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节

    太后站着,父皇也站着,哥哥们自然无一人敢坐。太后着急地朝高贵妃摆手,“不是你,不是你,哀家习惯了虞盈伺候,虞盈呢?叫虞盈来,上次是虞盈伺候的……”
    我闻声一震,虞盈,是母后闺名……
    太后老了,神智越来越迷糊,她似乎忘了,母后已经过世了。
    眼前雾气弥漫,太后左右来回,着急得不行,“虞盈为什么不来?阿翎呢,我的小阿翎哪里去了?”
    父皇召我上去,我忙提步阶前。太后看见我忙向我招手,好容易将她哄得安静坐下,她又不肯放我走,非要我坐到她手边。
    太后一脸慈蔼地看着我,伸手摸摸我的头,“阿翎乖……”
    高贵妃僵笑道:“太后,这不符合规矩。”
    “你闭嘴!”太后人虽老,威风还在,她板着张脸,转过头去对父皇道:“皇儿,不符合什么规矩?”
    父皇瞄了我一眼,他对太后极为敬重,自然不敢不言:“母后,阿翎嫁人了,自当随夫家坐在下席的。”
    太后震惊,“阿翎嫁人了?我怎么不知道?嫁的哪家的小子?叫他上来。”
    立刻有宦官前去传苏行止,太后还在埋怨,“怎么不告诉哀家一声?哀家的小阿翎出嫁,哀家都没有给阿翎置办嫁妆,对了,虞盈会办的,虞盈这孩子办事总是靠谱的……”
    高贵妃见太后提及母亲,脸色一阵白一阵红,陪笑道:“太后,臣妾告诉过您的,您忘了而已。”
    太后懊恼,“哦,是吗?又忘了?哀家老了,不中用了。”
    我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
    我出嫁,太后其实是不知道的。他们为了防止我去找太后哭诉,将我软禁在寝宫不准外出,太后那边,也无一人敢通报……
    太后从桌上拿了枣,“吃,吃,阿翎乖。”
    苏行止很快过来,与我并排跪在太后面前。太后瞧了又瞧,转过头对父皇笑道,“这个孩子生的很好,我看跟阿翎很般配。”
    父皇眼神落在我和苏行止身上良久,才对太后回道:“是,很般配。”
    太后拉着我的手交到苏行止手里,笑呵呵道:“瞧着眼熟,哀家以前也见过的吧?可惜哀家老了不记得了,你要待我们阿翎好,要宠着阿翎,莫要欺负她。”
    苏行止恭声道:“是,行止谨记。”
    高贵妃绷着着脸皮,笑道:“太后您说了这么会儿也累了吧?看看孩子们给您准备的贺礼如何?”她转过头睨我一眼,“也不知道让太后歇歇。”
    太后拉着我重新坐回去,乐呵呵地看诸位皇子的献礼。大多是珍宝之类的,只有五哥萧昱献的一株古柏颇为出奇,很有风骨。
    庐阳公主上来就恶狠狠瞪了我一眼,她献的一串宝罗国进贡的血玛瑙,太后仅是看了看就放下了,回身问我送的是什么。
    我不能以皇室身份进献寿礼,寿礼自然放在臣属中,仆侍去了好一会儿才带来一个匣子。
    匣子里是个不大不小的玉桃。
    玉质算不上极好,难得的是颜色,宛如桃粉,明艳动人,栩栩如生。
    太后看了颇为欣喜,还差点咬一口。她捧在手里瞧了又瞧,笑道,“不错不错,哀家很喜欢。”
    她“咦”了一声,“今天怎么没见着钧儿?”
    我笑容僵住,太后有时老糊涂了,有时却清楚得让人无奈。自打我进来,就看见本该属于东宫的位置上一直空着,我的大哥萧钧,自始至终都没有出现。
    有仆侍上前轻道:“太子殿下身体不豫怕冲撞了太后,故而未曾出席,太后可要看看东宫进献的贺礼?”
