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节

    “阿劲!”她唤了一声。
    不知在哪里当影子的聂劲蓦地冒出来:“小姐,有事?”
    周青青道:“现在还早,我想出去走一走。”
    “可是……”聂劲犹豫。
    周青青挥挥手:“也不知道那武王府规矩多不多,万一进入后不好随便出来可如何是好?我就是想趁着进王府前去看看西京大街是什么样。你不放心跟我一起就是。”她顿了顿,又想到什么似的道,“去帮我弄套男装来。”
    聂劲听他这样说,也就没再阻拦,飞快跑去陈将军那边,从个小个子身上扒了一套衣服下来。周青青也不挑,不管这衣服还带着汗味,快速换上,同聂劲一起,避开星落宫里西秦守卫,悄悄溜了出去。
    西京夜晚的热闹繁华丝毫不逊于金陵,车马粼粼,行人如织,主街两边的屋宇鳞次栉比,茶坊、酒肆挤满了人,街边的小摊应有尽有,摊贩们吆喝声交缠在一起,像是谱了曲的调子。
    周青青被这久违的场景所吸引,尤其是看到街中偶尔有牵马而过的碧眼胡儿商贩,或是被主人贩卖的黑肤昆仑奴,更是新奇万分。明日即将大婚的忧愁烟消云散,她像入海的鱼出笼的鸟一般,穿梭在拥挤的街中,脚步变得轻快,整个人都快活起来。
    聂劲许久未见自家小姐这么高兴,又是欣慰又是感慨,牢牢跟在她身后,怕她走丢。
    周青青左顾右盼,忽然看到前方几米处,好些人围着一个小摊,似是在玩什么游戏,时而有人发出喝彩。
    她好奇地挤进去,原来是有人比赛玩飞刀。此时站在中央正在掷那小飞刀的男人,非常高大挺拔,一身黑衣,满脸虬须,看不出本来的样子,只有双眼睛乌沉沉中闪着熠熠的光芒,如同夜空闪烁的星子,那眸子微微含笑,带着一丝不以为意的倨傲和玩世不恭。
    连只是凑上前看热闹的周青青,也被他那双眼睛给微微吸引,只觉这位大胡子路人莫名有些气势凌人。
    这男人掷得非常准,刀刀在靶心,难怪刚刚听到喝彩声。
    男人手中几只飞刀扔完毕,那小摊的老板,显然是输得彻底,讪笑着道:“这位兄弟好功夫,在下甘拜下风,愿赌服输,既然你不要银子,只要标靶,我这些标靶你拿去就是。”
    男人挑挑眉,没有说话,只等着他的动作。
    围观的周青青心道有意思,这人同人比赛完飞刀,竟不要银子只要标靶。她睁了睁眼睛,好奇地朝前方三丈处的标靶看过去。
    不看还好,这一看她差点一口气没喘过来。
    原来这标靶是一张人像,那画技她不敢恭维,因为实在跟她英俊倜傥的爹丝毫挂不上边,但偏偏那人像上注着周灏两个大字,想让她不知道她爹让这些西秦贩子做了标靶都不行。
    “等等!”眼见那小贩要将地上还未使用的标靶递过给这黑衣大胡子,周青青大声道。
    ☆、第十四章
    挤作一团围观扔飞刀比赛的都是些大老爷们,还都是标准的西秦爷们,个个人高马大。周青青虽然描粗了眉毛,涂黑了脸蛋,夜色里那张脸也算是雌雄莫辩,只是个头在这人堆里,简直是矮小得惨绝人寰。
    看热闹的汉子们只当这是个毛都还没长齐活的生瓜蛋子,不知天高地厚要跟人挑战。
    周青青确实是要跟这赢了标靶的大胡子男人挑战,不过她并非不知天高地厚,而是要把他爹赢回来,不能让南周大名鼎鼎的定西郡王落在这蛮人手中受侮辱。
    那男人微微侧头,垂眼看向这不知打哪里冒出来的小个子,黑漆漆的目光落在她巴掌大小的黑脸蛋上,又淡淡扫了眼她小巧的耳垂,最后落在她坠在胸口的狼牙上,似是微微一愣,然后轻笑了一声,挑眉道:“怎的?这位小兄弟要跟我比一场?”
