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节

    “你还小……所以不够理解,在利益面前,亲兄弟真父子尚且可以反目,更何况养母女?”
    她现在是公主,这层尊贵是旁的宗室之女所没有的,对她将来自是有好处。况且皇宫是她熟悉的地方,城澄也并非一定要她回府住,只要她们母女可以自由见面、不再看人眼色即可。左右她们还有一辈子的时间,可以用来慢慢熟悉彼此。只是有些话,她不得不说,有些人,她不得不防。
    “皇宫你可以回去,但是妍嫔,你要小心。不瞒你说,你今日能够得以顺利回王府,你父王他费了好大的力气。如今皇权旁落,妍嫔身为皇帝的妃子,定然不会甘心。我和你父王会想派人保护你,你也要答应娘亲,一定要保护好自己,明白吗?”
    她为女儿而伤心而担忧,促使荣王提早发起了这场血流成河的宫变,心中已是对他有愧,实在是不想再经历一次这样的惊心动魄。只希望昭祉是个通透的孩子,能辨别亲疏与忠奸。
    只是可惜,很多地方,她终究是不像城澄的。拜“伟大的延祚皇帝”所赐,城澄一生最想逃离的地方,成了她女儿心中的另一个家。
    城澄所言一字一句尽入了昭祉的耳,然而她一时间却参不透其中寓意。若真如城澄所言,在她方入宫之时,多少双眼睛盯着,妍嫔仍我行我素地对昭祉视若无睹。后来,她和妍嫔的关系一再缓和,若说最初是想利用彼此排遣寂寞,倒无可厚非,但若说是利益驱使,昭祉实在不信,也捉摸不透。她只知道,无论是亲近还是生疏,人做不到的,时间都能做到。然而她并不是一个善于遗忘的人,是故造就了今天这样的局面,跋前疐后,动辄得咎。
    至于皇权旁落,不过是因为父皇圣体欠安,待将养一段时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奉旨摄政,是父皇对荣府的信任,昭祉却不知道,城澄何以这样小心翼翼、千叮万嘱。兴许是城澄并不了解妍嫔,其实她并没有存什么坏心思,否则也不会把最好的都留给昭祉,还给她讲她和表哥的故事。妍嫔信任她,她又怎么能猜忌养母呢。但这些话,昭祉知道城澄肯定不爱听,于是瘪瘪嘴,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祉儿知道,娘亲放心,没有人可以欺负到我的。”
    都说儿女是一生的债,可不就是如此,她虽满口答应下来,但仍是一副懵懵懂懂的样子,实在教人放心不下。能说的,城澄都已经说过,再往深了讲,对她亦并无好处。她轻叹一声,颔首道:“你心中有数便好。”
    昭祉在宫中长大,城澄也并不指望三言两语就能叫她尽信于自己,能听进一分,姑且算做一分罢,到底还是要她与荣王多多操心。有如今这样的结果也是好的,起码昭祉可以正大光明地叫她娘亲,不必再遮遮掩掩了。
    把昭祉送回宫后,城澄把下人都打发出去,枯坐在窗前发呆。天很冷,她却吹着寒风,试图让自己清醒一些,却又害怕自己会清醒。
    直到一个高大的身影陡然间出现在自己面前,城澄惊呼一声,拍着胸口白了对方一眼:“你怎么突然出现在这里呀!吓死我了。”
    他肃着一张脸看她,一言不合就开始脱衣服。
    “你、你干嘛?”城澄惊讶地看着他。
    只见裴启旬解下身上大氅,在她还没有回过神的时候,只觉天地间漆黑一片,失去了所有的颜色。他竟把大氅罩在她的身上,连着头顶一起,不留一丝缝隙。
    “呀!”她一跺脚,正要将身上厚重的大氅扒拉下来,身上忽然一紧。裴启旬不知何时已经进了屋,不仅关上窗子,还将她抱得死紧。她心里暖作一团,嘴上却胡乱叫道:“摄政王杀妻啦!”
    “胡说什么!”他笑骂一句,将她冻得雪白的小脸儿露出来,身子余下的部分仍包裹得严严实实。“怎么这样不听话,你这身子,也好吹这么久的冷风?”
    自打生下元烨,城澄身子就受了些亏损,一直不得受孕。加上忧思过虑,实在叫人担忧。
    城澄也不顶撞他,只是温顺地在他胸前蹭了蹭。裴启旬瞬间一点儿脾气都没有了。他让人捧了暖炉来,将她塞到被子里包好。自己换了身衣服,才又回来问她:“昭祉……还是回宫了?你舍得?”
