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0节

    一直默默站在那里没有发言的戴执终于忍不住了,上前几步,高喊了起来。
    “臣游历曲阳之时,曾见过蝗灾!”
    他如今是工部侍郎,但他早年游历代国各地,颇为“不务正业”,见识倒比很多资格老的官员更广一些。
    此时他高声说道:“蝗灾之祸,最可怕的便是无人敢治。百姓将其称之为‘蝗神’,见‘蝗神’过境,虽知可扑而灭之却不敢动作,眼见着无数大好庄稼任其吞噬干净;地方官员明知有蝗灾而不敢上报,概因哪里生蝗便是哪里失德,一旦无法隐瞒之时,早已酿成大祸……”
    “历朝历代一来,一旦有了蝗灾,无不将责任推卸给天人感应,认为‘国家将有失道之败,而天乃先出灾害以谴责之。不知自省,又出怪异以警惧之。尚不知度,而伤败乃至。’此轮导致无论百姓还是官员皆谈蝗色变,或故作不知,以至于蝗灾猖獗,眼看禾稼被蝗虫啮食无收,百姓饥饿死亡,人君这时再深自谴责,下诏罪己,又何补于抗灾?”
    “戴执,你大胆!”
    一旁听着的庄骏见他直接说蝗灾之祸大多是朝臣和百姓将罪过推卸给皇帝,自己故意装作敬畏天神的样子,顿时怒发冲冠,眼睛都气红了。
    “正是因为大家都遮遮掩掩,都不敢说,才会到现在都说不出个东西,在扯什么祭祀不祭祀的事情!”
    戴执的父亲也是宰相,儿子还在皇帝身边当伴读,哪里怕什么冲撞。
    “臣以为,陛下当下诏让各地官员带领百姓扑灭蝗灾,蝗虫喜火,可用火烧之……”
    听到这里,刘寺卿惊了个半死,竟大叫了起来。
    “不可!不可!此乃大祸!蝗灾本来就是上天预警,怎可和上天相斗乎?天狗食日和地动还不够警醒吗?”
    有些官员虽然知道戴执说的是对的,可从小受到的观念根深蒂固,听到要直接扑灭蝗虫和天相斗便赫然变色,生怕有报应在身,这寺卿一喊地动日食,更是心中剧跳,根本不敢开口说上半句,生怕惹了报应。
    这样的想法甚至连庄骏都有,此时他便是带头不发一言的。
    “蝗虫食朕百姓五谷,如食朕之肺腑。”
    在一片呵斥和质疑声中,原本立于高阶之上的刘凌缓缓动了。
    他一步一步走下台阶,在众人疑惑不解的眼神里,向着那几丛木槿而去。
    所有人都紧紧盯着皇帝,似乎这样就能明白他到底在做什么似得。
    “人以谷为命,百姓有过,在予一人。尔其有灵,但当蚀我心,无害百姓。”
    刘凌站在姚霁面前,目光里又升起了那种叫做“悲悯”的东西。
    但“悲悯”之外,更多的是“自弃”。
    姚霁倒吸一口凉气,连连摆手。
    “不不不,你想的太多了,不是你想的那样,我等会解释给你听……”
    刘凌的声音有些凄戾,可表情又如此镇静,以至于完全摸不清情况的官员们虽然不知道皇帝为什么走到他们之中说这么一段话,却依然屏息无声。
    刘凌没有理会姚霁在说什么,只一个字一个字地重重说着。
    “苍天有眼,若有天神在此,请向天传达朕意:朕欲灭蝗,若有灾厄,尽降朕身。”
    他已经明白了高祖的心意!
    ☆、第225章 脆弱?坚强?
    姚霁知道刘凌是说给谁听的,他是想借她的口告诉天上那些“神明”,如果是他这个错误导致世界一片灾厄的话,他愿意经受三灾五难,只求放过那些百姓。
    这是天大的误会,可这个误会她却没有办法一下子澄清。
    因为享受“神仙”身份的虚荣,因为没有办法说明白来历的“麻烦”,因为没有必要让他知道的“傲慢”,因为知道了对他也没有什么好处的“先入为主”,所以才会让他们如今陷入这样尴尬的局面。
    姚霁想起前几日自己逗弄他的日子,何尝不是因为心底空虚慌乱而给自己找的理由?
