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节

    除了帝君姬灏川。
    姬灏川到静心阁来时,帝师正坐在院中的石亭下煮茶。
    石亭里没有桌椅,只有一方低矮的黑漆长案,长案两侧的地上各放着一张圆形蒲团,一身深灰色长袍的帝师便坐在右边一张蒲团上,正将长案旁陶炉上已经在扑扑冒出水汽的小陶壶壶盖拿起,而后从面前的长案上摆放着的茶盒里拈起一小搓茶叶,放进已经烧开了水的陶壶里,再将壶盖盖上。
    他做这些事情时神色专注认真,专注得似乎根本就没有察觉到石亭外正有来人,且来人此时已走进了石亭。
    姬灏川嘴角挂着淡淡的笑,非但不恼怒帝师的无礼,反是浅笑着道:“帝师饮茶的喜好还是没有变,还是喜好这般煮着来喝。”
    “这样煮着来喝觉着茶味更浓些。”帝师听到姬灏川的声音,非但不站起身行礼,更是连头都未随即转过来看其一眼,只是看着那从壶嘴扑扑冒出的水气,淡笑着缓缓道,“不过下臣这煮茶的方式也只是在这静心阁里煮着自己喝便行,见不得人,以免让人贻笑大方。”
    “哦?这般说来的话,帝师是不将孤当人了?”姬灏川还是浅浅笑着,不愠不恼,反如友人一般友好。
    “岂敢。”帝师不慌,依旧淡笑道,“帝君早不是第一次见着下臣这般煮茶,也早是笑话过了,不过是不介意帝君再笑话罢了。”
    “许久未喝过帝师煮的茶了,煮好了可能给孤来一盏?”姬灏川说着,走到了帝师对面,撩开衣摆,曲下双膝,在帝师对面的蒲团上跪坐下了身,随意得好似他与言危帝师之间,并不是君与臣。
    “下臣记得帝君并未夜里饮茶的习惯。”帝师并不诧异姬灏川的落座,语气还是轻轻淡淡。
    “那帝师为何总喜在夜里饮茶?”姬灏川没有回答帝师的问题,而是反问他道。
    “起初是夜里饮茶以让自己的脑子在夜里也清醒,久而久之,便成习惯,习惯了,不喝反倒是睡不着了。”
    陶壶里的水翻滚得愈加厉害,咕咚咕咚响,鼓着上边的壶盖,好似胡闹的孩子要将那壶盖给顶开了似的。
    只听姬灏川又道:“习惯这个东西,的确可怕。”
    “是。”
    这短短的一说一答后,姬灏川没有再说话,帝师亦然,直到陶壶里的水真真是要将那壶盖给顶开来时,才见帝师将一块叠得整齐的帕子搭到陶壶的提手上,将陶壶从陶炉上提了起来,而后直坐起身,拿开姬灏川面前一盏茶盏的盖子,一手轻按着壶盖,一手提着陶壶往那茶盏里注茶水。
    姬灏川垂眸看着在杯盏里打着旋儿的青绿茶水,又是浅笑道:“帝师多备了一只茶盏,莫非猜想得到孤今夜过来?”