    “不舍得,也没有办法。她本就与我们不亲,若是强留在王府,只怕反倒留下心结。反正,只要妍嫔是真的病重,她在宫里也就不会待多久了。”
    “也好,现在宫中尽为我们所掌控,也不必担心祉儿会受委屈。你想入宫,也不必额外请旨,径自进宫便是。”
    城澄应了一声,忽然沉吟起来,显然另有心事。裴启旬似是察觉出她心中所想,含笑开口:“你是想问烨儿?放心,我已经叫人接他回来。”
    “真的?”城澄惊喜不已,原以为裴启旬还要再想办法骗她,却没想到儿子真的还能回来!
    他缓缓点头,眉目温柔:“这下可是放心了?”
    “嗯!”她扑进他怀里,紧紧抱住他的腰,只觉从未如此的幸福。
    一室烛光里,他抚摸着她如瀑般的长发,只愿时光就此停驻,永不分离。
    ☆、第81章 同归
    第八十一章同归
    转眼半月过去,金瓯尚在,只不过已然易主。三层高台之上,荣王一身戎装。许久不曾披甲上阵,如今望着校阅场上的兵勇,荣王不可自制地又想起半月前风云突变的那一日。虎符相扣,大军出动,自京郊三十里出,但见旌旗蔽日,快马生烟。上有纛旗,且书“从王于师,清君之侧”。
    如今皇帝身侧,是当真叫他清了个干干净净。包括那个一直效忠于皇帝的老四,裴启旬上位之后,第一个除掉的人就是他。
    这件事情,还让城澄难受了好几天。她没和他闹脾气,只是自顾叹气,却让裴启旬比和她大吵一架还要难受。城澄是懂他的,老四不除,无异于养虎为患,这个时候不当有什么妇人之仁。可就算不责怪裴启旬,城澄也还是觉得自己对不起云舒。
    裴启旬反复告诉她,这不是城澄的错,可她哪里听得进去。趁着儿子还没回京,城澄便收拾好了行装,打算去河北西陵祭拜云舒。
    “你明知她并没有死,只是远走江南,又何来祭拜一说呢。”他仍旧不放心让她一个人出京,可眼下他刚刚掌控局势,断然不能离京。
    “可她不会再回来。”
    是的,这么多年过去,城澄终于死心。她知道,云舒不会再回来了。所以她要去祭拜云舒的衣冠冢,哪怕只是求一个心安呢。
    裴启旬知道自己拦不住她,只得由她去了。这一回仍旧是子石和子松二人护送,不同的是还加了一个庄征和一个解忧,另有暗卫无数。城澄不耐烦这么多人跟着,但也知道自己如今身份特殊,未免给裴启旬惹来麻烦,她只能乖乖答应了他的这些要求。
    她一路跋山涉水,走走停停,用了小半个月光景才到河北。出发前的几日,她和荣王做主,给解忧了庄征赐了婚。她体恤他们小两口新婚燕尔,就叫他们单独呆在一处。
    她一个人坐在马车里发呆,总是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她和云舒去甘肃那次。只不过,这回只剩她一人,而云舒,正在那冰冷的皇陵里头等着她。
    云舒的墓是什么样子,城澄很早便有几分好奇。她们都是宗亲王妃,大抵她的墓将来也是这般。
    结果等真正见着了,城澄心里头又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怪异。她的云舒,当真藏在这一块小小的一方天地里了吗?
    皇帝念旧情,对傅家的人向来不薄,又因老四忠君侍主的缘故,给云舒追封了个六品夫人。只可惜无论是曾经显赫一时的傅家,还是与荣王相抗衡的奕王,都已经永久地退出了延祚朝的舞台。曾经被其压了那么多年都抬不起头的苏家,现在已经是大齐数一数二的世家。
    “云舒呀云舒,这些会是你想见到的吗?我曾答应过你,若有万一,会助你保你全家,可我终究食言了。你会怪我吗?”
    此次皇陵一行,不似以往出游,皆有知己好友相伴。城澄一路独行,已许久未开口说话,声音竟是从未有过的嘶哑。城澄一时怔忪,半晌方摇摇头道:“问了你也不会回答我。就是回答我,也定然不会是我想要的答案。你的丈夫,纵使背叛于你,到底是你挚爱之人,我间接害死了他,你又岂会不怪我?”
    城澄一边说着话,一边拿出准备好的酒菜祭品,慢慢地摆上。“但就算你怪我,我也还是会走上这条路。我有多怨他恨他,你知道——而老四,又偏偏护着他。”
    她微微别过头,有些愧对云舒,但亦十分无奈。世人皆苦,走了倒是一种解脱。此时当真羡慕云舒的勇气,可惜她还放不下很多人,很多事,做不到像云舒那般决绝。
    天渐渐的黑了,一坛酒也见了底。城澄的脑袋昏昏沉沉的,不说行走,就连思考都十分困难。她趴在云舒墓前,低声喃喃:“你说——你要与他合葬吗?告诉我。”
    生则同穴,死则同眠,这样的誓言很多恋人都曾有过,但是最终如何,故事不落幕,曲终未散场,又有何人知晓呢。
    城澄不知不觉中昏睡过去,直至被人抱回马车,返回京中。
    路上,趁庄征在和解忧说话,没有注意到他们,子石忍不住问子松:“你总看我做什么?”
