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节
“给我的?”三娘子记得四娘子偏爱玉器,这几年,她屋里收了不少玉镯玉簪,没想到今儿竟会送给自己一个。
“你……赶紧带上,免得不小心摔了。”四娘子脸颊微红,故作洒脱。
有些人,即便心里不舍,可脸上却绷得比谁都紧。自从年节在邵阳老宅那儿守岁时聊开后,三娘子也算是看懂了四娘子的心思。其实姐妹一场,不止她有诚心付出,四娘子亦然!
几句答非所问的对话之后,四娘子就咬着嘴唇走了。而紧接着进屋的,就是在外头一直等了很久的五娘子。
这一个月以来,三娘子每次看到五娘子心里都莫名的慌的很。
眼下一见五娘子眼眶红红的,三娘子心都揪了起来,一个劲冲她招手道,“快进来,别站在门口。”
“三姐……”往日的五娘子总是灵气活现的,可今儿就和霜打的茄子一般黏儿了。
“是不是在外头很久了?”见五娘子小脸被风吹得红扑扑的,三娘子脑海中忽然就想起了姚氏之前和自己说的话。
“来的时候刚看着四姐姐进来,我想着……还是晚一点吧。”这两年,由三娘子手把手带着。五娘子的性子软了不少。
三娘子闻言,忽然抬头看着一旁紧盯着自己的喜娘,浓墨重彩的脸上就堆起了笑意,“姐姐一会儿还要站好久,这会儿先去耳房歇歇腿吧。”
那喜娘一愣,还未做回应,一旁的子佩就上前亲昵的挽住了她的手臂,半推半就的将满眼莫名的喜娘带出了屋子。
当门口的脚步渐轻后,三娘子一把将五娘子拉到了跟前,蹙着眉吩咐道,“我现在交代你几句话。你可千千万万要给我记在脑子里。”
“三姐姐……”在五娘子的记忆中,三娘子很少有眼下这般神色焦急的。
“第一,我走了以后,没事儿不准去闹你四姐姐,她这两年性子沉了很多,你若不挑,她也鲜少会来折腾你的。”
见五娘子微点了一下头,三娘子知道她听进去了,便又道,“还有就是,和你姨娘说。沈家的那门亲事,但凡有半点的变化进展,一定找人先来告诉我。”
“三姐,沈家……那都是母亲在操办的。”五娘子懵懂得抬起头,一双杏目忽闪忽闪的,透着不解。
“你只管和你姨娘这么说,三姐不会让你姨娘为难的。”这件事,三娘子犹豫了很久,她知道因果有报的道理,可她万万没想到这事儿竟会报在了五娘子的头上。
想那日从姚氏口中知道了这件事以后三娘子就暗中找过一次肖姨娘。无奈有些话她当下无法说,且即便说了也是无济于事的。
毕竟。她不可能让肖姨娘回了秦氏的意,也不可能让秦氏再回了沈家的意。这件事,是环环相扣急不在一时的,除非有了万全之策,不然三娘子现在能做的也就只有未雨绸缪而已了。
辰时末点,吉时正至。
当喜娘将大红盖头稳稳妥妥的盖在了三娘子的凤冠上时,三娘子只觉得眼前一片绯迷的红色铺天而来。
隔着敞开的窗棂,她能听到震天的爆竹声和欢愉的喜乐声交织不散,特别热闹。
汉诗有记:
羣祥既集,二族交欢。敬兹新姻,六礼不愆。
羔雁总备,玉帛戋戋。君子将事,威仪孔闲。
猗兮容兮,穆矣其言。
三娘子想,这一世,她的夫家从发迹平平的沈府换成了门楣尊耀的侯府,此时此刻那前院的排场,大抵应该和诗中描绘的那般相差无几了吧。
就在这时,三娘子感觉自己手腕一紧,喜娘的声音隔着厚厚的盖头透进了她的耳中。
“娘子,该走了。”
一路出园,穿堂而过。上一世和这一世的记忆一时之间揉在了一块儿,如潮水般涌上了她的心头。
目光中,绣着并蒂莲的红缎绒鞋尖在裙摆间若隐若现,如今,这脚下的每一步,都是她自己选的,现在踏出了,就再也不能后悔回头了。
这一世,她终于卸下了沈家这个让她死不瞑目的担子,可是侯府就真的能让她安度此生,岁月静好吗?
