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节
那人见贞书应了,眼神发亮,上杆子高声道:“正是为了孝心,我这点孝心,还望老掌柜成全。”
赵和听得外间喧嚷,出来言道:“既然相公如此烦难,不如我陪小姐去一趟?”
宋岸嵘心想赵和有功夫在身,等闲倒不用怕。遂点头道:“既是如此,早去早回。”
那人又道:“并不是今日,我干爷爷此番忙着,要到腊月初才有时间,届时我来请掌柜姑娘前去,可好?”
他不请自入,到了内间与宋岸嵘关赵和坐下,才道:“鄙人姓张,名贵。是秦州人氏,前些年也是经营些小生意,最知这其中疾苦。好在我家娘子是个能干的,这些年替我操心费力把生意作大起来。又她是个有眼光的,当年在京中替我置了许多宅院,在临县置了许多田地,如今也算家备齐当。只是生意大了也有大的难处,税吏整日盯着,街痞无赖天天收保护费,难啊!”
宋岸嵘听闻他也是个生意人,才松了几分防备问道:“不知张兄作的何种行当?”
张贵道:“鄙人不比你们,虽能挣钱但无清贵雅意,鄙人是做点心的。”
贞书进来插言道:“原来那王糕坊是你家开的?京中好几家店铺,点心确实好吃。”
张贵歉笑道:“其实本来是叫玉糕坊,请了个不着调的书生写成了王,我又不识字,许久才知道这事。因已经叫顺了,便也只能将就。”
他这话倒把贞书惹笑了:“若真叫玉,或者还做不起来。正因缺这一点,才需要你那点心来点。”
张贵肃了神情道:“姑娘此话当真?”
贞书道:“当真。”
张贵道:“我家有个小子,不过十六七岁,如今也是个秀才。他整日吵着要将那王字加上一点,我是个白丁,说话他不肯听,既然姑娘这样说了,我回去转复他他必会听的。”
他说完,又一再订嘱好日子,时间,临走又执意要买几幅画。宋府二房这装裱铺子初初开业至今已满三月,唯一一个人客,便是这王糕坊的张贵。
如今已是冬月间,贞媛她们整日缩在楼上还好熬些,贞书坐在柜台里,外间刮风柜台里堂风乱窜,外间下雪柜台里冷似冰窖,自有生以来,这倒成了她最难熬的一个冬天。苏氏给她纳了两只炮筒一样大的虎头鞋,内里棉花足在三寸厚,穿上不过半个时辰仍是冻透。而这街上所有的店铺,所有的掌柜,所有的跑堂学徒,皆要如此熬过冬天去,周而复始,可见商人之苦。
徽县富户们若有钱盖了新院,门上必要提耕读第三字,是言吾辈农耕,下辈读书,待到孙辈,便望他能读书及第。
士农工商,商在最末,三十六行中,商属下九流类,多半也因其苦。
只是自这日以后便时有人拿了字画来裱糊,也时有人到铺子里来卖现成的字画。大约是因快要过年了,人人家里都需要重要装饰,,装裱铺里的生意竟渐渐好了起来。一日少则三五两银子,多则几十两银子,每月除开发租子外,还能有些赢余,这生意也就算做顺了。
过完冬月入了腊月,腊月初三这日小雪微微,张贵差车夫赶着一辆马车到了装裱铺,他自己并不坐在车上,而是跟在车旁踏雪而来。
他来了见到里间拜过宋岸嵘并赵和,才出来拜贞书道:“掌柜姑娘,今日要你屈尊虽我去一趟了。”
贞书早换了一套苏氏前两月替她新纳的宫锦圆领棉袄,下面系了件缇花缎石榴裙,外面罩了一件出风毛的桑波缎长袄。又苏氏特意犟着替她涂了些口脂,此时也是打扮的婷婷玉立,站在雪中风毛摇曳,分外动人。
张贵弯腰撩了帘子道:“掌柜姑娘,这车里我早烘的暖暖的,因怕我坐了熏的车臭,也不敢坐,快请上去吧。”
贞书撩着裙子上了车,苏氏与贞媛几个弯腰在楼上小窗子里瞧着,因见贞书已经上车了,苏氏回头对贞媛道:“她最认衣妆,平常倒还罢了,稍微穿点好的就能显出来。可惜生在你后边,自己又太倔不服管,才叫我给耽误了。”
