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节

    韩长庚掀起车帘,扶着韩娘子下来,然后两个人将凌欣凌成姐弟搀扶了下来。姐弟两个人都穿着素白的孝服,只是凌欣为了安全,将大刀背在了身后。一见了他们,人群里有人开始抽泣,凌欣现在一心二用,防着有人袭击,还算平静,可是凌成一见墓碑,想到了逝去的母亲,立刻泪流,马上就跑上去跪在了坟前,张嘴叫了声:“外祖父!外祖母!……娘……娘不在了啊!”哇地哭了起来。
    凌欣也赶快过去,随他跪下。
    凌成哭功无敌,韩娘子在他身后一下子就受不了了,拿出手帕捂了嘴,哭泣道:“孩子,我……我替你娘照顾你们……”
    韩长庚也流泪了,走上去说:“孩子们,给外祖和舅舅们磕头吧。”他蹲下身,将带来的瓦盆放在坟前,放入纸钱,凌成磕头,凌欣也跟着他叩拜。
    在他们身后,有人喊道:“梁寨主!夫人!您们的外孙外孙女,来看您们来了!”“梁大哥,二哥,外甥和外甥女来了……”
    一时,姐弟身后哭声大作,众人纷纷跪下。只有杜方还保持了高度的警惕性,在一片哭声里,拉着杜轩在凌欣姐弟的后方蹲下,不停地巡视周围。好几次,有几个人突然起身,杜方就会一眼看过去,那些人就又弯身在地。
    凌成哭了好久,凌欣怕他没力气说自己教他的话,只好拉了拉他的胳膊,凌成停下哭声,最后叩拜了一下,然后与凌欣一起站了起来。
    两个人转身面对众人,众人也站起来,但是还有人哭泣。独臂的程老丈上前对他们说道:“这些人,有的是得过老寨主的恩情,有的是随着老寨主下山的那些壮士们的遗孀孤儿,他们对老寨主的祭拜也是对他们故去亲人的缅怀……”
    凌欣惊讶这位衣着朴素的独臂老人竟然能说出这么文绉绉的话来,对他行礼道:“多谢老丈提醒。”她拉着凌成对众人深深施礼道:“谢谢诸位乡亲随我姐弟两人前来祭奠,我外祖父外祖母大舅舅二舅舅天上有灵,也会感谢大家的情义!”
    众人纷纷说道:“小姐多礼了……”“不敢当……”
    凌欣握了一下凌成的手,按照凌欣的叮嘱,凌成哽咽着开口道:“我姐弟如今来了这里,就想告诉外祖、外祖母,两位舅舅,从今后,我姐弟改姓为‘梁’,承继外祖一家的香火……”
    这是弃祖忘宗之举啊!可是归姓梁家,又是秉承忠义,让人不得不钦佩……
    前面的人们发出一阵惊叹之声,可是几乎在同时,人后林间有一声唿哨,凌成前方不远的三四个人突然从怀中抽出了短剑或者匕首之类的武器,推开面前的人众,猛地窜了过来。
    杜方早就防备着了,见状一跃起身就迎了上去,挥拳抬腿,一人拦住了几个。韩长庚也站了起来,将腰间佩剑抽了出来,挡住凌欣姐弟。镖师们纷纷亮出了武器,站在他们左右。
    人群后面,又有骚动,十来个人冲撞而来。围观的人们惊叫起来,来的大多是老幼妇孺,一推就倒,根本无法减缓他们的速度,有几个男子人赤手空拳地要阻止,也被这十多个人轻易地推开了。
    韩长庚对着镖师们一挥手,大家一涌向前,拦住了来人,乒乓地打在了一起。
    人群中一片混战。杜轩和韩娘子挡到了凌欣和凌成面前,韩娘子喃喃地说:“别怕别怕呀,我护着你们……”
    杜轩手握着把短剑,眼角看着凌欣,小声说:“成弟已经说了呀……他们怎么还动手?”
    凌欣将背后的大刀抽出,匆忙地说:“他们大概没听见……”她也在心中暗恼:凌成已经说了不姓“凌”了,放弃了安国侯府的承继名分,他们怎么还紧逼不放呢?!她原来以为这些人一听凌成说改姓,就该走了!谁知道这些人这么没有理性!
