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节

    杜禹叫她戳穿心思,忙摆手道:“什么都不做。若你不愿意,再等些日子也使得。”
    这终是难熬的日子,满京城上下人皆知皇帝病重,太监大总管玉逸尘叫群臣合议撤去了督察使并威武将军的职位。人人都在讨论一个人的死期,等待一个人的死期是件可怕的事情。玉逸尘从此也再没有出过宫,一直住在宫中。贞书到玉府门上找了好几次,府上前后大门紧锁,门前枯枝落叶横飞,显然是久未有人打理过的样子。
    从冬月间到腊月,总有人会传言说玉逸尘已死,或者在宫中遁地道而逃的谣言。贞书行走在街上,或者坐在装裱铺中,都能听到这样的谣言。她每日都要去趟玉府门上,看是否有人行动过的痕迹。终于在腊月初三这日,叫她守着了梅训。
    平王到京不过几日,与众人所想径庭的是,他似乎并不打算参于朝中之事,唯向太后请旨接了太妃,一并着应天府查理了太妃体已银子的事情,叫银庄废了前票重新立了新票,便带着太妃与仆从一并离京了。因有杜禹美言,平王确实未曾为难贞秀,反而督促叫贞玉放了贞秀。
    贞秀也因此重新回了装裱铺,作起了老姑娘。
    杜禹当然知道父亲杜武不会轻易接受贞书,但又不忍违了贞书一片心意,亲自替贞书办理了一身服饰,月白色吴罗对襟长衫,提花缎石榴裙并樱色出风毛的外罩长褙子。贞书穿了怨道:“这样高的肚子,穿什么都不好看。”
    杜禹道:“我觉得很好看。”
    贞书只得穿了,两人一起出门上了马车,往国公府方向而去。今日难得杜武休沐在家,杜禹也亲自到杨氏那里报备过,说要带娘子上门见翁姑。
    杨氏在外交游广阔,早知杜禹所说的娘子,正是当日到国公府找过窦明鸾的宋府二房三姑娘,也知这三姑娘正是与玉逸尘闹着要结婚的女子。她本是填房,当初还为了个丫环与杜禹起过龃龉,如今杜禹世子已废,她膝下的杜衡便是继任的国公世子,对这杜禹也就没有了当初的那些刻苛与不顺眼,反而存了要看笑话的意思。
    是而早起瞧着杜武心情不错,便婉言相提道:“大公子前些日子来,说今日要趁着大人休沐,带自家的娘子来给您相看。”
    杜武这些日子将玉逸尘如捏小鸡般渐渐捏到了手里,正是心情畅快时,昨夜与杨氏两个欢缠了半晌,毕竟四十出头的年级不比当年,有些腰困腿虚,听了这话勃然大怒道:“什么娘子?他还当真了?叫他即刻带走置个外院养着去,我不见。”
    杨氏笑道:“妾听闻那女子是个有些英气的,在京中颇负盛名,您何妨见见?”
    杜武皱眉问道:“什么英气盛名,我竟听不懂?”
    杨氏笑依到杜武怀中道:“所以您很该见见。”
    杜武叫杨氏伺候着起身洗沐过用罢早饭,听闻杜武在外报了名号要求见,便与杨氏在正殿内坐了等着。
    杜禹扶了贞书进门,嘴里轻声道:“提着些裙子,小心绊倒。”
    贞书笑着应了,两人一起入内往西,早有丫环打了帘子等着。贞书是见过杜国公的,就连国公夫人杨氏也一并见过,当初钟氏作寿时,贞玉与陶素意一干未嫁姑娘们还将杨氏当个笑柄来言说过。
    她提了裙子就要下跪,杜武忽而开口问道:“你可曾来过我府上?”
    贞书道:“妾曾来过。”
    杜武道:“是为了找窦明鸾?”
    贞书道:“是。”
    杜武望向杨氏,见杨氏抿嘴笑着转了脸,心中将几件事缕到一起忽而指了贞书道:“你就是那个吵着要嫁玉逸尘的女子?”
    贞书道:“是。”
    杜武气的七窍生烟胡子乱炸,指了杜禹冷笑道:“太监玩剩下的你竟也要?”
    杜禹见杜武手中已经在寻物件,忙起身互在贞书身前道:“爹您这话说的未免太难听了些,我们三年前就成过亲的,如今她都有了身孕,我们才是正经夫妻。”
    杜武气的掷了茶杯过来,叫杜禹接了原又放回去。起身四处要寻棍子来打杜禹,这大殿本是面客之处,空空落落并无趁手之物。气的杜武伸手摘了杜禹身上的佩剑,拿剑鞘将他抽了个够才道:“带她滚出去,滚的越远越好,至于她怀孕不怀孕的,也与我无关。快走!”