    “帝君高估下臣了,下臣还未有此神算之力。”帝师语气温和却恭敬,“夜夜都会备着,想着若是帝君过来的话,也不用急忙去准备了。”
    “原是如此。”
    “杯盏每次摆上前都已清洗过,并无尘污,帝君可放心用茶。”帝师将陶壶从姬灏川面前拿开时道。
    姬灏川抬眸看向面色淡然的帝师,看一眼后又垂眸看向自己面前的茶水,沉声道:“帝师待孤,比先帝待孤更似一个父亲。”
    道出此话时,姬灏川只是看着他面前杯盏里还未平静下来的茶水,他并未看帝师,是以他没有瞧见这一瞬间,帝师提着陶壶的手猛地一抖。
    但当他再抬眸来看帝师时,只见帝师朝自己面前的茶盏里慢慢注茶,神色平静得好似方才姬灏川的那一句话并未在他心底激起过波澜一样,只听他还是温和恭敬道:“下臣万万不敢与先帝做比,不过是下臣陪伴帝君的时日年月较多较长而已。”
    “是啊,从孤四岁时开始,便一直是帝师陪着孤,教孤读书习字,教孤知书达理,教孤如何立世,一直至今,从未离开过孤。”姬灏川轻轻一笑,笑里满是自嘲,“而在先帝眼里,孤为太子,却远比不过一个外人君倾来得重要,便是先帝驾崩了,竟还要君倾来摄政,呵,呵呵——”
    说到最后,姬灏川轻轻冷冷一声笑,而后拿起茶盏凑向嘴边。
    帝师见状,竟是连忙道:“帝君先莫喝,茶水尤烫嘴。”
    可他的话才说完,姬灏川已是呷了一口滚烫的茶水到里嘴里,随即见得他的眉心瞬间拧到了一起,便是双唇都微微抿了起来,很显然是被烫到了嘴,却又不愿意吐出来。
    只听帝师又连忙道:“帝君快吐出来罢。”
    谁知姬灏川竟是将这滚烫的茶水给咽了下去。
    帝师紧忙伸手拿过一旁盛着凉水的瓷壶,泼掉自己茶盏里的茶水,迅速倒了一盏凉水,边递给姬灏川边道:“帝君来喝一盏凉水。”
    姬灏川看一眼帝师递到他面前来的凉水,而后又抬眼看帝师,没有将这盏凉水接过,反是笑了起来,道:“帝师,孤再不是那个被热茶汤烫到嘴就朝你哭的那个七岁孩童了,不过一口烫嘴的茶水而已,烫着了便烫着了,喝下去便是了。”
    帝师怔了一怔,将手里盛着凉水的茶盏给收了回来,也笑了,道:“十七年前的事情了,帝君竟还记得。”
    帝师虽将手收了回来,却忘了将其放下,而是紧紧握着。
    姬灏川不语,只是又捧起那烫手的茶盏,又喝了一口烫嘴的茶水。
    他当然记得,因为那个时候,他还天真地问了帝师,为何他不是他的父亲。
    只这一句话,他有整整两个月没有见到他的老师。
    他再见到他时,他整个人几乎瘦成了皮包骨头,身上有明显的被折磨过的伤痕。
    那个时候,他哭了,帝师却笑了。
    笑得慈爱。
    笑得像个父亲。
    但他知,帝师不是他父亲。
    永远不可能是。
    又是良久的沉默,才听得帝师先道:“帝君今夜来,应不是来喝下臣这拙劣手艺煮出来的茶水,也不是来与下臣闲谈的,帝君有事,直说无妨。”
    姬灏川直视着帝师的眼睛,声音冷冷,道:“姬溯风还活着。”
    帝师怔住。
    只听姬灏川又道:“就在帝都内,在城西。”
    “开了一家名为缕斋的香粉店,一年前便在这帝都内了,呵,藏得可真深哪……”姬灏川的声音愈来愈冷。
    “他,竟还活着!?”帝师震惊。
    “是啊,活着,都活着,孤曾经最爱的两个人,本以为死了,如今竟都还活着,帝师你说,孤可当是很高兴?”姬灏川说着本当是很高兴的话,可他的语气却听不出丝毫的喜悦,反是寒得瘆人。
    他的语气如此,他的神色亦如此。
    “爱的人活着,恨的人,也还活着,呵,莫非都是命不该绝?”