    凌欣正想再说一遍,混战中有一个人挥着大刀,从几个镖师中闯了出来。他身外面的丧服已经撕开,露出里面紧身的黑色衣服,满脸狰狞,刀光闪烁,无人可挡。他向着姐弟两个冲来,韩娘子惊叫一声,张开双臂就要挡在凌欣两人前面,凌欣可不能让她这么干,用尽全力一手就把韩娘子狠狠地推倒在地,然后又用肩膀把对着来人胡乱舞着半尺长短剑的杜轩撞开了,一拉凌成,就往梁寨主夫妇的墓碑后面跑。
    到了碑后,凌欣一把将凌成推倒在石碑下,自己站在他侧面,将他挡住。瞬间,挥刀人已经到了墓碑前,凌欣练了一路的刀法,此时倚着石碑,匆忙地向对方挥出了一招,竟然让那人回避了一步。但是来人的刀法比凌欣精湛百倍,回刀一劈,凌欣只觉刀风夹着寒意,迎面扑来,她根本不敢阻挡,身体下意识地往石碑后一闪,对方的刀锋在石碑上翻刃掠过。
    刺客向石碑后跨步而来,凌欣一边举刀再次砍去,一边放声大喊:“诸位乡亲!今日我姐弟死在这里,要让我们以梁姓与外祖同葬!我乃梁欣,我弟叫梁成!……”她也没有想到,她的新名字“梁欣”,同音“良心”,一声喊出,如一石击水,在人们心中溅起层层波纹。
    凌欣话音未落,刺客闪过了她的招数,到了她的面前,凌欣再回刀抵挡时,对方一刀插入,两刀只轻轻一碰,凌欣的大刀就被磕飞了。凌欣手臂疼得像是要断了,半边身体都木了,站立不稳跌坐在地,忙扭身抱住凌成,将后背给了来人。凌成大声哭着,使劲想推开她,可凌欣大他两岁,自然比他力大,将凌成死死按住。
    凌欣在凌成的哭叫中咬牙,等着身后的兵器落下来。她心中暗想:这次若是死了,该不会去那个灰色的大坑了吧?她现在只担心被砍会不会很痛,但她自认在这次短暂的生命里,问心无愧!所以紧闭了双眼,准备回家了……
    与此同时,杜方也到了左近,将手中夺到的一把剑猛投过来,程老丈也正踉跄着扑到那个人身后,用一只手去抓刺客的后衣襟,大叫:“你敢……”
    刺客听着耳边风声,不得已收刀反手一挥,噹地一声鸣响,杜方的剑被打飞,可是刺客的刀也险些脱手,他不禁心惊……程老丈眼看就要抓住他的衣襟,刺客对着程老丈一刀劈下,可杜方已经到了他面前,一掌挥出,刺客不敢大意,挥刀与杜方战在一起……
    程老丈就地一滚,到了两个孩子身边,用一只胳膊护在凌欣身后,说道:“孩子们,孩子们……”
    凌欣抬头,扭头见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家挡住了自己,急忙说:“爷爷快闪开!”
    程老丈眼睛里含着泪:“老寨主的孙儿们哪……”
    杜轩在人群里嘶声大喊:“他们认了梁家为祖宗,是梁老寨主的后代呀!”
    有人喊道:“为了老寨主,大家拼了!”来祭奠的人们,捡石头的捡石头,找木棒的找木棒,有的就张着双臂向前,一时坟前,人头汹涌,哭喊震天。那些刺客们都有武器,可也不大开杀戒,只抡开架势对打。
    唯有在坟前与杜方对手的刺客拼尽全力,刀刀狠毒。可是杜方虽然空手,却与他贴得极近,掌掌相逼。刺客的大刀反而有些不适合近身搏击……大概觉得武器成了碍手之物,情急之下,趁着一个瞬间的空档,刺客对着石碑下的三个人,运力掷出了他的大刀……
    杜方大喝一声:“你没有人性!”一手虚晃,另一掌“砰”地猛拍在了刀客的前胸,刀客被打得趔趄后退。程老丈见刺客掷刀,一声大喝,用一只胳膊将两个孩子一把揽开,生生地离了碑下一尺。说时迟那时快,飞来的大刀“咣”地一声,正砍在了凌欣凌成方才依靠的石碑处,绽出了火花和碎石。
    刺客摔倒在地,指着杜方说:“你……你方才未露……”张嘴吐出大口的鲜血,却原来杜方一掌,击碎了他的膻中胸骨。
    杜方扭头看了看凌欣姐弟,回头对刺客说:“幸亏那两个孩子没事,不然我定追到你的家人,让他们随你前往!现在你就去吧,我不会寻仇。”
    刺客长出了口气,然后就一伸腿儿,不动了。
    一声唿哨,有人喊道:“撤!”如来时般的迅速,刺客们收了兵器,闪身就走,人们阻拦不住,片刻就让他们逃个干净。
    杜方不敢追,到凌欣凌成身边,问道:“没吓坏吧?”
