霸心中所爱……”她顿了顿,淡淡地笑看县主。
“若何?”彭城县主眉目皱地更深。
秋姜笑意不改,凑过去,在她耳畔轻声细语了几句。元梓桐的眼睛越来越亮,望着她的眼神也越来越友善,后来,朗声笑道:“知我者——”她忽然想起还不知道眼前人的名字,尴尬地清咳了声,道,“敢问郎君高姓,郡望何处?”
秋姜一揖:“陈郡谢玉,字广平,于家中行三。”
“原来是谢氏三郎。”彭城县主起身回礼,“王谢子弟,乃当世贵胄,博闻多识,风采绝世,皆为神仙中人。今日一见,果然名副其实。若是此事可成,阿奴感恩不尽。”
“县主严重。”
两人一对眼,均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微笑。
第022章 陵檀郎
022江陵檀郎
檐下的灯灭了,兰奴正要唤人换盏,一阵伶仃环佩声由远及近,抬头一望,只见一个梳着飞天髻的锦衣女郎提了曳地的裙摆踏进了室内,目光肆意,随处打量账内情景。兰奴心里一怒,正要呵斥,对方指了指她和另一边的侍从边江,开口道:“尔等出去,我与你们郎君有事相商。”
兰奴怒道:“你是何人,竟如此无礼?”
彭城县主放下裙摆,上下审度了她会儿,唇边有了一丝冷笑,回头对身后侍卫道:“这位女郎累了,你们还不速请她出去喝樽茶?”
身后冲出几个侍从,向兰奴扑去。
“欺人太甚!”兰奴拔出腰间弯刀,雪亮的反光划破了漆黑的夜空,这一刻,映照得她雪白秀美的容颜忽然有了一丝煞气。
剑拔弩张,冲突一触即发。
李元晔看到这番情景,却只是放下羽殇,朝他们望来。他换了来时风尘仆仆的窄袖劲装,如今小冠葛衫,大袖翩翩,一身素白,虽只是庶民的常服,风姿丝毫不减,意态闲适,举手投足间是难得的雍容华贵。
“灯会匆匆一别,不想与郎君又在此地相见。阿奴从前不相信缘分,如今却不得不信了。”彭城县主盈盈而笑,将随身的玉如意递给侍女,对他躬身施以一礼。不过只是微微欠身,这个礼仪不规范也没有尊重仰慕之感,反而有些调侃的味道。
“请上座。”李元晔并不在意,抬手命人备二席。
“不必麻烦了,我与郎君同席即可。”
但凡士族,哪怕亲近之人于家中,也鲜少同案——兰奴忍无可忍,怒视着她,李元晔倒是平和,只是微笑拒之:“食案窄小,恐唐突女郎。”
元梓桐抚了抚腰间宫绦,略有些玩味地审视了他会儿。可惜从始至终,他都意态从容,神情磊落。元梓桐心道:此人倒是难得的雅量,遂冁然而笑,在另一侧置案跪坐。
李元晔祭谢过大地,正坐举樽,侧身酬敬她。她却抬手在虚空中按压:“我们鲜卑儿女,不兴这些虚礼。”
兰奴忍不住在一旁嘲道:“羯狄蠕蠕,野蛮粗鄙。”
元梓桐恼怒于一个侍婢也这样无礼,但是碍于李元晔在侧,只能强自忍耐,心有不屑,回问道:“不知女郎郡望何处?”
兰奴傲然道:“公子郡望陇西李氏,奴婢幼时入府,得夫人垂怜,随侍公子左右,已有数十之载,拜于江陵一脉李氏族下。”
元梓桐吃了一惊,望向李元晔:“郎君籍贯陇西?是江陵李氏一脉?”
“正是陇西江陵。”
“不知令尊谓何?”