    是该导回正途了。
    她看着已经做好“取义”的准备甚至身子还在微微颤抖的刘凌,尽量让自己轻描淡写地开口。
    “蝗灾是注定要发生的,但不是因为你。这场战争原本该进行到今年冬天才结束,可因为我教了你火药的方子而提早结束的了。原本是应该毁灭方孝庭余孽的灾厄,却变成了你要收拾的烂摊子。”
    姚霁学着古人那样,对着刘凌盈盈一拜。
    “刘凌,该‘抱歉’的不是你,是我。”
    刘凌露出微微讶异的表情。
    听到姚霁的解释,刘凌眼睛蓦地一亮,浑身气势大振,就连他身边站着的几位大臣也心头一颤,不由自主地向着刘凌躬下了身子。
    “有如此之陛下,乃我代国的福气!”
    “陛下洪福齐天,必定能否极泰来!”
    “若上天因此而降罪于陛下,请让臣等一同承担!天人共鉴!”
    也许最开始的几位大臣是发自肺腑的佩服皇帝的决定,之后的倒大多是识时务或思咐着皇帝既然愿意一肩挑了,自己最好也不要扫兴之类,纷纷为此折腰。
    对灭蝗触怒上天依旧心有余悸的庄骏和刘寺卿等人虽然不愿意附和,但形势比人强,如今诸臣一片狂热地看着皇帝,他们还直着腰一脸不赞同,显然是给皇帝添堵,最终也只能迎合。
    屈身下拜的动作像是会传染似的,一个又一个的继续了下去,原本为了离“神仙”近点而走到大臣之中的刘凌一下子变成了众人的中心,成为紫宸殿外唯一还傲然立着的人。
    许多宫人看见这番气势,听到皇帝说的话,都忍不住抹起眼泪。
    他们虽然很多是自幼入宫,但不是家里活不下去也不会让孩子给宫中的采买使带走,有些家乡就是在闹灾的地方,听到外面起了蝗,心里也是慌突突一片。
    有些根本不在意外面起不起灾,料想着自己肯定是老死宫中的,见所有人都拜了、哭了,也开始擦起眼泪。
    人心这东西,很多就是这么“齐”起来的。
    等姚霁直起身时,见刘凌神色复杂地站在原地,旁边的大臣们歌功颂德声一片,脸色也是一片凝重。
    “此事错在我身。天道循环,自有规律,我帮了你,想让你提早结束战争,以免枉死更多的百姓,但所谓因果,又岂是那么容易解得了的。你解决了一个大麻烦,就会又更大的麻烦等着你。”
    她施施然道:“对于如何消灭蝗虫,我知道的不多,但我知道的都会告诉你。‘老天’和什么‘蝗神’不会因为你灭蝗就厌弃你,你大可放手去做。”
    放手去做?
    不会厌弃我?
    刘凌心中已经不太信了,可他也没有什么可以选择的余地。
    “准备灭蝗吧。”
    刘凌挥臂振袖,指着紫宸殿前关闭的内门。
    “开门,让百官进殿商议灭蝗之事!”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
    与此同时,滞留在二门外的朝臣们都在纷纷打探门内的消息,只是宫禁森严又等级分明,能进去议事的都进去议事了,在外面的都是不够资格做决策的,只能纷纷干瞪眼,竖着耳朵听着里面的动静。
    “我好像听到刘寺卿的声音了?这老大人不是平时不爱说话吗?”
    “是不是陛下召见的事□□关宗室?还是秦王和肃王那么又出了什么事?”
    刘寺卿是宗正寺卿,他们会这么想也很是正常。
    “我听着好像戴侍郎也在说话啊,难道工部……”
    “今年春天雨水不多啊,总不能又要修河防吧?还是哪里大旱了要救灾?”
    “说起来有点像啊,早上户部尚书那样子都要哭了,是不是哪里大旱?我的天,我是不是该囤点粮?”
    “囤什么粮,这节骨眼你想被人参一本吗?”
    站在外面的大臣们无所事事众说纷纭,一边估摸着出的是大事一边又希望大事不要太大。
    现在好不容易战事靖平,方党和陈家造反虽然大有不好,可正所谓不破不立,他们造反却把这么多年掩埋下来的各种积弊都硬生生拔了出来,许多都是不重视后终要酿成大祸的,现在发觉还不算太迟,百官都大有作为,卯足着一股劲想要解决这些陈年积弊,好借此平步青云。
    要立功光靠熬资历还不够,得等机遇。什么是机遇?眼下正是机遇!干得好了,少奋斗二十年!
