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节

    宦官愣了愣接了,忙高兴地拜道:“多谢郭虞候赏。那咱家就告退了。”
    看他的态度,郭绍顿时确定,现在的宦官与唐朝或明朝的宦官没得比,肯定地位比较低。此时地位最高的应该是有兵权的武将。
    郭绍先走进大门,后面一老一少跟着也进来,他先走了一阵,发现外院里面还有内院,地方比较大,里面连一个人都没有。当下还挂念着事儿,就没耐心细看了。倒是董家二人眼睛瞪得老大,十分好奇地四下打量,还小心翼翼地拿手去摸。
    郭绍随手又从钱袋里抓了一撮碎银子,递给董瓦匠:“照看一下那两匹军马,把带回来的东西收拾一下,问人找地方买些饲料。然后你们自个去饭馆吃饭,刚才过来的时候我见街头很多铺子。”
    董瓦匠双手捧住,点头哈腰地说:“是、是。”
    郭绍又教他,帮忙把自己身上的重甲给解下来,径直丢在墙角里。郭绍又寻思,之前随口打听了一下内殿直都虞候加州刺史的双俸禄,感觉比较丰厚,不算运气好得到额外的奖赏,单凭俸禄养个百八十口人都不成问题……这么一想,便不想节省了,当下便牵了一匹马出门。
    大道上,可以骑马也可以行车,骑马显然比走路省事。
    郭绍先出内城朱雀门,过龙津桥,直奔以前住的外城商业区铁器铺。班师回朝,进城的时候没见着玉莲,可能那时成千上万的人没寻着人,郭绍打算径直去她家看看。想来她也没地方可去。
    龙津坊的商业街,前面是店铺,后面是窄巷。郭绍先走街上,到铺子上看看,他的铺子位置好,一走到街头就瞧见了。居然还在开门营业!
    这有点出乎郭绍的意料之外,只见铺子外面的摊位都摆出来了。
    他牵着马走到铺子跟前,只见黄老头正在里面打铁,旁边放着个钱罐子,看里面的数目似乎今天销量还过得去。“黄铁匠。”郭绍喊了一声。
    黄老头面上一阵惊喜,忙放下手里的活上来,接过郭绍的缰绳:“东家,你回来了哩!”
    “把马拴在门口,进来说话。”郭绍道。
    等黄铁匠进来,郭绍径直问道:“玉莲呢?没到铺子上来了?”
    黄铁匠道:“早没来了……坊间说得很难听,还有人悄悄在她家门口泼污秽之物,说是要辟邪!没多久听说她出家了……大伙儿又说她自知罪孽深重,赎罪去了。”
    “啊!”郭绍愣在那里,“出家?去哪儿出家?”
    黄铁匠摇摇头:“老儿不知道,她没说……东家等等。”说罢就转身就朝里头走。
    过了一会儿,正当郭绍正皱眉寻思什么时,黄铁匠出来了,提着一个麻袋,然后解开。只见里面小半麻袋的钱。郭绍瞪眼道:“干甚?”
    黄铁匠得意道:“这几个月赚的,就老儿一个人打理这铺子!我的工钱从里面拿了,还交了税前,饭钱也拿了……以前东家包饭的。”
    郭绍用不可思议的眼神打量了几眼黄铁匠,以前真就把他当个帮工,没觉得有什么特别之处,今日倒觉得此人很有点操守。虽然说话做事糙,恐怕比很多说得比唱得好听的官员懂道理。
    郭绍想了想,身上只有碎的金银,偶尔零花不便。便伸手进麻袋抓了一把出来,只见那些钱大小不一、薄厚不一、新旧不一,却用麻绳串起来整整齐齐的。“剩下的给你了。”
    “东家?”黄铁匠诧异道。
    郭绍道:“我升官了,以后不靠这点买卖……这铺子的地契还在玉莲那里罢?”
    黄铁匠道:“她送回来了。”
    “那你就要了?”郭绍皱眉道。黄铁匠脸色茫然道:“她不是给我的,只是留给东家。”
    “哎哎!哎!”郭绍心里一阵难受,心道,现在发达了,少了个玉莲分享,欢乐感立刻降低了不少,反而心头一时很郁闷。
    一脸骇人风霜沟壑的黄铁匠见状有点不知所措:“老儿做错啥了?”