李元晔略微拱手,恭敬道:“家翁陇西李善德(李陵,字善德)。”
“原来是江陵李公,失敬。”彭城县主确实意外。江陵王李陵的封地同在南部边境,却在豫州东南,统辖荆州。
李陵虽然是汉人门阀子弟,其先太~祖妣宇文氏却是太皇太后的亲妹妹,江陵李氏一脉得此荫庇,自宣帝承继文帝以来,都很得皇室器重,更赐其七代子孙皆以‘元’为名首,寓意二者为一家。李陵虽是皇亲,却终是外姓,本也只得承袭郡王规制的食邑,位在三公之下,却得享亲王尊荣,封地、食邑皆与河南王元瑛不相上下,在南方算是一方豪强。但是,本朝皇帝继位后,似乎对李陵多有不满,又因为李陵不久前入京朝圣时得罪了国舅高兆,几遭弹劾,如今尚在京都洛阳受审。
不过,她对这些朝堂上的事情不清楚,只闲暇时听兄长说起,皇帝并没有对李陵怎么样,也没有罢黜他的官职,只是暂时幽禁在文书堂,命其抄写经书百卷,以作反省。
元梓桐不禁又问:“恕梓桐唐突,不知郎君在家行几?”
“李氏元晔,行四。”元晔淡淡道。
元梓桐心中一突,避席起身,身子微微伏低,顿首正拜:“竖女无知,拜见琅琊公,邸下恕阿九冒犯之罪。”
她行此大礼,当然不仅仅是因为琅琊公这个称呼,说到底,琅琊郡也不过是江陵下辖荆州八郡之一,他更不是开国郡公,沿袭江陵王爵位,不过从一品之位,俸禄更是拟同二、三品,秩中二千石,让她真正折服的是他这个人本身。
世人都知道,江陵王李陵有两个了不起的儿子,嫡长子李元宏,年二十又五,封清河王;嫡次子李元晔,年十七,封琅琊公。二人少年成名,容貌出众,文采风流,前者十六于范阳登高雅集策论而被时任中正官评为二品,拜大名儒陈郡谢远为师;后者乃是南朝第一名士琅琊王恭的首徒,年方十四便被巡至的太师、太保亲评为一品,以一篇《汾阳集序》技惊四座。九品中正制度有一个约定俗成的规矩,那就是士族子弟但凡入品,必为六品之上。但是,哪怕如此,也鲜少有如此年少之人被评为上三品,更遑论是一品,北朝已有百年未见。此后北地士族皆谓:“江陵李氏有二郎,天下谁人不识君”。
此二人者皆是当世少有的俊彦。
又因其二人仪表俱佳,姿容冠世,有好事者将二人名列北朝四大美男,谓之“江陵二昳”,意为姿容昳丽,无可比拟。
在这个极度崇尚美的时代,女郎妇婆并不掩饰自己对美的喜爱,较之南地,北地风气更浓。传闻李元晔在骊山草堂求学之时,县中乃至临县外郡女郎妇婆每每携闺伴密友来看,三五成群,将个偌大的骊山围得水泄不通,夫子嗟叹,士子怨怼,逼得他不得不移居骊山东南的荒僻险峰,只求一刻安宁。又因其小字檀奴,世人便称其为“江陵檀郎”。
时人皆以貌取人,简直叹为观止。昔年潘岳携弹弓于洛阳城中投射,女郎妇人连手围之,争相赞美,大才子左思想要效仿,结果因为长相丑陋而遭老妪唾弃、老媪投掷。
如此天差地别,叫人忍俊不禁。
元晔回礼:“晔乃庸人,不敢当此重礼。”
元梓桐笑了,挑眉道:“公若为庸人,世间何人敢称士子学士?”
“女郎严重。”
有胡姬进来换盏,撤下空盘,端上一道酱肉片。菜肴是刚刚出炉的,还滋滋冒着热气,色香味俱全,非常诱人。
“君侯先请。”元梓桐笑道。
元晔谢过,执箸欲夹,手却忽然顿在那里。
元梓桐有些心虚,偷看他的神色,佯装镇定道:“有何不妥?”
元晔敛去了眼底藏匿的微笑,坦然食之,只道:“无。只是想起家君远在洛阳,年节之时,唯有大兄、阿母和幼弟在侧,一家人始终无法团聚,不觉心有戚戚。”
元梓桐自小就对他多有倾慕,如今见面,爱意更甚,见他失落不免心有不忍,抚慰道:“令尊人品贵重,忠良贤能,朝野上下无不敬服,素得至尊倚重。此次罹难,定为小人构陷。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正身直行,众邪自息。至尊圣明,定然早日查明真相。贵人不必烦忧,尊上不日便可返还。”
“承女郎贵言,晔不甚感激。”他这才释然一笑,原本有些清冷落寞的眸子也多了几分清朗明媚。
元梓桐不敢过于注视他,垂首笑道:“贵人知此,善也。”
外面传来喧哗声,几个衙役打扮的汉子一举掀开帘子,冲进了室内。为首的虬髯汉子衣冠不整,凶相毕露,往门口一站,随意扫视了一圈,冷笑道:“抓起来。”
“安敢无礼?”兰奴上前大喝。
这汉子肆无忌惮地扫了她一眼,咧嘴一笑,露出两颗大黄牙:“小娘子,妨碍府衙办公,这可不是好玩的。”
“办公,办的什么公?不说缘由就要拿人?你们是哪里的衙差?”