三娘子犹豫得步子一滞。几乎差点就要停下来了。
“娘子?”一旁的喜娘收了收握着她手的力道。
“没事,继续走。”三娘子稳稳的答了一句,再迈步,心中彷徨依旧,可脚下却坚定沉着了起来。
女子出嫁视为再生,任何一条路都是难的,可陆承廷不是沈初平,她不能将两者混为一谈。
想到那日在蕙妃娘娘寝宫后院的那一幕,三娘子忽然间就笃定了起来。其实,她和陆承廷很像,这一场亲事。也是各得所需,既“利”字当头,那她就有了能在侯府安身立命的筹码。
这样一思忖,三娘子顿觉轻快了一些。
本来,这条路就是她处心积虑自己选的,而现在箭在弦上,那么无论如何,她都只能走下去……
喜轿一路从青竹胡同颠到侯府,耗时倒并没有三娘子以为的那么久。
她是新人,盖着盖头,能看到的仅就是低头那一片而已。自下了轿,每走一步,她都必借由一旁的喜娘引导的。跨槛,过门,穿径,入堂……喜娘细心的一一唱吟,三娘子垂首谨慎的迈步。
终于,小小的视线所及之处,有人伸手将大红绸缎递给了她。一切是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三娘子掌心微潮,抓了两次才将那一抹艳红紧紧的拽在了手中。
吉祥喜绸,他牵着一端。她拉着另一端,他走,她也走,他停,她也停。
“一拜天地!”
举目唯亲——三娘子在心中默念。
“二拜高堂!”
慈孝唯福——三娘子继续默念。
“送入洞房!”
……三娘子词穷了。
之前一路陪伴而来的喜娘早已没了去向,她不知是被谁虚扶着带进了“洞房”,手中的红绸也已经被人取走了,当下她两手空空,有些无措。
可就在这时,三娘子忽觉眼前一亮,一切豁然开朗。
视线中。陆承廷手执喜秤,正目不转睛的看着她,而那目光如煨了火一般,烫得她脸颊直发热。
三娘子下意识就扭过了头,正好迎上了端着合卺酒上前的喜婆子。
甘酒绕嗓入喉,三娘子不停的眨着眼,瞳仁里透着的幽光全是不自在的紧张。
那男子独有的刚烈气息近在咫尺,浓得几乎要将她整个人团团围住一般,让她忽然感觉到呼吸都变得不顺畅了。
并非是第一次见,也并非是第一次挨得这么近,明明之前全无异样。怎得今日她就各种局促不安起来!
同样的眼,同样的唇,三娘子知道他长的俊逸非凡,可今日的陆承廷,凛冽中带着一点风流,沉毅中又带着一丝闲然,那一袭修身的喜服长袍让他整个人看上去容光泛发,沉沉的墨色更是衬得他面冠如玉,少了如石般的刚毅之姿,多了翩翩儒雅的书卷之气。
当真是风流俊俏男儿郎,姿容既好世无双的。
三娘子感觉自己手心潮的厉害,脑子里一直有个声音在强迫喊着——镇定!镇定!
可是偏偏那缭绕在她鼻间的气息让她完全不能冷静下来。她知道这并非害怕,而是紧张。
她本以为新婚初夜她完全可以凭着上一世的经验应对自如的,可是,陆承廷带给她的感觉和当年沈初平的竟完全不一样!
面前的男子有一种张力,似一张密孔的丝网从三娘子的头顶将她紧紧的笼住了一般,让她即便刻意忽视也躲不过他目光的钳制。
屋里分明还站着喜婆子和伺候的丫鬟,可是三娘子只觉得脑子嗡嗡的,除了自己如鼓一般的心跳,剩下的全是他均匀缓慢的呼吸声,一下,一下,仿佛一株株软湿的藤蔓一样缠绕住了她的全身,让她动弹不得。
“我现在去前院迎酒。”就在三娘子浑浑噩噩的被喜婆子指引着和陆承廷喝了合卺酒、压了红喜被、吃了生莲枣以后,陆承廷说话了,声音一如既往的低沉,算是在交代自己的行踪。
这一句话,似打破了缭绕在三娘子身边的无形禁锢,让她一下子就清醒了不少。
屋里,喜婆子已经带着几个丫鬟笑眯眯的退了出去,三娘子飞快的扫了一眼,见陆承廷正要起身,她眼明手快的就拉住了他的袖口。
陆承廷的视线看了过来。一脸的不解。