    郭绍道:“罢了。以后这铺子你找人经营,利润算是给你的奖赏。你到新宅去帮忙,打理我的新院子……哦!我上阵立了大功,升官了,内殿直都虞候,以后咱们看不上这一个铺子的利润。”
    黄铁匠没有很高兴,看他的神色就能猜到,这五十来岁的老头压根不知道什么内殿直都虞候,没那个概念说什么都没用。
    郭绍见状忍不住又道:“还有个官,乾州刺史。一个州最大的官,下面每个县的县官见了我,都要恭恭敬敬地,可以管他们……县官知道吧?乡里犯了大事,弄到大堂上打板子问罪,上面坐的官儿就是县官。”
    这下黄铁匠懂了,一脸惊讶道:“东家比县令堂尊还大!”
    郭绍和他说不清,便点头了事。心道:和内殿直都虞候这种实际军权的职位比起来,地方刺史算个鸟,更别提芝麻大小的县令了……不过要是换作现代,做一县之长,似乎也很厉害了。关键要想抖威风的话,还是要仪仗排场才能唬住一般的人,刚刚升官,还没来得及去领东西。
    ……
    玉莲在街上徘徊,看到郭绍从内城那边返回,进龙津坊去了……他专程赶回来,又让玉莲燃起了一丝希望。不过绍哥儿现在厉害了,走路都看着天,愣是没看见自己。
    她低着头站在街口左右乱走,心里紧张,既怕碰到熟人,又十分纠结。要不要见他?
    那时看到郭绍在皇后的仪仗旁边,立刻给玉莲泼了一瓢清醒头脑的冷水。这个郭郎,已经不是以前的绍哥儿!
    以前在绍哥儿这里帮工,玉莲迫不得已常常用他的钱买酒,就感到很自卑、羞愧了……如今他显然已是平步青云:黄老头不懂,玉莲还是懂的,她没吃过猪肉见过猪跑。能在皇后、大内贵胄跟前说上话了,还能被赏锦袍,怎么看怎么不像是一般的升迁。
    进入权势圈子,他的眼界心气也会跟着变。玉莲心想自己这样的人,和他能有什么关系?你要是他以前就明媒正娶的糟糠之妻,还有话说。
    再去纠缠绍哥儿,你叫人家怎么处置?当一个丫鬟……人家似乎做不出来,毕竟是穷时就认识的人。让人家娶你?那简直是异想天开,就算是再回去五六年,她正当少女时候也配不上的。
    算了罢!一切都是命,不属于自己的、不应该去奢望的,奢求只是自寻烦恼自取其辱!绍哥儿以前待自己也不薄,现在他发迹了,应该替他高兴,只好在人群里偶尔能听到他的事就好了。
    就这样从他的身边消失吧!留在玉贞观,其实也不错;那里才是自己应该把握的机会。这个世道兵荒马乱饥荒遍野,做尼姑做道士都要求很高,没那么容易让你混口饭吃。
    人还得认命。玉莲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艰难地转过身想离开。
    就在这时,忽然一个妇人像发现了什么惊奇的东西一样,口气里简直带着惊喜:“哟!这不是陈家媳妇吗?回来看看呐?”
    玉莲转过头,不想和她说什么,根本就说不清楚,心里又是羞又是怒。
    不料又一个声音道:“陈家那屋,破是破了点……好歹能卖几个钱。听说玉莲在外头还有男人,把陈家的屋卖了,带过去压箱底也不错哩。嫁过一回二回,就有三回,不给自己留点盘缠?”
    第二十九章 黄莲
    这样的难听的话,玉莲不是第一次听到。黄莲再苦,嚼得太久也会习惯吧。
    玉莲埋着头,双手紧紧握着竹篮提手,现在她只想逃走,只想回到属于自己的角落躲起来……天下之下,何处是属于自己的哪怕一个角落?玉贞观,对!玉莲觉得玉贞观很好,至少那里的人都很善意。
    突然一个身影挡住了她的去路。玉莲吓了一跳,把心里想的都脱口吐出来了:“玉贞观!你让我回玉贞观!我不来了!”