汉子狞笑一声:“有人举报,这里有人私杀耕牛,取肉而食。至于兄弟是在哪儿办差的,等去了县衙大狱,自然有人会告诉你们。”
兵荒马乱的年代,粮食不易,牛马稀缺,所以朝廷格外重视。自北魏开国以来就有规定不得擅自杀害耕牛马匹,文帝更是在成化三年时颁布过一则条令:“主自杀牛马者,徒二年”。
杀一头牛,关两年啊!
兰奴想起刚才那盘肉,回头去看,李元晔已经起身,对这些衙役道:“我等并不知道这是牛肉。”
那衙役只是冷笑。
兰奴何曾见自家主子受过这等羞辱,怒道:“不说我们没有点这东西,就算吃了,那又如何?你们可知我家公子是谁?”
“王子犯法,也与庶民同罪。”
兰奴气得七窍生烟,却听身边元梓桐说:“菜是我点的,和他们没有关系,你抓我吧。”
谁知那衙役油盐不进,大手一挥:“抓起来!”
李元晔没有反抗,兰奴当然不能违背她的指令,只能忍着一口气和这个害人不浅的小姑一起被拿了,押送出去。
“娘子,那不是方才灯会上见过的那位公子吗?”出邸舍的时候,锦书忽然指着前方惊呼道。
秋姜停下了脚步。仿佛心有灵犀般,前面那人也侧转过身来。四目相对,他难得地露出了一丝愠怒的神情,面色冰冷,眼底多有嘲色。
秋姜却莞尔一笑,用口型无声地描摹:“*苦短,良缘难遇,望君珍惜。”
第023章 双士对弈
023双士对弈
此后的日子,秋姜一直在院内练习书法。谢衍让人送来了王羲之和王献之的书贴,她视为珍宝,每日临摹,不过半月,便略有小成了。
约定出游的日子未到,她却迎来了及笄的日子。
及笄作为古代嘉礼之一,又称“上头礼”,只有贵女行之。秋姜是元妻嫡出,谢衍对这事非常看重,约请了豫州一带不少的名望,又邀了太原王氏的郡君来做正宾,拜帖的不胜枚举,连河南王元瑛都派使者来参礼观礼了。
这日,暖风袭人。一大早,秋姜就被青鸾拉了起来,经过沐浴、熏香等等繁琐的礼序,她已经清醒地不能再清醒。
“过了今日,三娘子便成年了,是大娘子了。”青鸾跪在下座为她换履,笑着道。
锦书附和地点点头,为她换上加礼前的采衣,也是一脸喜气。
翟妪又叮嘱道:“今日来观礼者众多,多为命妇名儒,三娘子切记言行不可有失,以免落人口实。”
秋姜一连声应着,头大如两个:“妪,三娘知晓了,你都说了不下十遍了。”
翟妪无奈地笑了笑。
谢府有八辆牛车,此次出行便备了五辆。祭祀加礼的家庙在郊外东南的葛云山,路途遥远,山路崎岖,多有不便,太夫人想到这点,又让人备了上山乘坐的肩舆,随行的丫鬟婆子也携带了羽扇、如意、方褥、书帛等物,另有仆役小僮抬着器乐和托盘,浩荡而行。
初春时节,外间春光明艳。昨夜下过一场雨,路边的青石台被细雨打湿了,磨得锃光圆滑,映衬树荫底下扶疏的花影,葳蕤的枝叶,恍然如画。
牛车宽敞平稳,甚是舒适。车轮辘辘而响,林间鸟兽清绝。坐了会儿,秋姜拨开轻纱,又让锦书卷起垂帘,对外间跪坐的另一个婢子道:“何时可至?”
答曰:“约一时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