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节
琳琅满目的书籍,随意一瞥,皆与货币、银行、金融相关。
除此之外还有许多天体物理学的德文原版专业书,林霂一边辨识书名一边听萧淮说:“这些工具书是大哥的收藏品,他搬家在即,我代为保管。”
林霂曾经上网搜索过萧淮的家世背景,知道他有两位兄长。大哥萧江是英国剑桥大学的物理系教授,二哥萧沂是维也纳爱乐乐团的钢琴家。
江、沂、淮,这三个字出自于 “江淮沂沭泗”五大河流,意在纪念太爷爷萧正甫出生于江淮地区。
林霂的双手负在身后,不紧不慢穿过一排排的书架,有点像她小时候晒着太阳穿过老上海石库门里一条条整齐的弄堂,兜兜转转,迂回来往,最后才走入书房的中心区域。
然后,她看懵了。
别人家的办公桌是长方形,萧淮的办公桌居然是椭圆形,上面摆放着十八台液晶显示屏,以二百七十度的角度展开。
萧淮解释道:“不同的屏幕对应不同地区的股指,从最左边的屏幕依次往右是德国dax、英国富时、法国cac、日经指数、恒生指数……”
林霂听得一个头好几个大。
目光流转,她注意到旁边的一架斯坦威钢琴:“你会弹钢琴?”
萧淮颔首:“工作疲惫之时,我通常弹几首简单的曲子来放松情绪。”见她茫然站立、若有所思,又问:“怎么了?”
“银行家疲惫的时候弹钢琴放松,钢琴家疲惫的时候又如何放松呢?”
一句插科打诨的闲聊,萧淮回答得挺仔细:“其他人不清楚,二哥为了训练左右脑,喜欢算几道物理题。”
“那么,钢琴家疲惫的时候做物理题,物理学教授疲惫的时候怎么办呢?”
他听出话里的揶揄之意,挑了挑眉梢:“买股票。”
林霂弯起嘴唇,无声地笑了。
见她的状态恢复了,萧淮反问:“你是医生,感到疲惫的时候如何放松自己?”
林霂想想:“做菜算吗?我别的不会,心情不好时倾向于做一桌子的好菜,犒赏心肝脾胃。”觉得似乎存在歧义,她马上补了一句:“我心情好的时候,也倾向于下厨做菜。”
“算。”萧淮温和地说,“你煮的食物非常好吃,不输给管家。”
“真的么?如果你不嫌弃,我来负责接下去的一日三餐。”
萧淮也不推辞:“有劳。”
林霂实话实说:“客气了,我住在你家,做做菜应该的。”
交谈间,他打开整体书柜里的保险箱,取出一个颇有年代感的鎏金纯铜方盒。
林霂凑近脑袋,瞧见了几张都被裱框过的民国时期老照片。除去外婆的单人照,剩下的几张皆是外婆与萧承翰的合影。
少女时期的外婆穿着真丝提花旗袍,杏眸含笑,流露出水莲花般的温柔与娇羞。萧承翰则穿着双排扣海派西装,身材修长,气宇轩昂。
林霂看了又看,心中不免泛起丝丝伤感。
外婆与萧承翰佳偶天成,却因战争而分离。
想到外婆终身不嫁、萧承翰英年早逝,林霂欷歔不已,轻声道:“可以允许我拍一张照片么?”
萧淮同意。
她用手机拍完,目光长久地停留在屏幕上,怎么看都看不够的样子。
她忽然发现了什么,随即抬起头,视线在萧淮的脸上流连一圈:“你和你的祖父长得真像,越看越像,典型的隔代遗传。”
难怪他那么执著于老洋房,一听到她不同意卖房子就立刻放下工作赶到中介那里,原来他是个孝顺的人,重感情的人。
林霂嘴上不说一个字,却没有觉察到自己的心思都写在了脸上。她眯着眼睛,稠密的睫毛如羽翼般扑簌几下,眼底的笑意一闪而过,与刚刚沉密寡言心事重重的样子存在反差。
此刻的她,脸上不再挂着生人勿近、闲人莫扰的神情,仿佛松懈了心防。
她不知道,她展颜一笑的模样,和少女时期的苏女士有些相像,眼角上挑,眉目含情。
可惜她几乎不笑。
萧淮静静地注视她,胸中有股子情愫在暗流涌动,再开口时,语气变得庄重:“林霂,你有没有兴趣读一读祖父的回忆录?”
彩蛋时间
银行boy:“这几天玩得开心?”
急诊girl:“嗯呢。”
“照片拍的不错。朋友拍的?”
“不,语音自拍。”
银行boy一怔:“语音自拍?”