这车里果然熏的又香又暖,倒叫贞书打了好几个喷嚏,马车也不知行了多久,过了御街又过了翰林院,再走了两里多路,恰到皇宫外护城河边才在一座府第前停了下来。张贵小跑着来掀了帘子,请贞书下了车,在门房上通禀过,才带了贞书与赵和进屋。
这院子亦是南边建筑,进门一面照壁,上面绘着几支瘦竹。因今日零星飘着小雪,这几枝瘦竹叫雪衬了,份外叫人有分寒意。
过了照壁一大片空地,想必夏天是要种着花草的。这主院中竟无正房,唯两边盖了两檐偏房而已。
贞书长到这样大,还从未见过有正经人家不盖正屋的,心中暗暗称奇。这府第外面亦是护卫重重,内里护卫更多。她随张贵进了内院,见内里走动的皆是十四五岁的半大小子,皆生的温柔细致,心里又是暗暗称奇。而张贵更甚,他不论见了谁都要拱手作揖,倒是那些小子们见惯了的样子,略一点头便走了。
走到一处竹子相围的院舍外,张贵便止了步,在门上往内通传了一声,不一会儿出来一个年长些的男子,大冬天只穿件粗麻长衣,听张贵悄声言语了几句,回头扫了赵和与贞书一眼,启声问道:“那一位?”
他恰是梅训,声音十分怪异,仿如被刀刮过一般的刺耳。
赵和听了,忽而拦过贞书道:“三姑娘,咱们回。”
贞书尚未明白过来,那张贵忙又跑了过来又是拱手又是弯腰,对赵和道:“掌柜的,给我个面子,给我个面子。”
梅训走过来道:“我家主人如今在里面候着,既是宋氏装裱铺的掌柜姑娘,就请跟我来。但是其余人就不必进去,在此等着便是。”
贞书回头对赵和道:“既然来了,想必也就一会儿,我去去就来。”
赵和无奈应了,只得与张贵两个站在雪中等着。
贞书虽梅训进了院子,见内里赫赫然一幢石块相围的高楼,左右皆有几丈,在如此阴沉的天色里分外阴沉,让人远看了就要打个寒颤。
这楼眼见得有些年头,亦不是京中寻常人家该有的建筑,形样竟是从北边来的贞书从未见过的样子。她心中有些忐忑,到了门前,梅训却不进,扫了眼贞书脚上两只沾了雪的鞋子道:“进去左手边,把鞋脱在外面,勿要弄脏了地板。”
贞书进门,见里面地板光洁明亮,四侧墙壁上皆贴着毛边壁纸,又各处都点着灯,却是亮亮堂堂,与外面的形样完全不同。这屋子里正厅中也不置主位,墙上倒是挂了许多字画等物,但皆不是寻常人家一样方方正正,而是饰的随心所欲,这里一幅那里一幅。但不知为何,书画这样挂着,竟生出些意思来。
寻常书画所挂,皆是方方正正整整齐齐,旨在装饰屋子。而这样打乱了挂法,虽不能装饰屋子,却更能突出书画的本身的雅意。贞书四顾着瞧过了,心道这不是个普通人闲居的屋子,倒像个卖字画的展厅,若我那装裱铺亦这样陈设,想必会有些雅意。
☆、第42章 尊者(捉虫)
她依言走到左手一侧,脱了鞋只着罗袜,掀了左边珠帘进去。左边这间里面没有书画,四处置着多宝阁,上面皆是文玩器物,自上至下摆的齐齐当当。
贞书见无人在此,不敢细看,见有一扇门在后开着,亦是垂着竹帘,便又掀珠帘而入,这又是一进极大的屋子,墙上挂的皆是各种小型兵器,林林总总,看了叫人头皮森森发麻。贞书见这屋子后面亦有门,穿了过去,是一条廊道,内里十分昏暗,因两边无窗子,壁上开角摆着提灯俑人,这些俑人大多形样面容上非常痛苦,远不是寻常外面所见那种笑嘻嘻的俑人,看的贞书心中有些发毛。
她一个人走在这长长的俑道上,心里毛骨耸然,意欲要退回去,又鼓着勇气往前走着。这样回走到大约仍到正屋中堂位置的时候,便见俑道一拐,似是脱离这屋子往后面去。此时两边有了窗子,只是皆挂着厚厚的帷幕,墙角上仍是装着提灯俑。
贞书回头细看这些俑人,忽而想起方才的俑人都是站着,到了拐弯时便皆是跪的,到了这廊道里,俑人们渐渐跪得越低,越来越低,几乎要伏到地上去,那灯也只是高高撑起在头顶。