    “这个狐狸精,害人精!”一个粗声粗气的妇人生气的声音说,听得来很吓人,玉莲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了她,什么时候和她产生了比杀父之仇还要深的怨恨。不是杀父之仇,怎会把她气成这样的声音?
    粗声粗气的妇人道:“给狐狸精长点记性,不然以后还要对俺家男人抛媚眼!”
    玉莲心道我什么时候对人抛过媚眼?鼓起勇气抬头看了那妇人一眼,顿时认出来,是街对面开铺子卖猪肉的屠夫家的婆娘,偶尔玉莲还在那里买猪肉,因为平素买猪肉的时候少,刚才听声音一下子还没听出来。
    现在这世道,东京的粮食储备也不是那么充足,可是这婆娘胖得真是人间罕见!眼睛已经被肉挤得只剩一条缝儿,两腮的肉鼓起来都快下垂了,皮肤被绷得又红又亮,上嘴唇向上翘着像只鸡屁股。身上更是肥的可以,整个就是一头站着的猪。
    玉莲内心里非常鄙视这个妇人,还有她那男人,浑身的油就没干净过,脑袋的形状都是歪的……我会对这种人抛媚眼?为什么不干脆买条胡瓜(黄瓜)!
    但是她们这时候人多,陆续过路的熟人已经有三四个聚拢过来,玉莲当然没胆子和她们对着干。而且要吵架的话,玉莲完全不觉得自己是对手,你敢和她们叉着腰站在街当中骂一整天?对,就是会骂一整天,有时候惹急了她们,骂街还会带条凳子!
    “老娘把你这张脸撕了!”胖婆娘声色俱厉道,并且装腔作势要扑上来。
    玉莲吓得不敢稍微让她觉得有敌意,不然一旦爆发那是没完没了!她又试图想逃走,但被胖婆娘一把就拧了回来,那婆娘怒道:“李婶,你们按着,老娘剥她的衣服!让大伙儿都来瞧瞧这骚货!”
    玉莲浑身一颤,心道:以前她们就只是说说坏话,也没见这么嚣张,今天怎么突然得寸进尺了?难道是因为自己说再也不来了,示弱反而助长了气焰?又或是她觉得现在自己完全没人依靠了,便能为所欲为?可是不还有官铺、王法的吗……应该只是说来吓自己的?
    旁边有个尖嘴猴腮的半老徐娘小声道:“铁匠铺那绍哥儿挺凶,咱们还是别太过分了,万一这害人精找绍哥儿来,咱们吃不完兜着走!”
    玉莲听罢,也挺害怕这胖婆娘一时冲动来真的,紧张又害怕之下,听到那李婶这么说,也没多想玉莲赶紧点头。
    不料胖婆娘会错了意,以为玉莲是在挑衅自己,顿时就“呼呼”地喘了几口:“气死我了!气死老娘!这狐狸精算什么东西,敢威胁我?被别人威胁我都忍得下,竟然被这样一个我连斜眼都瞧不起的烂货威胁?绍哥儿怎么了,杀人犯了不起!恶有恶报,我看他早死在河东了,不然咋不见回来?绍哥儿要是在,狐狸精这副德行,怕早就尾巴翘上了天!你们别怕,绍哥儿死了,哈哈哈……”
    但是李婶等妇人还是不敢动,反而站开了一点,只顾看戏。
    胖婆娘一脸恼火,拽住玉莲的手腕,伸手就拉扯她的领口,玉莲急忙抓住衣领,求饶道:“你饶了我吧。”
    李婶忽然道:“铁匠铺门口怎么有匹马?”
    但胖婆娘没注意听,正顾着骂了,猛地扑上去,将玉莲一下就按翻在地。玉莲大急,忙哭道:“绍哥儿回来了!绍哥儿……”
    这让胖婆娘更怒,“哗”地一声,把玉莲的外襦撕烂了一道口子,露出了里面素白的中衣。玉莲脸色一白,恍惚之中仿佛回到了河中府,被那个该死的武将抓住;又似乎是被公子哥李崇训按住了,想后悔却已来不及,连喊都没脸喊,身心都深陷痛苦之中。往事不堪回首,她觉得自己的心都在滴血。眼泪哗哗的:“你杀了我吧,你让我死吧,我不错了,早该去死……不要!”