    凌成抱着凌欣抽泣着,凌欣收拢心神,在地上跪着对杜方磕头:“谢大侠相救……”凌成也学着样子磕头。
    杜方忙扶两个孩子,说道:“起来吧,我们还是轻敌了,方才那个人可不是普通的军士护院,那是江湖上的‘阎王刀’,一个拿钱杀人的刀客!看来,有人是真心想要你们的命啊。”
    杜方见程老丈还坐在地上,也去搀扶他。程老丈脸上显出哀痛的神情,依然拉着凌成另一只小胳膊,喃喃地说道:“老寨主!老寨主你看看,你的孙儿!”流下了眼泪。
    凌欣见他如此激动,也没多想,忙又对程老丈行礼说:“多谢老爷爷相救。”她真是烦透了自己了——来了以后,就一直在谢这个谢那个!这个没用的身体,已经欠了多少人情了?每一天都加新债啊!把她压得喘不过气来!
    韩娘子倒在地上起不来,只能向石碑后爬:“孩子们啊!成儿!欣儿!……”韩长庚扶起她,往石碑后走。杜轩也深一脚浅一脚地跑过来,连声喊:“黑妹妹!成弟!”
    凌欣拉着凌成,现在是梁成了,向众人再次行礼:“我们还好,多谢大家相救。”接着谢吧!
    杜轩听言一屁股坐在地上,叹息道:“我听说过傻人有傻福,没想到竟是真的……”
    梁成在凌欣怀中哭得悲催:“姐姐!姐姐!我不能保护你……”
    凌欣低头拍他:“你还小呀……”
    杜方拉着杜轩站起来,拍了拍杜轩的肩膀说:“儿子!你算得真准哪!你看,他们不是坟前动手了吗?而且,大家先哭后笑,成了我们的后援哪!我们不是赢了?!你日后要继续好好学《易经》。”
    杜轩浑身哆嗦着看杜方:“爹……爹……”
    杜方到墓碑附近捡起了刺客的大刀,看了看说:“好刀,看,把石碑都砍出了条深印子,难怪人称是‘夺命刀’。”
    杜轩钦佩地看杜方:“可是爹,他败在了您的手下……”
    杜方笑了笑说:“那是因为他没占了理,心总是会有些虚。而且,这是天命!因为你算的卦就是如此的呀!”
    杜轩闭了嘴,没再说什么。
    杜方把刀给凌欣:“姐儿想要这刀吗?”
    凌欣忙摇头:这刀再好,她也不想要!这是要杀她的刀,这么锋利,能砍开石头……
    她的目光下意识地掠过石碑上的刀印,忽然觉得看到了什么。她以为自己看花眼了,忙注目片刻,发现的确如此:刀痕中,隐约有零星的光点。她至少上了一年地质系,已经学习了辨别岩石种类,还知道了各类大型矿产的分布。
    凌欣才要抬手去摸了摸,扭头间见程老丈正看着她,凌欣尴尬地放下手,移开对着石碑的视线,没有说什么——这是自己外祖的墓碑!
    许多人都过来问候,凌欣拉着哭着的梁成对人们行礼,然后又到墓前的空地去,一一查看那些为了她姐弟与刺客搏斗受了伤的人们,上百次地道谢,有的还动手包扎伤口,弄得自己腰都折断了,凌欣真是疲惫不堪,一次次暗恼——我当孙子得当到什么时候啊?!