    “我……”
    子石微微皱眉:“男子汉大丈夫,吞吞吐吐的像什么样子!”
    子松叹了口气,低声道:“殿下那样宝贝王妃,在甘肃时是情况特殊,你背了王妃也就罢了,如今你又抱了王妃……这回庄大人可都看到了,我怕回京之后,殿下会为难你。”
    子石一怔,下意识地回头去看马车那边,薄唇微抿,神色坚毅:“我只是做了应该做的事情。王妃醉了,难道能任她在陵墓里睡一晚不成?”
    “不是还有个侍女么,让她叫醒王妃,岂不是更加妥当?你要知道,如今咱们殿下身份不同,王妃身为王爷的正妻,将来很有可能就是……就是皇后……”
    “我看未必。”子石摇摇头,“她不是应当养在笼中的金丝雀,这几年已经够辛苦的了。”
    子松闻言,眉头皱得更深:“你……”
    “我怎么了?不过实话实说罢了。王妃如今,无非放不下公主和世子。一个女人,被孩子捆住了一生,也是可怜。”
    马车之中,城澄静静听着他们的对话,心中说不清是什么感受。她和云舒一样,都有一子一女,可她们不同的是,云舒拿得起放不下,可她做不到,只能这么煎熬地活着。和裴启旬在一起,开心的时候当然有,只是他们要走的路终归不同。如果有一天皇帝驾崩,荣王继位,那么适合他、能够与他比肩的,应当是一位真正的大家闺秀。而不是像她这般,出身微贱,放浪形骸的女子。
    让她进宫,无论是做皇后还是做妃子,都和杀了她没什么两样。她不能进宫,这一点错不在她,也不在裴启旬,只是归根结底,他们两个根本就不适合。
    这是一个死结。城澄无法思考,在撕裂般的头痛之中昏睡过去。
    春寒开动,破冰而涌。四九城的天,已然是带着些许和煦的春风。裴启旬阖上奏报,向窗外瞥上一眼。荣王府的正院,三面环水,一面连山。犹然记得冬天的时候,冰层厚得可以在上头行人,城澄像个小孩子一样坐在冰面上,叫侍女拉着她滑冰。后来他看不下去,还特意给她做了一套滑冰的器械,只是她玩了几天便腻了,将他的心意丢到一边。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她不在府中,似乎从没人打破过,也不敢有人打破这寂静。裴启旬突然有些倦了,他到书房门口,想起第一次以荣王的身份与城澄相见,也是在这里,在这间书房之内。如今一晃多年,她可还记得头一遭来此的境遇?他是终生难以忘记的,那般*蚀骨的相遇,犹如金风玉露一相逢,胜却人间无数。
    冰面之下,是游动的锦鲤,与天地不为一色,隐隐流露几许生机。可他心里还是空落落的,只有回去,将自己再次投身于政务之中。
    他用只属于皇帝的朱笔批下折子,最近较为要紧的,大多都是军中奏报。至于百姓民生,厘定钱粮,拨款赈灾,裴启旬亦是每一件都亲力亲为,勤勤恳恳,丝毫不亚于昔日的皇帝。
    皇帝不好做,他直至今日方才明白个中滋味。好在他还不在其位,无需应付后宫。但这样的日子不知还能持续多久,这才几天,就陆陆续续有朝中重臣欲往他府中塞人,甚至有人愿意把女儿送给他做妾室,连侧妃的位置都不要。
    他当然拒绝,就算没有别的女人,他都担心城澄会随时离开,但凡有新人入府,裴启旬不敢想城澄会怎样。他只知道,她绝不会卑微地祈求他的爱怜,她会决绝地离开她,一如当年的卓文君,一如当年的孟城澄。
    城澄回来的时机很巧,正好是元烨抵京的前一天。她兴奋不已地挂在他身上,全然忘记了他是大权在握、杀伐决断的摄政王。此时此刻,他只是她的男人,她孩子的父亲。
    他那样想念她,恨不得将她揉进身体一般,走在哪里都抱着搂着。城澄就当真一整天都没怎么沾地,他在看书,她就和他一起念,他在批奏折,她就帮他提参考意见,尽管她的想法总是叫他啼笑皆非。两个人腻在一起,时间过得飞快。到了就寝的时候,她趴在他胸前低声说:“一转眼,烨儿都走了三年多了。他离京的时候,才刚刚会喊我娘亲,隔了这么久,不会像祉儿那样,不肯认我了吧……”
    他摸摸她的头,安抚道:“怎么会呢,你那样宠他,他不会不记得。”
    ☆、第82章 立后
    第八十二章立后
    城澄等了那么久,盼了那么久,元烨终于回来了。
    她的心肝,她的宝贝,她最牵挂的人,一个是昭祉,一个就是元烨。以前昭祉虽然在宫中,但每逢年节还能相见。可元烨一走就是三年多,期间杳无音信,让城澄无数次怀疑他是不是已经死了。直到此时此刻,她的儿子好端端的出现在她面前。尽管元烨的脸色看起来仍有几分苍白,但他的命无疑是保住了。
    见了元烨,城澄自是惊喜不已。她先是把儿子搂入怀中,再是全身上下检查了一番,确认元烨只是留了几处小小的伤疤,别的什么毛病都没有之后,这才终于放下心来。
    小小的人儿,才不过五周岁,就已经一副大人的模样,端着架子和她说:“娘亲不必担心,儿子已经没事了,只要——只要父王不逼着儿子读书。”
    城澄满脸问号地看向一旁的裴启旬:“你逼着他读书了?什么时候?”