忽而,她见壁上一角里并没有灯,走过去细看,便见昏暗中那俑人已完全爬伏在地上,似是死了的样子。她心中大惊,回头一看,见八扇古木雕花的大门,已在廊道尽头。
贞书轻叩木门三长两短,才道:“尊者,我是宋氏装裱铺的掌柜。”
内里有个中气十足,十分年轻厚重的男性声音道:“自己推门进来。”
贞书回望来时路上,那提灯俑人们仍静静的侍在两侧。她回头深吸一口气,推开了居中的两扇门。才迈步进去,便听那人又道:“关上。”
贞书依言关了门,回过头来见这屋子比之方才那几间大屋,不知更要宽敞几何,空旷几何,内里各处架着灯台,却一样家具也无。她才伸脚走了两步,回声便自四面八方传来。左手边一片黑暗阴影,贞书回忆方才声音是自这边传出来的,便循声往那黑暗中走去。
她走了不多久,忽而见一侧一张空案,上面摊着一幅画。虽不过扫了一眼,却立即认出是自己当日卖出去的那幅。她正不知该如何是好时,方才那人忽而又言道:“听说是你建言张贵将此画送给我的。”
贞书这才确定那隐在黑暗中的,正是张贵嘴里的干爷爷,遂遥遥一拜道:“尊者,虽是小女的建议,但画实则还是张相公自己选的。他孝心有加,小女不过一句虚言而已。”
张贵干爷爷鼻子里哼着笑了一声道:“好诗!”
贞书见这地方处处透着古怪,又听他说话也言语有些奇怪,不便多言,便站在那里端立着。
那人又问道:“这首诗讲的什么意思,你给我讲一遍。”
贞书道:“这是辛稼轩先生的一首词。
词中讲道:草屋的茅檐又低又小,溪边长满了碧绿的小草。含有醉意的吴地方言,听起来温柔又美好,满头白发是何家翁媪?
原来他家的大儿子在溪东边的豆田锄草,二儿子正忙于编织鸡笼。最令人喜爱的是小儿子,他正横卧在溪头草丛,剥着刚摘下的莲蓬。
诗中所描绘的,正是一对普通吴家夫妇,虽平淡却多子多福的幸福生活。”
张贵干爷爷又是鼻子里哼着一笑,问道:“你可知平常咒人最毒的话是什么?”
贞书道:“小女不知。”
张贵干爷爷又问:“那多子多福的反意辞是什么?”
贞书试探道:“难道是断子绝孙?”
张贵干爷爷道:“正是。”
贞书低眉不语,就听那一处有脚步响动,有人自黑暗中走了出来。
在她心中,张贵一个近四十岁的中年人,其干爷爷想必是个垂垂老者,那知这走出来的人,约摸二十多岁的年级,身姿清瘦挺拔,两条浓淡相宜的长眉高高飞起,一张嘴唇红若丹朱,他眉目间竟不像个男子般英武,又不是似女子般柔软,他模糊了男女界限,有一种介乎于其中却叫人看一眼就不能忘记的美。
贞书解释道:“这是张相公赠给其干爷爷的。”
那人点头:“我知道。”
贞书还欲再言,那人又道:“我就是。”
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男人,拜一个初初成年的男子为干爷爷,这也有点太怪异了。贞书觉得这事情怕不是张贵所说,见个面那么简单。但既然来了,也只能静站着听他如何说话。
那人走到案后负手站了,伸了纤长两指指了案上横幅言道:“当然,恭祝一个人最好的话,莫过于祝其福寿绵长,子孙优佑。”
他仰眉冷笑道:“可惜我是个太监。恭祝一个太监多子多福,简直比骂他断子绝孙更难听。”
他言语虽缓,贞书却能听出其中的痛苦与怒意。只是不知为何,她心里竟憋着想要笑出来。这太监年级轻轻认一个中年人做干孙子,那干孙子赠了他一幅讲述多子多福的字画,这两爷孙倒还真能配得上一对。
如果贞书早知道张贵的干爷爷是个太监,怎么也不会推荐这样一首诗。她此时无言以对,又怕自己脸上这死忍的笑叫他看到,越发低了头站着。
那太监绕大案转了一圈,又行过来上下打量了一回贞书,才问道:“世代从商?”
