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节

    文氏以前也是水灵鲜嫩的大美人,跟细骨瓷雕成的一般,不过十几年已成为真正的黄脸婆,浑身洋溢着市井妇人的泼辣与蛮横。
    这就是国公府当家的儿媳妇?
    就是她曾经想娶给长子日后承袭国公府的人?
    就是她自觉愧对了的人?
    就眼前这副模样,连给二儿子提鞋都配不上!
    想当初文家也是京都有名的书香门第,父亲在世时也请过夫子教授家里姊妹诗书礼仪,何曾有过这种放肆撒泼的行止?
    万幸当年没有真的许给老大,就这种品行能支撑起一个国公府?
    悲凉渐渐转成怒火,又慢慢回复平静。
    文老夫人语气淡然地吩咐贾嬷嬷,“快让人把二太太送回去,闹成这样像什么话?顺便把府里账册都带过来,今儿就交给明氏。”
    文氏惊得连哭都忘了。
    贾嬷嬷却是对老夫人极为了解,她越是淡然表明事情越严重。当下,不敢多说半句,叫上翡翠和珍珠将文氏半扶半拉地搀了下去。
    ***
    楚晴回到倚水阁已是半下午,徐嬷嬷急得让半夏到大房院以及二门打听了好几回,终于见到人回来,前前后后仔细打量个遍才放下心来,“姑娘怎回来这么晚,没出什么事儿吧?”
    “有伯娘在,再说还跟着四个下人两个护院,哪里就出事了?”楚晴脸上染着兴奋的红晕,“我们到酒楼吃饭,还喝了半盏梨花白。伯娘懂得可真多,铺子隔成两间,正往上粉白灰,过几天就安上柜子架子……嬷嬷得空也去瞧瞧吧?”
    楚晴语无伦次地说个不停,倒真正像是个十岁的孩童了。
    徐嬷嬷乐呵呵地笑,“以后有机会,姑娘真该常到外面走动,多了见识不说,人也活泼多了。”
    “我也想,伯娘说下回带我往南市那边去,”楚晴脱下衣裳,指尖触到袖袋的纸条,急忙掏出来。
    不过二指宽的纸条,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字——赵蓉,米面胡同西头第二家。
    赵蓉,是楚晴娘亲的名讳——
    ☆、第27章 偷生
    晚饭时候,文氏没有露面。
    当天夜里,倚水阁得到消息,说是文氏染了病需要闭门休养,府里一应事宜交由明氏处理。
    楚晴很为明氏高兴,“府里本该就是伯娘主持中馈,哪里有放着长媳不用,把家交给二儿媳管的?”
    上次周琳也婉转地提起,先前她以为明氏出身商户定然满身市侩,没想到看着却很端庄大方,衣饰也得体,很让人心生好感。
    可见,伯娘不当家,外头并非没有传闻。
    徐嬷嬷却不然,“其实大夫人不当家未必不是好事,就好比以前,老夫人姑侄俩把持着家事,纵然大夫人当家也被掣肘,倒不如落得个眼前清净。当然,当家也有当家的好处,至少以后姑娘出门就方便多了。”
    楚晴深以为然,她想亲自去趟米面胡同。
    平白无故地,那人为何写下自个儿娘亲的名讳?