    太后听完,摇摇头,“罢了。”
    她瞥见我,笑着伸手在我额头摸摸,“还是阿翎乖。”
    ☆、前尘
    太后毕竟上了年纪,只看了一会歌舞便开始疲倦瞌睡,连忙有宫人侍婢搀扶她回宫。
    高贵妃上前剜了我一眼,“还不下去!杵这儿添乱么?”
    我只得躬身退下,还未走回席座,斜里冒出个端酒的宫女,一个不察冲我撞过来,她手里的酒水洒了我一身。
    小宫女惶恐无比,忙跪下以头抢地:“公主饶命,奴婢不长眼冲撞了公主,公主恕罪!”
    这个时节气候依旧温热,我身上衣衫也不多,被她这么一泼,前襟衣衫尽湿。我有心责骂她,又怕事情闹大了她要挨内廷司的棍子,忙低声道:“算了算了,本公主重换一身衣服便是。”
    小宫女忙爬起来,以身遮掩,搀着我悄悄退出宫殿。
    我的朝霞殿尚未有新主入住,里头一些衣物大抵还在,我便让小宫女领我回朝霞殿。
    秋夜清冽,桂香袭人。
    华清园疏影横斜,凉亭边角灯火阑珊,和远处玉章宫相比极其寂寥,月华如水笼罩那倚栏吹笛的人,身影格外落寞。
    也不过就一眼而已,待看清那人容貌,我几乎提脚就走。
    身后传来一声轻嗤:“怎么,如今见了哥哥连一句话都不愿意说么?”
    我回身冷笑,“皇兄既然和阿翎相看两厌,那又干嘛介意这些问候的俗套虚礼?”
    身边小宫女早已呆住,我想了一想,吩咐道:“你去叫我身边的寒露来。”
    小宫女愣了一瞬,朝我福了福身,“是。”说完还怯怯朝凉亭处望了一眼。
    宫女走后,只剩我跟他两个人,相对无言,只有御池里的蛙鸣阵阵,在他一支玉笛砸入水中后,连蛙声都自觉止住,四周气氛低沉骇人。
    我不由挑起嘴角笑了笑,“皇兄连蛙声都可令止,当真是有储君气魄,只是不知道这储君气魄,在五哥的打压下还能维持多久?”
    “妹妹什么时候也知道关心哥哥了?”他讥诮道,“我还当妹妹嫁了人,只知道相夫教子,父兄什么的,早就抛之脑后了呢。”
    “我忧的是我的性命。”我不禁冷哼一声。
    “你忧什么?无论谁是未来天子,你都是长公主。”他轻道,“即便没有公主的封邑,也能凭借苏行止领个诰命夫人当。”
    说起这个我便气不打一处来,“当初父皇赐嫁,你为何不反对?你明明知道我喜欢的是柏屿!”
    他凝神望着我,忽然发笑,“你也知道是父皇赐嫁,我有什么能力反抗?再说嫁到苏家不好么?世勋贵族,他又跟你青梅竹马。”
    他顿了顿,“若母后在世,你大抵也是和他成亲,只不过不似这般情景罢了。”
    “你还有脸跟我提母后?!”我咬牙切齿,只觉得一通怒火烧的炽热,心肺俱疼,“当年的事,我一丝一毫都不会原谅你,和灵栖那个贱人!”
    “萧翎!”他敛眉横目,凛凛杀气,朝我怒叱:“注意你的言辞!”
    呵,这么久了,果然还是一提到那个女人他便怒不可遏。可惜这件事上,我不会退让分毫。
    “怎么?伤到你那可怜的痴心了?废太子妃,纵容歌姬害死徐良娣腹中你的亲孩儿,只为不负你那位佳人?萧钧,到底那个女人给你喝了什么迷魂药,让你变成这个样子!”
    他一怔,继而笑道:“你都知道?”