“你没用过吗?”急诊girl摸出手机放到汽车台面,“就像这样,先聚焦,再说一句‘12345’……”
咔嚓一声脆响,一张照片拍好了。
银行boy扬起唇角:“请再来一张。”
第13章 曾相识(下)
萧承翰的回忆录是一本折叠式的线装册子,迄今为止已有七八十年的历史,做过专业的防潮防老化处理,古老,但不破旧。
林霂翻开书页,细细阅读。
萧承翰的文字风格平淡朴素,记载了他抵达德国之后的所见所闻所感,譬如他无法理解日耳曼民族疯狂崇拜元首希特勒,也不能理解一位年轻貌美的女子当众脱口而出‘如果能同希特勒生一个孩子,那将是我莫大的光荣’。
林霂同样无法理解,但是她注意到该页页脚有几行漂亮的钢笔字,仔细端详,是萧淮写的批注。
[hermann]一战之后,犹太银行家们的金融投机行为导致德国货币急剧贬值,德国经济处于崩溃的境地。希特勒成为帝国总理之后,仅用三年时间,把德国改造成为经济强国。
[hermann]希特勒的扩军计划让华尔街的银行家们瞄见了商机。银行家们资助希特勒,企图在战争时期承销德国国家债券,从而获得巨额资产。
林霂暗暗惊讶,原来二战的历史背景还可以从金融学角度剖析。
她从册子里抬起头,见到萧淮把书桌的灯扭开。他也感受到了她的目光,转脸看过来。
视线不长不短接触了一两秒,林霂不好意思地问:“我可以留在这里吗?会不会打扰你工作?” 她的想法比较简单,萧承翰的回忆录属于书房,不能被带走。
萧淮考虑到待会儿有场跨时区视频会议:“我工作时动静较大,有可能影响你阅读。”
“没关系,我在医院上班,不怕有声音。”
萧淮不再说什么,由她去了。
接下去的时间里,他处理工作事务,她挑了个离他不近不远的角落坐下来,伸长双腿,背靠书架,单手撑着下巴,仔细阅览一行行飘逸的毛笔字,品味细水流年里的情怀。
她太安静了,以至于萧淮有几次不经意地将视线从电脑屏幕上转开,轻轻淡淡看过来,她浑然不察。
与会期间,萧淮和英国籍同僚寒暄天气时,不自觉地又瞧了一眼角落里的林霂,目光从她纤瘦的长腿往上挪,掠过侧垂在胸前的卷发,落在了她手中的册子。
他多次翻阅日记,仅凭书页的厚薄,便能猜到出她已经读到了1938年。
那一年,祖父不得不屈从太奶奶的压力,娶妻生子。
从此以后,祖父每一篇日记都呈现出无尽的痛苦与内疚。
萧淮不着痕迹地收回目光,继续和同侪交流。
林霂坐在角落里,姿势也不曾改变,看得入迷。
一段段文字、一篇篇日记看下来,萧承翰的形象越来越清晰立体。每一次翻动书页时发出了轻细响动,她心中也随之有一个小小的声音在喟叹,喟叹萧承翰的岁岁年年——
他在瑞士银行工作,日复一日思念未婚妻。
他痛恨母亲在他喝醉之后安排了一个女人,也痛恨自己让这个女人怀孕了。他不得不和她结婚,改称她为妻子。
妻子生了一个可爱的宝宝。他高兴,也痛苦,因为再这样一家三口其乐融融过下去,他担心自己很快就会忘记国内的未婚妻。
他开始彻夜不归,避开妻儿,半个多月之后再回到家,才知宝宝感染肺炎离开了人间。
林霂读到这里,注意到萧承翰反复提到“深感罪恶”,并且写明只能在barbituric acid和酒精的陪伴下才可以入眠。
barbituric acid(巴比妥酸),药品发展史上第一代镇静催眠类药物。
林霂猜测萧承翰已经患上了抑郁症。
万幸这种药物的镇静催眠指数较低,否则安眠药混合酒精极可能引发心脏骤停。林霂转念一想,这是否是萧承翰死于心脏疾病的根本原因?
如果,萧承翰没有那么深爱国内的未婚妻。
如果,萧承翰没有逃避妻子的关怀,没有推开孩子的安慰。
他或许能活得更久,或许能等到一纸中华人民共和国入境许可令。
林霂一声叹息。
……
不知不觉,天渐渐亮了。
萧淮工作了一夜。
林霂看得津津有味,同样忘了休息。
天渐破晓,他关掉书桌台灯,她刚好看完最后一篇日记,从泛黄的书页里抬起头。
他和她静静地对视了一会儿。
林霂先开口,声音哑哑的:“萧淮,我能见一见你的祖父吗?我想悼念他。”
这个提议,与萧淮的想法非常一致。
祖父生前一直想回国与苏女士团聚,但事与愿违。如果可以让祖父见一见林霂,对所有人,包括苏女士,皆是一种安慰。
他点头,声音浑厚低醇:“林霂,谢谢你。”
*
萧承翰在瑞士火化,萧淮的父亲在七十年代末把其骨灰迁移到慕尼黑郊外的私家墓园、竖起了一道墓碑。
老照片里相貌俊朗的男人、线装册子里精神抑郁的男人,长眠在此。
萧淮的父亲受德国文化的熏陶,玄黑的墓碑正面只简单地刻着萧承翰的姓名,出生及逝世时间,并没有照片或配偶。
但是墓志铭非常引人注目。
“墓碑之下躺着我的父亲。他一生没做过什么大事,只为银行招揽了不少客户。他会在天堂里好好歇一歇,然后继续为那儿的芸芸众生开设账户。”
这是一种典型的黑色冷幽默,用笑话来进行自我安慰,摆脱亲人离世的伤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