    贞书挺直了身板跪着,见杜武发了话,起身道:“媳妇谢过父亲。”
    杜武见她确实腰身粗壮是有了身孕的,又不好就此打骂,仍是指了杜禹道:“滚!”
    ☆、121|新衣
    杜禹扶了贞书问道:“可有不舒服?”
    贞书摇头道:“并没有。”
    两人出了杜府,杜禹才叹气道:“我与我爹自打生下来就不对付,一直到了现在。咱们成亲也不须他认可,反正我不拿他当爹,他也不拿我当儿子。”
    贞书道:“好。”
    一同回了东市后巷的小院,杜禹见贞书还要出门,惊问道:“你这是要去那里?”
    贞书道:“我要置办些小儿衣物,否则待孩子出生了穿什么?”
    杜禹问道:“可要我与你同去?”
    贞书道:“并不用,你快去上衙吧。”
    杜禹叹道:“今日休沐。”
    贞书闻言也不回头,转身出门去了。杜禹一人无所事事,复又来到督察院,如今他是督察使,正是当日玉逸尘的位子,但玉逸尘的屋子他却没用,仍叫空着。
    杜禹叫了黄子京来,问道:“近些日子你的人跟着我娘子,可见她整日做些什么?”
    黄子京道:“似乎除了在装裱铺,前些日子每日都要去一回玉府,这几日倒是没有去过。”
    杜禹掩面长叹道:“她可曾遇见什么人?”
    黄子京道:“玉逸尘再没有回过家,不过他贴身跟的那个叫梅训的倒是回过家,碰到夫人闲聊了几句。”
    杜禹搓了搓脸道:“叫他们继续跟着,千万莫要叫我娘子发现了。”
    黄子京凑过来神神秘秘悄声道:“前些日子去逛青楼,我从一个妓子那里讨来了美容细面的偏方,老大你要不要尝试一下?”
    杜禹想起玉逸尘的细面嫩脸,心中火冒三丈道:“快快滚出去,莫要来烦我。”
    晚间回到家,杜禹推门就见正方窗子上映着一抹火光,心中一暖快步进了屋子,见贞书盘腿坐在炕上作针线,心中十分欢喜,凑到近前问道:“娘子在作什么?”
    贞书展了件歪歪扭扭的小衣服道:“给孩子作衣服。”
    杜禹见她身边一个大包袱,内里皆是比手掌大不了多少的小衣服,一件件拿了问道:“一个小孩子,那里能穿得这许多?”
    贞书笑道:“小孩子可比大人费衣服,一回尿就要换湿得一身,这些都还不够,我叫我妹子又替我纳了一些,过些日子才好。”
    杜禹雇得一个老妈妈在厨房作些简单饭食,这会子端了饭食上来,两人对坐吃着。杜禹见贞书也不言语,心中不知在想些什么,饭倒是吃的很香,遂替她多挟了些菜在碗中道:“多吃些。”
    贞书道:“好。”
    她低头捧碗吃的津津有味,脑中不知在想些什么,始终不再言语。两人吃完了饭,贞书又埋对在那件歪歪扭扭难看的衣服中,不停缝着。
    杜禹忍不住劝道:“既你针线活不好,又何必再做这些。当年你替我缝的伤口,每回我露了背都要叫人耻笑。”
    贞书这才抬了眉道:“你若不喜欢,我拿剪子替你割开,你再找人去缝。”
    杜禹叫她瞪着才能混身妥贴,摆手道:“岂敢,岂敢。”
    贞许缝了许久才又言道:“既是我的孩子,我总要替他做件衣服,等他生下来给他穿。”
    杜禹究竟不知她心中是何想法,又怕她的打算里不但没有他,也没有孩子,终究太过残酷他不敢想,起身出门去了。贞书再缝得几针有些倦困,自下炕温了汤婆子在床上,又打水来洗过上床睡了。杜禹在西屋闷看了半晌书,也洗过脚脸进了上房东屋,见贞书包的严严实实向内躺着,自在外侧躺了下来。又见贞书也不反对,便轻轻撩着被子钻进了被窝,手伸了过来要揽贞书。
    他也是天生带着火气的人,如此寒冬腊月中混身都是热腾腾的。
    杜禹伸手触及贞书的枕巾,抹到一片冰凉,才知贞书竟是流了一枕巾的眼泪。他将自己枕巾替她换了,复又躺了下来道:“怀孕总哭,怕对孩子不好。”
    贞书吸了吸鼻子道:“我并没有,快睡吧。”
    杜禹道:“好。”
    两人半晌无话,贞书忽而又问:“你爹真要杀了他?”
    他自然是玉逸尘。
    杜禹摇头道:“我不知道。我爹是领猎狗的人,玉逸尘成了猎物,我爹身后自有猎狗替他扑食,不需要他动手的。”
    贞书又问道:“若要发落他,会是应天府,还是刑部,还是你们督察院?”