    周青青点头,指着小摊贩还举着她爹的手道:“我要赢了你,这些标靶归我。”
    男人爽朗笑道:“看来小兄弟也喜欢这些标靶,跟我一样想拿回去用来练练射箭飞刀。”
    在大街还不够,还要拿回家继续射?加之这人语气暗含戏谑,让周青青实有不悦,恨不得拿起飞刀戳在他脸上,但她瞥了眼这人体型,只得作罢。
    心中却不由得悲愤交加,他英明一世的老爹,在西秦竟然要被人如此羞辱。
    周青青木着脸回道:“你管我喜不喜欢,总之我赢了你,这些靶子就归我。”
    她武功虽然一般,但是骑射却颇有天分,四岁就学射箭,就算是她爹死后这几年,也没荒废过这门技艺。现下虽然没有把握赢这大胡子蛮人,但也要为了他爹的荣誉而战。
    男人对她这不善的语气并不以为意,笑了一声,递给她一把小柳叶刀,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坦荡而又放肆。周围看热闹的人,自是没注意,但周青青旁边的聂劲,是个长得冷硬粗犷,心思却细腻的男人,他很快就觉察这男人的眼神实在有些不对劲。
    聂劲皱了皱眉,凑上一步小声道:“小姐,还是我来吧。”
    周青青摇摇头:“我自己来就行。”但撇到右侧男人那似笑非笑的目光,又觉得自己这话说得太满,便改口低声道,“我要是输了你再上。”
    她声音虽小,但旁边那男人却听得清楚,他轻笑一声,戏谑道:“这两位兄台可想好,我只同你们其中一个人比试,我若赢了就把这些标靶拿走,可没什么兴趣再比试一回。”
    这语气一听就是故意为之的刁难,周青青噎得怒目圆睁,转头狠狠瞪了他一眼。他却只是不以为意地耸耸肩。除了那双意味不明的眼睛,虬须下的表情一点也看不出。
    依着周青青的脾气,若是在金陵遇到这种人,她断然不会忍气吞声。可这是别人的底盘,她初来驾到,顶着个和亲公主的身份,闹不得事儿,只能惺惺作罢。于是没好气道:“没问题,我跟你比就是。”
    男人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意思是让她先来。
    周青青轻哼了一声,捏起一枚小刀,对着前面那被射得千疮百孔的她爹,投掷过去。不偏不倚,正中靶子中央,她爹的鼻头上。
    周围本来小瞧这矮子少年的西秦大汉们,立时拍掌叫好,对她刮目相看。人不可貌相,他们西秦果真是卧虎藏龙人才济济。
    周青青对着赞美无动于衷,扔完朝旁边男人看去。那人一直侧头看着她,目光灼灼,放肆不已。若不是因为周青青觉得自己这身黑脸粗眉的打扮,不论是作为女子还是男子,都不是那么好看,或许她都要误会这人是对自己有什么歹心的登徒子。
    被人直矗矗地注视,当然不是什么美妙的体会,尤其还是这么个大块头的虬须蛮子,周青青完全更是不爽,对上他的视线瞪回去,冷声提醒:“该你了!”
    她自以为凶狠的眼神,对男人来说,完全不以为然,他轻笑一声,目光仍旧淡淡睨着她,手上的飞刀,却冷不丁飞了出去。就这样漫不经心的一掷,那小刀竟然也落在了靶心上,与周青青刚刚那一刀,不分伯仲。
    看热闹的人,鼓掌叫好声更大。
    周青青气得银牙一咬,再次挥起一枚小刀认真瞄了瞄她爹,投掷过去。怒气并未影响她的发挥,这一刀仍旧是直中靶心,比上一把更加精准。
    周围的人拍手叫好之余,不由得将期待的目光落在男人身上。
    但这男人似乎完全不在意,甚至目光还放肆地在周青青身上流连,仍旧跟上把一样,只用余光瞄了眼标靶,手一抬轻飘飘一挥,小刀再次落在靶心,又是跟周青青一模一样的位置。
    周青青抹黑的脸都被怄白了。
    接下来几发,她例无虚发,刀刀命中。男人自然也是一样。不过这人明显就是故意为之,周青青射中靶心,他也就射中靶心,周青青稍微偏离一分,他也就偏离一分,总之就是分不出个高下。
    最可气是,他目光多停留在周青青身上,每一把都投掷得漫不经心。旁边围观的市井莽夫看不出来,以为两人真是胜负难分,周青青却是知道这人根本就是遛着她玩儿。
    这种被对手如此轻视的经历,周青青只觉得喉头一口老血都快被激出来。
    她爹被人当靶子射来射去羞辱也倒罢了,她想为他讨回公道,却变成了自取其辱。早知如此,就该让聂劲出手。她逞这个能蛋干什么?
    此时只剩下最后一枚飞刀,周青青深呼一口气,认真瞄准靶子,再利落投出去,又是一记漂亮的靶心。
    旁边男人歪头看着她,轻笑一声,抬手正要投掷出手中余下那只飞刀。忽然人群一阵涌动,原来是有人从后头挤进来。
    周青青下意识转头,见着两个穿着夜行黑衣的男人走上来,其中一人凑到她旁边这黑衣大胡子耳畔,低声耳语了两句。
    男人本来舒展的眉眼,蓦地蹙起,然后神色严峻地点点头,随后将手上的飞刀扔了出去,这回连看都没看,竟然也扔中了靶心。
    只是效果自是差了些,比不上周青青最后那一发。
    凑在他耳边的人说完,恭恭敬敬立在他身侧。他则转身朝周青青抱拳道:“小兄弟好本事,在下甘拜下风,这些标靶你拿去,咱们后会有趣。”
    说完,头也不回同两人,快速钻出人群,消失在夜色长街中。
    周围有人开始窃窃私语。
    “好像是朝廷的人在抓人。”
    “抓什么人?”