贞书回道:“并不是。小女祖父当年是朝中工正,人称宋工正。”
太监哦了一声,想必思索了半晌,才道:“他故去也有些年头了。”
贞书回道:“当有十七年。”
这太监穿着一件容白色刺绣海滨花色的吴罗大氅,内里一件宝蓝色圆领长袍,因其高瘦,行走起来如风飘逸。况他肩挺背直,端得一身好风度,此时也再不言语,仍往那暗中去了。
贞书并未见过太监,只在寻常话本中见过描述,皆是躬腰垂立,形容猥琐之辈。那期这样一个风神俊秀的男子,竟是个太监,心中倒替他可惜不已。
玉逸尘站在暗影深处,回忆着宋工正宋世宏,那是个能书能画的儒者,却理着工部营修水利,一生兢兢业业直到终老,又有宋经年在宫中侍奉承丰帝多年,也算是个有些底子的世家。
可世家的庶系子女们,亦有抛头露面寻生计的一天。
他本以为是那些大儒文臣们想要故意挑衅于他,要挑破他身上还未弥长成合的疮口,拿他的阉人身份来羞辱于他,才会借着张贵的名义送一幅多子多福的字画来。
谁知这掌柜不过是个初长成的少女,年轻,鲜亮,有些无所畏惧。或者还心怀着坦荡,走过那长长的来路仍然没有一丝恐惧将她压跨。
当他愤怒之极时,她还低头抿嘴在那里憋着丝笑意。他站在暗阴中凝视那初长成的少女,和她懵然如鹿的眼睛,忽而心中有生了丝软意,也许她真以为自己会是个已只古稀的老者,才会挑了那样一幅字画吧。
“你走吧!”玉逸尘忽而言道。
贞书远远敛衽施了一礼,仍自原路退了出来。出房门见外间虽灰蒙蒙的飘着雪渗子,但天色总是清亮的,远不似方才那屋中沉闷压抑,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才出了院子。
院外赵和与张贵两个仍站在那里候着,见贞书出来,面上皆松了一口气。
张贵奔过来问道:“我干爷爷可还高兴?”
贞书回头看他一脸希冀,不忍扰他兴致,点头道:“他十分高兴。”
出了这太监的府宅,贞书死活不肯再坐张贵的马车,执意要同赵和一起走回去。张贵无法,只得自赶了马车走了。
赵和看他走远了才道:“我方才等你时在院子里找了个小厮来问,你知那是谁的府第?”
贞书只知是个太监,不知太监中还有几等,是而问道:“是谁?”
赵和道:“东宫总管大太监玉逸尘。”
贞书心道在那里听过这人名字,脑中搜寻了半天才想起来,文县大地主刘璋手里那只小狮子狗儿,正是这玉逸尘送的。为了能搭上玉逸尘这条线,刘璋言他花上了两百万两文银。那是个天文数字,是贞书此生都未想过的巨资。
赵和又道:“这些太监们原是断子绝孙的东西,但他们偏偏又比常人更爱些子孙,是以最喜欢收些干子干孙。丈着官家气势,他们竟狐假虎威,与那干子干孙相互为祸,尽弄些乌烟璋气的事情,十分龌龊。”
贞书瞒下了玉逸尘说的话,劝赵和道:“好在不过一面之缘,况他也没说什么,往后再不见面即可。”
赵和道:“我正是此意。”
两人一路行过御街到了东市,雪渐渐而止,只是冷风刺骨,好在她们走热了混身也觉的冷,一路走回东市装裱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