    杜禹道:“大内自有内事堂发落他。”
    贞书长叹一声,杜禹竟都听的有些辛酸,忍不住劝慰道:“他走到这一步,没有人拿刀逼着他,皆是他自己率性而为。他杀了多少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皆是有家有口之辈,那些人的冤情该要到何处去陈?”
    贞书道:“我知道,我知道他是个坏人。”
    杜禹道:“并不是坏人那么简单,他是个畸零人,因自身的残缺而对这世间怀着仇恨,他有时候杀人,不为公理不为断案,单纯是为了折磨人心,这才最可怕。”
    玉逸尘也曾说过:“我是个畸零人,骨子里抹不去想要毁坏一切美好的*。”
    事实上,他真的不单单是坏那么简单,坏人要做坏事也总要有个理由。他手掌权力,借权力去摧毁人世间的一切美好,但凡是人的良知都要建立在虔诚之上,我从何而来,为何而去,凡人都该有这样的自省来约束自己。
    他没有,无所从来亦无所去,唯心向着地狱。
    事实上他的性子早已扭曲,他的信仰早就毁坏,他是个失了常态的残缺人。
    贞书转过身来望着杜禹问道:“当初在五陵山中,你骗我的时候,发誓的时候,心中可曾有过愧疚?”
    杜禹道:“非常愧疚,只是我怕说出实情你要被吓跑,所以一直也不敢说。”
    贞书道:“被人骗是件很痛苦的事情,你始终要记得,是你先骗了我。”
    杜禹心中隐隐猜到她想做什么,但又无能为力,心中一阵绞痛后深深点头道:“好。”
    从腊月间到过年时,坊间都在传言宫中皇帝怕要不好了。虽他重病之后苏醒,但口不能言目不能视,与废人无二。
    比之承丰帝,李旭泽在东宫时就是个十分温弱的男子,他天性善良软弱,没有父亲的霸气也没有他的好身体,登基至今也不过险险三年,眼看这第三个年头也熬不过去了,只怕都等不到那幼小的孩子坐得稳朝堂,就要一命呜呼。
    到了新年,装裱铺里总要忙碌上一阵子。苏氏因嫌小楼太闷搬去了西城刘文思家中长住,贞怡因与休儿同住起居不便,贞书亦替她赁了一间小院子单住着,如今后面小楼上就只剩贞秀一人住着。
    她扛了人所不能扛的苦,拿命撑着要闷下那大注的银子,谁知镜花水月一场空,如今在楼上也有些想不开,一顿几乎连饭都不肯吃,反而瘦的袅袅佻佻,成了京中仕子们追捧的西子捧心之态。
    贞书来取贞秀做的小儿衣物时,见她除了缝些针线就是一动不动的坐着。心中有些不忍,劝慰道:“你也狠该出去走走,比如大姐姐那里,贞怡那里,一起作作绣活聊聊私语,总胜如这样闷在屋子里强些?”
    贞秀摇头道:“我这样的人,与她们没有话说。”
    贞书自怀中掏了张纸出来递给她道:“我用这铺子里生息的钱,亦替你置备了一所小院子,若你觅得良婿成了亲,自可到那里去住。童奇生毕竟已死,你就算再替他守着,终究不是他正经的妻子,有何用?”
    贞秀扫了贞书一眼道:“你知道我为他付出了多少?”
    贞书道:“当初娘为了能叫章瑞替她做个半子,不也出银出力许久,最后爹都是因他而死。你虽付出了许多,然则那些已不可追,不如斩断了重新来过,好不好?”
    贞秀冷瞧了贞书一眼道:“既你说的这样大道理,为何自己不能斩断了重新来过?你还不是一心想着那个太监?”
    她两终究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贞书理好衣服自己抱了,也不回后面小巷,而是往川字巷小院走去。黄子京远远跟着,见她进了那小院,又等她出了小院回了东市,才飞奔着跑到督察院去,一路到了杜禹公房内,掩了门道:“老大,夫人又去了那川字巷胡同里的小院,放了个包袱才走。”
    杜禹问道:“包袱是自那里来的?”
    黄子京道:“装裱铺。”
    杜禹皱眉揉着眉心问黄子京道:“你确定那小院是玉逸尘的?”
    黄子京道:“玉逸尘那手下梅训,最近常在那小院中出没。我没赶往前凑,所以仍是推断。”
    杜禹点点头,挥手道:“还得麻烦寻人再去替我盯着,不要老是你一个人去,那些阉人下手极狠,一不留神你就没命了。”
    黄子京领命而去。
    杜禹一瞧时辰还不到散衙,好容易挨到了散衙时候,抱了硬幞一溜烟跑回了家,远远见家中灯火炊烟,知贞书今日还在,心中又有了些欢喜,进门问道:“娘子今日觉得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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