    裴启旬还没回答,就听元烨告状似的说:“儿子还没回京,一车书卷就送到了洛阳。这一路上,父王都让人看着我读书。那些书上的字可小了,马车又颠簸,儿子看吐了好几回。”
    城澄一听就怒了,气呼呼地对裴启旬说:“你这是做什么,烨儿还这么小,身子又不好,你怎么忍心这么这么他呢!”
    “我这是为了他好。本王像他这么大的时候,都已经能背书了。他现在连大字都不识,回京之后岂不是要被人笑话?”
    元烨可怜巴巴地躲在城澄身后,拉了拉她的裙角:“娘,我认识大字的……”
    城澄护住他,对荣王说:“阿旬,你不能拿他和你比啊……你别忘了,烨儿的身体里留着一半我的血。”
    裴启旬默然无语,好半晌才无奈道:“有你这么损自己的么?”
    “这孩子八成像我,没那个读书的脑子。他既然不喜欢,你就别太勉强他了,反正咱们的儿子又不用考科举,差不多就得了。”
    裴启旬真是气不打一处来,但又不好当众发作,只得忍气吞声:“罢了,元烨刚回来,这件事我们容后再议。”
    城澄点头说好,这才悄然平息了一场风波。
    但现在,这只是一个开始。城澄没有说错,元烨的确像她,不仅不爱看书,而且调皮捣蛋,比她小时候更甚。他不仅对下人动辄打骂,还仗着摄政王独子的身份,在宗室子弟里称王称霸。元烨回京不过三个月,他的名头就在京城里头响当当的了。包括皇帝的几个皇子在内,京中没有人不害怕这个小霸王。
    在这之中,要数三皇子对其最为忌惮。本来珍妃以为荣王无后,便可扶自己的儿子做太子,谁知荣王世子竟然死而复生。这对他们母子来说,显然不是什么好消息。
    三皇子年纪虽小,但已胸怀鸿鹄之志,打定了主意将来要像荣王一样掌控这天下,做这锦绣山河的主人。却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还是个嚣张跋扈的程咬金。三皇子越想越不服气,经常跟元烨在上书房打擂台。珍妃心里也不情愿,但每每都会劝儿子忍耐。
    可让她没想到的是,三皇子因为此事精神恍惚,竟然不小心坠落湖中。等到被人捞上来的时候,三皇子已经没气儿了。
    珍妃自然悲痛不已,不吃不喝地守了三皇子的尸体三个月。更让人没有想到的是,直到三皇子死了,才有人发现三皇子原来竟是女儿身。
    这当中究竟是怎么回事,无需多想也能明白。自然是珍妃生不出儿子,又有想要做太后的野心,便编制出这样一个天大的谎言。现在这个谎言被捅到裴启旬这里,他破天荒地犯起了犹豫。
    若是以前的他,定会毫不犹豫地借机除掉珍妃,反正现在的珍妃已经帮他稳定过局势,没有太多的利用价值。可三皇子这个孩子,他也还算喜欢,而三皇子也算是因为元烨而死,裴启旬不想做得太绝。
    既然没有把珍妃赶尽杀绝的打算,那么他就需要再和珍妃谈判。
    此时的珍妃,显然还没有从丧子或者说丧女之痛中恢复过来。她冷眼看着荣王,凉凉地说:“王爷是来杀我的么?”
    他摇摇头,道:“家丑不宜外扬,三皇子的事情,本王可以帮你压下来。”
    珍妃苦笑一声:“您以为这样,我就不会怪您的出尔反尔了,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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