    “哎呀,里面在喊什么?陛下说什么了?”
    高呼万岁之声刹那间传出宫墙之外,震得文武大臣们面面相觑,刘凌素来是个不怎么张扬的皇帝,也不喜欢这样歌功颂德,也无怪乎他们满脸惊讶。
    然而等那道宫门缓缓打开,一脸沉重的天子近臣薛棣走出来时,许多大臣们已经在心中打好了各种腹稿,或是惴惴不安地看着其他同僚想着该有什么反应,饶是已经做好了许多心理建设,当两位宰相说出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的时候,还是腿软了一片。
    “什么,蝗,蝗灾?”
    这是后知后觉的。
    “陛下不可啊!天有灾厄,应当反思己身,你,你们要干什么!你们这是干什么!”
    这是想学刘寺卿“直谏”直接被不耐烦的刘凌派人叉出去的。
    “招众位爱卿来,不是问你们如何祭祀天地的,那是太常寺的事情。朕诸位臣公已经决定齐心扑灭蝗灾,希望众爱卿也能集思广益。”
    紫宸殿并不是商议政事的地方,书房又太小,刘凌命令宫人把外殿的所有熏炉摆设并东西腾空,清出一个空空荡荡的地方,让大臣们站着议事。
    “哪位爱卿愿意前往灾区主持灭蝗?”
    也因为紫宸殿的前殿没有宣政殿广阔,所有的大臣不得不按列站的极近,脸上有什么表情、身体有什么动作都能看的一清二楚,有些鼻尖冒汗的、将身子往后缩的,几乎不需要摇头晃脑就能看见。
    刘凌铁了心要灭蝗,那就是一场硬仗。
    如今是春夏相交之际,一旦灭蝗不利直接影响到秋收,这几年都在打仗,国库不丰,各地官仓又大多放空了去赈灾了,去年冬□□中就没有额外放官员“年粮”,让许多朝臣好一阵腹诽,就等着秋收满了慢慢缓过来,眼看着出了蝗,蝗虫可不认人就认地,好地都要给啃没了,没治理好秋收不利那大帽子就要扣下来,谁也不愿意接这硬差事。
    有些想着富贵险中求的倒是愿意拼一下,可一来知道对蝗灾毫无经验,二来资历不够就算想主持也没人信服,那跃跃欲试地劲儿也就冷了下来,倒有些犹豫不决。
    刘凌心中其实已经有了好几个人选,他也知道这种事没有后台硬资历老又不怕得罪人的做不了,眼神往最前排一个扫过,大有鼓励之意。
    看到皇帝的眼神,庄敬踌躇了一下,欲要自动请缨,却感觉到一道目光射向自己,抬头一看正是其父庄骏,那脚动了动,终是没有迈出去,只在心里一声叹息,知道自己家的圣眷大概是到了头了。
    他知道他父亲想什么,庄家一脉单传,他的儿子还在秦王不知道何时才能熬出头,如果这时候出了什么差错,扬波无人庇护,父亲又年迈,等扬波长成之时,恐怕庄家也就跟之前的陆家一样,到了子孙要仰人鼻息的地步。
    罢罢罢,他虽然看的明白,可却还是做不到,他父亲那一点私心,何尝又不是老人为了儿孙着想,他又何必惹他伤心!
    见场面一下子僵住,有些平日里附庸庄家的大臣自作聪明地站出来奏言:“陛下,一虫治死百虫来,岂将人力竞天灾?不如……”
    “陛下,臣愿意前往受灾之地主持灭蝗!”
    见刘凌眉头越皱越重,当朝两位相爷之一的戴勇知道不能再等了,出列说道:“主持灭蝗,非得力者不可服众,老臣才干虽不足,但自诩威望经验都有,愿意为陛下分忧。”
    戴勇在朝中算是“纯臣”派,位子虽高却很少争权夺利,他会出来替皇帝解着尴尬也不出奇。
    当场就有好几个官员松了一口气。
    “陛下,臣愿意灭蝗!”戴执几乎毫不犹豫地站了出来:“家父年迈,这几年受风痹影响,一劳累偶会风眩,知蝗之事事关大局,忙起来不日不夜,若因家父的旧疾耽误了大事……”
    他顿了顿,“臣虽是工部侍郎,但早年游历时对蝗灾有所了解,又年轻力壮,可为陛下分忧!”
    戴执的话引起一片沉默,人人都知道他会扛下这事大半倒是不愿意戴勇离开京中舟车劳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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