    关于娘亲的死,楚晴曾问过明氏。明氏很直接地告诉她,确实是病故。
    赵蓉的父亲也即楚晴的外祖父赵珵曾经是五城兵马司副指挥使,那时候的五城兵马司口碑尚好,常常会干些抓贼救火寻找被拐儿童等好事。
    赵珵祖籍登州,有着山东人特有的直爽豪迈,在衙门里声名颇佳。
    卫国公曾与他打过两回交道,看中了他的品行才做主替楚澍求娶了赵蓉。
    赵蓉嫁到楚家不到一年,京都连接出了几起抢劫案,赵珵在追拿凶手的过程中不幸身亡。
    赵蓉上头有两个兄长,长兄是个同进士,正托人四处活动,打算到外地谋个一官半职,二哥已取得秀才的功名,正准备加把劲考个举人。
    赵珵一过世,家中再无进项,两个儿子要守孝三年自不能入仕及科考。家里人一商量,觉得京都米贵生活不易,且要送赵珵棺椁归乡,索性将家中房屋家什俱都变卖,仆人也遣散了大半,准备回登州老家。
    岂知走到德州附近,遇上了劫匪,金银细软都被抢走不说,一家十余口也都死在劫匪刀下,无一生还。
    噩耗传到京都,当时赵蓉生下楚晴不过三四个月,身子本就未曾恢复,悲痛之余,病情急转直下,勉强捱过半年也撒手人寰。
    赵家在登州虽然仍有族人,但关系并不亲近,久而久之,楚家跟赵家就断了往来。
    谁知,八~九年过去了,竟有人再度提起赵蓉,也不知有何用意。
    徐嬷嬷是绝对不肯让楚晴去的,“怕是登州那边来打秋风的,多少年没联系过了,不敢贸然上门就找到姑娘头上。依我看,真要有事姑娘也帮不上忙,倒不如让他直接断了这个念头。实在走投无路,到门上求见国公爷便是,没得这样拿姑娘声名不当回事的。”
    米面胡同在正阳门外,离鲜鱼巷跟豆腐巷不远,周遭都是穷苦百姓,也多外来客商和街头贩子。楚晴一个千金小姐万万不可能到那种龙蛇混杂的地方去。
    问秋道:“我替姑娘跑一趟,看他有什么事情,如果只是要点银钱,许他十两银子便是,若是再有其它,我回头报给姑娘知道。”
    徐嬷嬷笑道:“问秋也是个姑娘家……不如我也跟着跑一趟,两人做伴能互相照应着。”
    楚晴点头许了,自衣柜底下的抽屉里找出两张十两的银票交给徐嬷嬷。
    第二天一早,徐嬷嬷跟问秋寻个借口出了门,直到中午快吃晌饭时才回来。
    问秋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得亏姑娘没去,那里真不是人住的地方,满大街的污水秽物……”那些粗野汉子也不管旁边有人,解开腰带就对着墙边小解。
    流里流气哼着小曲儿的男人,懒懒地站在墙根,目光邪恶地盯着每一个经过的女子,恨不得用视线扒开她们的衣衫。
    想起这种种情形,问秋恶心得几乎要吐。
    徐嬷嬷皱着眉头止住问秋,慢条斯理地说:“见到那人了,果然是从山东来的,姓赵,说有要紧的事找姑娘,问他什么事,说要当面告诉姑娘。给他银票他没接,说他四处打零工能养活自己……看着不太像坏人,我说姑娘不可能到那种地方去,他真有要事,就后天巳正在四海酒楼等着,若姑娘愿意去的话就见一面,若不愿意,让他以后别跟着姑娘了,国公府的护院也不是白吃饭的。他倒是应了,说后天一准儿在四海酒楼等。”
    四海酒楼在南薰坊,距离楚晴新购置的铺子不远,据说菜品口味不错价格也公道,每天客来客往生意很兴隆。
    身在闹市,想必那人也不敢有何不轨之心。
    而且之前那人盯着自己瞧的目光,虽然无礼,却并不让人觉得可憎或者厌恶。
    会不会是真的有紧要之事?
    想起楚晓莫名其妙地翻腾娘亲的嫁妆,楚晴毫不犹豫地开口,“我去!”
    明氏很爽快地允了楚晴出门,只再三叮嘱她,“不方便带护院那就多带几个下人,办完事情早点回来,路上要是遇到没事找事或者故意找茬的,尽管把国公府的名头亮出来。”
    楚晴一一应着。
    她置办铺子的事情还瞒着府里,故而没带护院,倒是听从明氏的话,带了徐嬷嬷、问秋、春喜和暮夏四人,车夫则用了跟徐嬷嬷相熟的石头。
    国公府的马车是有定制的,车门两旁缀着素色狮头绣带,车身嵌只青铜狮子头,旁边还有国公府独有的徽章,一看就知道是名门望族。
    稍有眼力的就不会贸然冲撞。
    饶是如此,楚晴仍然有几分紧张,说起来,这还是她头一次独自出门。
    为防万一,她还带了护身武器——一把淬过鼠药的银针。原本她是想带把短匕的,徐嬷嬷说楚晴人小力气小,通常不会让人警戒,如果亮出匕首来反而更让人防备,不如银针更能出其不意。
    楚晴颇以为然,她六岁学绣花,拿针最是得心应手。
    一路平安无事,马车先到了铺子,楚晴带几人进去看了看又往四海酒楼走。
    四海酒楼门头高约八尺,黑漆木门大开,挂了佛头青的夹棉帘子,门前蹲一公一母两只貔貅。行人经过,有不少会顺手摸摸貔貅的头。
    时辰尚早,还不到午饭时候,可酒楼的人却不少,大都是穿长袍的男人要了茶三三两两地凑在一处说话。也有年轻妇人与相公坐在一桌吃点心,甚至还有两个很年轻的女子,没戴帷帽,露着鲜藕般水灵的脸庞在低声谈笑。
    看到有女子在,楚晴暗中松口气,扶住问秋的臂,慢慢地上了楼。
    约定之处在二楼最西头的雅间。
    透过半开的门扇,恰可以看到里面的少年。他仍穿着头先那件灰褐色裋褐,站在窗前,身子绷得紧紧的,手指顺着窗棂上的雕花一寸寸抚过去。
    听到脚步声,少年迅捷地转过身,及至看到走在前面的徐嬷嬷,目光转瞬由戒备变成松懈。
    楚晴走进屋子,清清冷冷地问:“你找我何事?”