    “帝君,他们——”
    “不当留的,又何须留。”
    “是,帝君。”
    这个沉夜,姬灏川在清心阁坐到次日天将明时才离开。
    他与帝师言危,商谈了一夜。
    当姬灏川离开静心阁后不久,有一名四十五六岁模样的嬷嬷迈着急碎步急急而来,进了静心阁。
    帝师还是坐在那石亭下,只不过,茶水早已冷透。
    那嬷嬷走到石亭外一丈左右的距离不再敢往前,只是垂下了头,恭恭敬敬道:“老奴见过帝师,娘娘她——”
    帝师眼神沉沉。
    *
    相府,棠园。
    君松和君华在君倾的卧房门外守了整整一夜。
    他们心中有太多的疑惑,也有太多的不安,想问,却又不敢问,也不知朝谁问。
    他们想知道小公子的情况如何了。
    他们想知道那个杀人根本无需眨眼的朱砂姑娘情况如何了。
    他们想知道为何大人宁愿让小公子和朱砂姑娘痛苦却迟迟未有让他们将大夫请来,只是让他们换来一盆又一盆清水而已。
    他们心里急,可纵是再急也无用。
    只能守在这屋子外,以防再有危险来。
    夜色愈来愈沉,却又渐渐亮了。
    天亮了。
    也下雨了。
    雨天,天色暗沉沉的,虽是亮了,却像到了傍晚时分那般,好像随时都会变回暗夜似的。
    棠园的卧房里,地上摆了*只铜盆,铜盆里的水全呈黑紫色,有两只铜盆还翻倒了,洒了一地的水,脏了一地。
    除了满地的铜盆,还有满地的棉巾及大帕子,怕是不下二十方,被胡乱地扔在地上,或浸在铜盆里,或掉在地上的脏水里。
    还有剪得乱糟糟的棉布条,长短不一,宽窄不一,胡乱扔着。
    这一地乱糟糟的棉布及棉布条中,还滚落着一只只大小不一的瓷瓶或是陶瓶,瓶口皆塞着木塞,显然瓶子里装着东西。
    瓶子是从挨着墙壁摆放着的黑漆柜子上掉下来的,那只柜子里摆满了大大小小的药瓶,君倾从里边为朱砂取过安神药,小阿离从里边拿过剪子,此时这本是整整齐齐摆着大小药瓶全都乱了,里边的东西全都乱了,半数翻倒在柜子里,半数掉落在地,碎裂了,撒了一地的药粉药丸。
    一地的狼藉。
    无人收整。
    宽大的床榻上,本是铺得整齐的被褥乱糟糟的,不仅乱,且脏,脏了血水,却不同于地上棉巾上沾着的黑紫的血水,而是腥红的。
    朱砂就躺在这糟乱的床榻上,面色苍白如纸,下眼睑上有着明显的浓黑,双唇上也还覆着明显的黑紫之色,衬得她的面色愈加苍白。
    她额上的伤已经包扎,身上盖着柔软的衾被,微露在衾被外的右手也缠满了干净的棉布条,只见着有腥红的血水隐隐从棉布条下浸出而已。
    这些棉布条剪得宽窄不一,可却看得出包扎得很仔细,因为便是连她受伤的虎口都被细心地包扎上了。
    朱砂的面色虽苍白,可她的眉心却是舒展开的,她睡得很安宁。
    从她的睡颜看,此时的她,并无痛楚。
    朱砂安宁地沉睡着,是以她不会看得见她枕边歪倒着且倒空了的十来只三指大小的药瓶,不会看得见这屋子里的一地狼藉,更不会看得见坐在这一地狼藉中的君倾。
    君倾就坐在这一地狼藉中,坐在床榻前的踏板上,背靠着床沿,下眼睑上积着浓重的青黑,他的疲惫,很明显。
    他的怀里,此时正抱着如朱砂一般正沉睡着阿离小家伙,只见小家伙将他抱得紧紧的,好像很贪恋他身上的寒凉似的。
    犯病的小家伙身子外寒如冰,可身子里却又滚烫如火烧,热烫得他只想要一个冰凉的东西抱着,以纾解自己身上的热烫。
    也只有在这个时候,君倾才会抱住这个总是想要他抱抱的儿子,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敢抱。
    只是,小家伙看不见,是以他不会懂。
    不会懂他最爱的爹爹为何都不抱抱他。
    只见君倾那抱着小家伙的双手手腕上,各胡乱地扭绑着一条大棉帕,胡乱得这大棉帕根本就裹不到他手腕上的血口子,他左手上的血口子还露出大半,还在慢慢地往外淌着血,污了小家伙身上的浅蓝色衣裳。
    可他像是疲极,疲惫得根本感觉不到疼痛,也无心去理会自己手腕上这没有包裹好的伤口。
    他只是紧紧抱着小家伙而已。
    因为很快他就要松开小家伙了。
    因为小家伙身体里的灼热很快就会散去,灼热散去,他冰寒的身子就再不能碰到小家伙,届时就只会寒了儿子。
    而就在君倾将小家伙紧紧抱在怀里时,忽然有一温暖柔软的舌头凑到他没有被帕子裹住而露在外的左手手腕的血口子上,轻轻舔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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