    程老丈却看着凌欣的背影,继续流泪,一遍遍地说:“小姐真的是老寨主的后人……真的是……真的是……”
    风波过去,凌欣和梁成在墓前将纸钱焚尽,人们也轮流上前烧了带着的纸马纸兵器,撒了水酒,上了香……日过正午,终于结束了仪式。
    凌欣口干舌燥,精疲力竭,被韩娘子扶着爬上了车,梁成也哭不动了,软哒哒地被杜方抱入车中。
    韩长庚又将程老丈扶上了骡子,一行人无精打采地回城。
    因为凌欣在车里,韩长庚和杜方就担当了告辞的责任,向离开的人们一一告别,直到又回到了他们住的旅店门前。韩长庚和杜方把凌欣姐弟,韩娘子和杜轩送入了店中后,就又出来与镖师们结了账,送他们离开了。
    最后,只有程老丈还站在门边,韩长庚说:“老丈,您住在哪里?我送您回去吧。”
    程老丈说:“我今日倒是想住在这里,和你们说说话。”
    韩长庚想到坟前那么闹,梁家也没来个亲戚与凌欣姐弟相认,也许这个老丈知道什么,忙说:“那老丈请进来吧,我给您在我们旁边订个房间,您先歇歇,我们一起吃晚饭。”
    程老丈点头,就随着韩长庚进了店。
    杜方也觉得这个老丈有话要对他们说,而且这个老人看着身体不好,明显风烛残年了,可在石碑后又那么护着凌欣姐弟,自然不会阻拦。
    第11章 上山
    大家都洗漱了,换了衣服,韩长庚点了一桌饭菜,让大家在外屋围坐了,众人好好地吃了,才多少觉得缓过些气儿来。
    店家撤去了餐碟,小二又给上了茶,一桌人里,梁成困得低头,韩长庚对韩娘子说:“你带着成儿去睡觉吧,我们这里说说事情。”
    凌欣其实也想去睡觉,但是见程老丈总含泪看她,看来是想和她说话,就打着精神留下来。
    韩娘子带着梁成去了,韩长庚忙问程老丈:“老丈,梁家就没有什么亲戚了吗?姐儿和成儿今日在坟前认了祖,梁家可有能抚养他们的人?”
    程老丈摇头:“梁寨主是外乡来的,本地并无亲眷。”
    韩长庚失望地哦了一声,可是忙看向凌欣道:“姐儿,没事,额,我和你干娘会抚养你们的。”
    凌欣再次道谢:“多谢干爹。”
    杜方捋着胡子说:“我自然也会帮衬下的。”
    凌欣又行礼:“杜叔是我姐弟救命之人,大恩已难相报了!”的确是!我都在几座大山下了。为了尽快还人情,她得马上着手后面的事情,要么开包子铺,要么让程老丈说出内情,就说道:“既然云城没有梁氏亲人,那我们就准备出发去个小城镇吧……”
    程老丈果然打断凌欣问道:“我见姐儿看石碑上的刀痕,可是看出了什么?”
    韩长庚和杜方杜轩都看凌欣,凌欣迟疑了片刻,说道:“这个,我没看仔细,拿不准……”可不能让人觉得自己对着外祖的墓碑琢磨别的事!如果真的是她想的那样,程老丈自然会说的!
    众人都一愣,程老丈赞许地点头,又问道:“那姐儿难道不想问我什么吗?”
    凌欣想了一下,问道:“我的确有事要问老丈,当年,我外祖和舅舅们为何下山,那么不计牺牲和后果地要救安国侯,没有给自己留一条后路?”看了墓碑,她有个初步的猜测,真不明白当年外祖为何那么全力以赴。
    程老丈眼中有泪光,说道:“姐儿是个明白人。你可知老安国侯有几个儿子吗?”
    韩长庚开口说:“我知道,一共四个。”
    程老丈点头,“加上老安国侯,被称为凌家五虎,在我朝曾经赫赫有名。”
    杜轩睁大眼:“这么厉害?”
    韩长庚叹息了一声,说道:“只厉害了两年,在一次与戎兵的交战中,老安国侯的长子次子和三子都死在了战场上,只有幼子因年少,没有随军出征,得以保全。”
    杜方捋着胡须:“这事江湖上都知道,真是让人痛惜,听说老安国侯的长子才二十一岁,是文武全才,次子十九,才成了婚,三子十八,也定了亲,长子有两个女儿,次子还没有后代。”
    程老丈说道:“所以,当老寨主知道是老安国侯的幼子被围时,就发了誓,一定要竭尽全力,为老安国侯保下这一根独苗,不让凌家绝后!”
    桌子旁边的人们都不吭声了:今日在坟前,凌欣两姐弟,背弃了这个凌姓——这个梁老寨主拼了一家人的性命才保下的家姓。
    凌欣倒是没觉得不妥,只暗道这就是拯救大兵雷恩,可是救下了安国侯,却绝了梁氏一门……
    程老丈抹去眼泪,说道:“明日,就请诸位与我一起去云山寨的旧址吧,我有事在那里告诉你们。”
    韩长庚有些担心,皱眉道:“今天真像轩哥说的,刺客有十五六人呢,他们明天不会再来吗?”
    杜方看杜轩说:“你再卜一卦吧。”
    杜轩结巴着说:“一事……一事不能两占……”
    杜方面露不快:“这怎么能算是一事?这是两件事呀!”
    凌欣说道:“我觉得他们不会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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