“那个……能不能把我的丫鬟找来,或者妈妈也行,我……要换身衣裳,再洗个脸。”早上的时候妆娘是恨不得将整盒粉扑在了她的脸上,所以三娘子觉得折腾了这大半天,自己的妆就算没糊也一定好看不到哪里去。
想着上一世,她是傻兮兮的在沈初平去前院迎酒的时候,纹丝不动的带着妆,穿着嫁衣坐在床沿等足了两个半时辰才等来的千金一刻。
结果,喝醉的沈初平一进门就一脸嫌弃的看着她嘟囔了一句,“怎么脸白的和个鬼似的……”
满心欢喜。一盆凉水。
所以,三娘子不会再傻一次。今天,她这个新娘子的过场已经算是彻底走完了,而陆承廷的过场才刚走了一半。看窗外的天色,侯府的前院应该已经闹开了,陆承廷虽是续弦也是新郎,三巡迎酒是肯定躲不过的,就算陆承廷喝的再快,一个时辰也是肯定要的。
一个时辰,若是抓紧时间,她能做很多事。毕竟一会儿……
想到不可能躲过的新婚之夜,三娘子忽然没来由的颤了颤,看着陆承廷的时候,她的手下意识的就拢住了衣襟,一双看似无辜的杏眸忽闪忽闪的,实打实的小媳妇模样。
☆、第70章 金樽对?凤冠霞帔(下)
对于三娘子的要求,陆承廷没有异议,且很快就兑现了。
就在陆承廷出屋子不久,子佩、子衿、子若、子元并了瞿妈妈就齐刷刷的鱼贯而入了。
直到这一刻,看到眼前熟悉的人,三娘子才长长的、沉沉的舒了一口气。
“娘子……”
“哎呦,现在可要喊夫人啦。”
这边,子衿正激动的张了嘴,那边瞿妈妈就笑眯眯的打断了子衿的话。
几个丫鬟一听,纷纷一愣,还是子佩先回了神,稳重的说道,“夫人,几个箱笼都已经归整好了,我收拾出了几身衣裳和几套首饰先凑合过这两日,剩下的都没动。”
“不着急一时。”三娘子点了头,起身的时候凤冠上的配珠乱颤,迎着屋内的喜烛散出了夺目耀眼的瑞光,“眼下当务之急是我要吃点东西,然后净个身,换件衣裳。”
“院子里有人候着,我去问问热水怎么烧。”子衿说完就雷厉风行的出了门。
“我去耳房拿您换洗的衣裳来。”子若也机灵的跟着出去了。
“我们去帮夫人看看有没有吃的。”瞿妈妈笑眯眯的带着子元领了活儿。
“我帮您把凤冠和嫁衣先脱了吧。”最后。子佩上了前,三两下就褪去了压了三娘子一整天的沉重。
很快的,子若取来了衣裳,子衿备好了热水,瞿妈妈和子元端上了热气腾腾的三鲜面……
三娘子看在眼里,本有些忐忑不安的心顿时就平静了下来。
她自己带来的人这会儿是齐心协力的抱成一团的,很好。陆承廷屋里的人也没有在她初来乍到的时候刻意为难她,很好。新婚当夜,她能洗一个舒舒服服的热水澡,穿上寻常惯穿的素衣,吃一碗刚出锅的热面垫肚子,安安静静的等着醉酒的新郎回屋,很好。
也只有在这时,三娘子才有了闲暇之心开始仔仔细细的打量起了自己身处的这间屋子。
这屋子很大,只粗粗的目测,三娘子觉得它就超过了自己之前住的屋子的两倍之多。
地上铺着的是金砖,光滑如镜纤尘不染的砖面和以往三娘子惯见的玄砖有着天壤之别,南边有窗,窗棂上绘着鲜艳的画饰,窗下摆着一张黄花梨嵌螺钿牙石花鸟罗汉床,床上放着一张紫檀雕龙凤喜字炕桌,床木的颜色看得出有些年头了,可那炕桌很新,沉沉的紫檀木色在烛火的映衬下黑的发亮,木质好的令人咋舌。
屋子正中间是张紫檀木雕螭纹鱼桌,东边墙上挂着一幅山水墨宝,三娘子一时半刻想不起它的出处,只觉画意有境,笔锋缥缈,似有仙气,长案上腕臂一般粗的龙凤呈祥喜烛燃得正旺,火苗曳曳,烛烟袅袅。隐隐的还透出一股子甜郁的香气。
北墙处放着一只黄花梨八仙八宝纹顶竖柜,边上并了一只珊瑚迎门柜,再边上是一张朱漆雕填描金花卉纹多宝架格,格子上置着什么金漆青龙八窍香鼎、青玉缠枝莲纹瓶、掐丝珐琅嵌玉圆盘之类的摆件……林林总总有十来样,看得出件件都是珍品。
这满目所及的一室富贵,让此时此刻赤足踩在金丝锦织珊瑚毯上的三娘子久久不能回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