    这下动静一下子闹大了点,周围商铺的人都走出来看稀奇。胖婆娘不怕围观,反而大声嚷嚷:“街坊都来瞧瞧,这就是通奸杀夫的淫妇!”
    就在这时,忽然一声暴喝:“操!……是玉莲!”
    突然就见绍哥儿出现在旁边,绍哥儿一把抓住胖婆娘的后颈,想把她提开。但脖子太粗,一手居然抓不住,只揪到了一坨肥肉,微微用力,痛得那胖婆娘叫得像杀猪一样,“啊……”估计整条街的人都听见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
    郭绍怒不可遏:“娘的!就知道欺负弱小,有种你动老子一根指头试试!信不信老子带兵把整条街踏平!”
    胖婆娘回头一看,张开鸡屁股一样的小嘴:“绍哥儿,你没死?”
    郭绍喝道:“老子要死之前,先灭你全家!滚!”
    胖婆娘面露惧色,一边爬起来一边张口道:“是她……”
    “滚!老子不想看见你,真尼玛恶心!长这么丑还有脸活在世上?”郭绍完全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了,怒得满脸通红,指着她的鼻子道,“你再说一个字,老子现在就杀了你!”
    胖婆娘显然知道,绍哥儿已经有一条人命在身上,当下没敢把他的话当玩笑或恐吓,抬头一看跟着自己同仇敌忾的几个妇人已经没影了,她急忙连滚带爬就跑,跑得远了才大声嚷嚷道:“杀人了!杀人了……”
    郭绍对着她的身影骂道:“不知死活的东西!”
    忽然身上一重,玉莲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扑到了郭绍的怀里,“绍哥儿,你别死,你别离开我……”
    郭绍的胃部立刻感觉到软绵绵的贴着自己,一股沁人心肺的清淡味儿扑鼻而来,就好像一下子跳进了清澈的潭水,怒火被浇灭了大半。
    她“嘤嘤”地哭,哭得痛快极了,郭绍感到自己的胸膛上衣服布料一小会儿就湿了一片。
    这时郭绍发现周围很多人围观,目光或麻木、或好奇,也有的人迫不及待想看脖子都伸长了,像鸭子被人提住了脑袋一样。
    郭绍忙好言小声道:“我不会离开你的,咱们进屋说罢。”
    玉莲这才放开了他,或许刚刚才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脸一下就红了,低着头使劲抓着衣角,默默跟着郭绍向铁匠铺走。丢在地上的篮子也顾不得了。
    黄铁匠正站在铺子门口,一言不发,也不过问。郭绍对他说道:“今天打烊了。”
    确实太阳已经下山,光线渐渐已暗淡。
    玉莲进屋后,背过身去,默默地仔细把自己的衣领稍稍整理,又伸手拢了一下头发。
    郭绍说道:“我到处找你……你在哪里出家?”
    玉莲转过身来,先是低着头,抿了抿嘴,忽然抬头看着郭绍道:“我不出家了!你让我做你的小妾罢!”
    郭绍:“……”
    玉莲上前了一步,眼睛红红的,丰腴的胸脯上下起伏,她颤声道:“你想怎么样处置我都可以,要是有一天你厌倦了,你让我去死,我也心甘情愿,不会丝毫怪你!”
    郭绍眉头微皱,正思索着什么。承诺不能随便说的,如果没有把握,宁可先做到再说。
    这时玉莲的声音已变得平素不一样,她的情绪有点激动,“你告诉我,至少曾经看得上我的容貌身段,至少不厌恶我……”说罢她转了一下身体让郭绍看清楚,“她们都说我坏话,其实我几年没碰过男人了,身体是干净的……我能侍寝,能侍候你起居,能给你洗衣做饭……”
    “玉莲!”郭绍开口道。
    玉莲抢着道:“我只有一个要求。”
    郭绍便先问:“什么要求,只要我能做到。”
    玉莲道:“你带着你的威风仪仗,到这里来接我过去!我会回报你的!”
    郭绍沉吟片刻,道:“那最快要明天中午,我上午去殿前司官署拿东西。”
    “你答应我了?”玉莲的眼睛里满是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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