    她戴着帷帽,素白的面纱遮挡了脸庞,只露出少许小巧的下巴。
    少年俯视着她,忽而抬头扫视一眼门口簇拥的众人,“我只能告诉你一个人。”
    声音不大,却有种不容人忽视的力量。
    两人离得近,楚晴透过面纱下缘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少年的衣衫,是普通的棉布做的,原先的灰褐色已洗得有些发白,膝盖处的棉布也磨得起了毛。
    很显然他生活得并不顺遂。
    楚晴想起上次他因为无礼被真彩楼辞退的事,突然就松了口,轻声对问秋道:“你们先出去。”
    徐嬷嬷狐疑地打量少年几眼,走到门口,却将木门开大了少许。
    这样,她们能看到屋里的情形,却听不真切所说的话。
    少年拉过把椅子坐下,淡淡地开口,“我叫赵睿,家父赵芃,论起来你该称我表哥。”
    楚晴静静地站着,并不说话。
    少年唇角微启,带着几分嘲弄,“想必你不知道赵芃是谁,那么赵珵你知道吧?赵珵是你外祖父,赵芃是你娘亲赵蓉的长兄。”
    楚晴身子一震,不由地摘下帷帽看过去。
    少年生得浓眉大眼,宽鼻阔口,肌肤略黑,面相很忠厚老实,只除了那双过于灵活的眼眸。
    楚晴毫不掩饰自己的怀疑,“我听说外祖父一家在回老家的路上遇到了劫匪,满门十二口,无一生还。”
    “他们怕主子责罚故意这么说,”赵芃“哼”一声,神情却暗淡下来,“不过事实也相差无几,要不是我突然腹痛要解手,恐怕也早死了。”
    时隔九年有余,赵芃还清晰地记着那天的情形。
    刚过完二月二没两天,天仍然冷着。当时已近黄昏,他们一行五辆马车急匆匆地赶路准备在天完全落黑之前寻到投宿之处。
    他不知吃了什么不合适的东西突然闹起肚子来,奶娘急急忙忙地带他下车去解手。那年他七岁,已经懂得害羞了,为怕被人瞧见,特地往稍远处找了个僻静背人的地方。
    刚提上裤子准备沿着原路回马车,就看到四个黑衣人骑着高头大马从远处疾驰而来,话也不说一句,抡起刀剑就砍。
    他听到马的嘶鸣声,听到父亲的怒喝声,听到祖母的喊叫声,还听到妹妹的哭泣声,他想跑过去,却被奶娘死死地箍在怀里,嘴也被她紧紧地捂住,挣也挣不脱,喊也喊不出声。
    不过片刻工夫,一家老小尽都倒在了血泊里。
    黑衣人一具具数着尸体,“少了个小孩儿。”
    领头的挨个马车搜了搜,浑不在意地说:“少了就少了,一个孩子肯定不知道那事儿。不过回去见了国公爷,知道该怎么说?”
    黑衣人笑呵呵地说:“明白。”
    夕阳的余晖里,赵芃清楚地看见那人雪白整齐的牙齿——就在满地血腥里,那人竟笑得露出了白牙。
    他们之所以没想到乳娘,是因为祖母心善,半路上遇到个妇人,说搭一程车往济南去。
    黑衣人杀完人,就开始翻检东西,衣服绸缎毛皮全不放过,又把金银首饰凑到一堆,细细地扒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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