    “听说是什么北赵的探子。”
    ……
    北赵是南周以北,偏安一隅的国家,近几年才塞外一支游牧民族发展起来。但是和南周从无纷争,也未曾听到与北赵有过争端,似乎只是个默默无闻立在北端的小国,没看出有什么野心。
    听到这些百姓说起北赵,周青青有些奇怪,但也没心思关心这些。只抬头看了眼那人刚刚的靶子。最后那一发,他看都没看那靶子,却也只差一点点就命中靶心,简直就是对她赤果果的羞辱。
    不过知道那人不是布衣百姓,而是朝廷办案的差人,才算稍稍释然一些。
    小摊贩将一摞标靶递给她,笑呵呵道:“小兄弟,这是你赢的。”
    赢个狗屁!周青青恼羞成怒地腹诽了句不属于王府千金的脏话。
    她几乎是忍辱负重地将她这摞爹接过来,沉声道:“阿劲,我们走!”
    ☆、第十五章
    周青青不认识西京城里的路,只记得刚刚过来时,看到离大街不远处有一条河,便抱着一摞她爹的标靶,朝那河边走去。
    聂劲沉默着跟在她后面,见离熙攘的街道越来越远,忍不住问:“小姐,你要去哪里?”
    周青青道:“去河边把这些靶子烧掉。”顿了顿,又道,“烧给我爹,他在地下肯定挺无趣的,把这些靶子烧给他,让他自己跟自己聊天。”
    聂劲愣了下,噗嗤笑了声,跟在她后面没再出声。
    两人来到河边,此时夜色渐深,不知是西京治安一般的缘故,还是男男女女没有在河边幽会苟且的传统,此时这条大河边,看不到半个人影,只有夜风吹过的声音。
    周青青找了块干净的空地坐下,问聂劲拿了随身携带的火折子,点燃地上一摞靶子,嘴里念了几句思念她爹娘的话,忽然又想起什么似地道:“阿劲,我爹爱喝酒,你帮我去买两壶酒来。”
    聂劲四顾了下周围,有些犹豫:“小姐,天色太晚,你一个人在这里怕不是太安全。”
    周青青笑:“这里放眼过去连个人影子都没有,你不用担心,快去快回就是。我这一路来,也没想起来祭祀我爹娘,怕他们在地下骂我不孝了!”
    聂劲稍稍迟疑:“那我快去快回,小姐你就在这里等我。”
    周青青嗯了一声,聂劲的身影飞快消失在夜色。
    空旷的河边,只剩周青青一人。夜风萧瑟,火苗轻轻跃动,标靶上的定西郡王,慢慢化为灰烬。
    她并不胆小,也并不觉得一个人在这夜色里害怕。只是这夜空太静了,静得让她有些迷茫。明日之后,她就要在一座陌生的异国王府生活,她不晓得那秦祯是个什么样的人,但是想到要和一个陌生的西秦男子同床共枕,多少还是有些惶恐。
    周青青兀自忧思感叹着,忽然听得一阵奇怪的响动。循声转头看去,却见不远处的河水边,两个人影交缠在一起。
    今日临近月中,又是个晴朗之夜,那两人虽然看不清容貌,但月辉照耀下,却看得出是一男一女。
    周青青看过去时,那女人已经被男人按在地上,像只无力还击的小兽,露出两条白花花的大腿,发出凄厉的叫声,却又被男人捂住嘴,只听得挣扎的支吾声。
    周青青不是个爱管闲事的姑娘,何况是在陌生的西京城。但看着那黑影壮汉,将女人紧紧压在地下,还捂住嘴不让出声,想来也知道是怎么回事。
    她本打算离开这是非之地,可见着那女子的声音越来越细,实在看不下眼。从地上摸起一块石头,猫着腰悄无声息摸过去。
    她轻功还算不错,几乎没有发出半点声音,不过挪到两人身后,那男人显然已经觉察。在他转身挥拳时,周青青手上的石头也往他头上砸去。
    他拳头又快又狠,周青青要躲过去,就得停下手中的动作,但救人重要,大不了两败俱伤。她只得下意识闭上眼睛。
    但那拳头却在离她只有两寸时,忽然奇怪地停在半空,显然是那人犹疑,而也正因为他的犹疑,周青青的石头砸中了他额角,发出砰地一声。
    在男人吃痛手上卸力时,地上的女人蓦地跃起身,如一阵风一样飞至水面,轻点几下,迅速消失在夜色中。
    周青青这时才觉得不对,一来是那女人轻功太厉害,显然不是寻常女子。二来是她看清了身前男人的模样。
    正是之前同她比试飞刀的那人。她没弄错的话,那些看热闹的人,似乎是在说朝廷正在抓捕北赵探子,而这黑衣大胡子想必是朝廷差人。照此推论,刚刚那女子,想必就是探子。
    所以这并不是什么夜黑风高,登徒子欺负弱女子。
    她到底为什么要多管闲事,做个安安静静的生火少女不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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