    “我不傻。”我冷冷的说,“若是当日见了徐良娣还想不清这些来龙去脉,我也不配在这深宫中生活十几年。”
    “不错,这几年我一直以为你藏愚守拙,直到今日才看到了几分,当初荣宠加身的嫡公主风范。”
    我勾了勾嘴角,凑近他道:“阿翎身上流的是父皇的血,父皇有多狠,阿翎就能做的有多绝。好好追忆那一缕芳魂吧,若非父皇早将她赐死,我是决不会放过她的。当然,如果她还活着,我也不介意让她再死一次。”
    “你!”萧钧的眸子狠盯着我,沉得滴水。在我走出好几步,才悲怆一笑,“再死一次?那也要她活着才行,你要是能让她回来,即便是死也值了……”
    无意这徒叹,我提步离开。
    寂寥,月色,与世间的喧闹分隔两端。我与他原是骨肉至亲,却因为那年的事,变得如同仇敌。
    一个已经死去的女子,梗在他和我之间,梗在他与父皇之间,时时提醒着我们,千疮百孔,遍体鳞伤。
    又走出好远,树枝斜密,石子翻滚。我顿住脚步,默然道:“你还打算跟多久?”
    树枝响了一阵,苏行止不自然的咳了几声,磨蹭着走上前来,“那个,我是偶然,偶然碰到的……”
    偶然碰到我跟萧钧谈话,偶然跟了我一路,偶然地踢石子摇树枝告诉我跟踪的不是坏人?
    我定定地走到他跟前,仰头看他,“咚”,把头磕在他肩上,仿佛这样就能止住眼泪,“苏行止。”
    “嗯?”他讷了一会儿,站得笔直,像一座雕像。
    “没事,叫叫你。”
    “……”
    过了好半会儿,我抬起头,看见他肩上一片水泽,抱歉道:“对不起啊,不过我殿里可没有衣裳给你换,你多担待。”
    苏行止摇头,提议道:“走走?”
    我一想,正好寒露没过来,那便走走呗。
    玉宇乾清,明月朗朗。
    苏行止走在我身侧,一言不发。
    良久,他轻声问:“皇后娘娘离去那年,发生了不少事?”
    我一愣,淡道:“别问,这件事已被父皇封杀,知道多了对你没好处。”
    手被牵住,他乌眉微蹙,“阿翎……”
    “真的已经过去了。”我朝他笑笑。箜篌丝竹阵阵,从遥远的玉章宫传来,而眼前的椒房殿,隐在黑暗中,显得沉寂可怜。
    “约摸安平十四年的除夕,也像这样,那边歌舞升平,这边人声寂寂。庐阳来寻衅,我忍不住打了她一个耳光,被软禁在朝霞殿不得外出。你知道那时我想的是谁吗?”我蹲坐到一块太湖石上,望着一片漆黑的椒房殿。
    和同样漆黑的苏行止的眼眸。
    “我想的是你!我在想,若是那时你能进来看我,哪怕翻墙带我出宫,哪怕到苏府蹭顿晚宴,都好过我一个人守在冰冷的宫殿里,看那边欢声笑语……”
    不知何时苏行止也坐到我身边,微微后仰和我一同看着夜空,蓦地出声:“其实,那一年除夕我也不在京城。我在豫州奉命调查贪腐案,被勾结官府的沙匪围困在府衙里,断水断粮。”
    早就听闻京城世家子弟游学期间不时要接受皇命办事,原来他那几年看似逍遥自在的游学生涯里竟接受了这许多艰难使命。
    “后来呢?”我问。
    “后来?后来我把沙匪剿杀,清肃豫州官府,功勋簿上加记一功。”
    他说的轻巧,我却能想象除夕夜沙匪集结围击府衙,定然凶险万分。
    正沉思,听到耳边轻道,“你呢,后来怎么样?”
    我想了想,“没了,发了会呆,睡觉。”
    其实那夜,远不止这样。
    那夜心里实在委屈,趁着宫人懈怠,我跑去椒房殿大哭一场,哭着哭着,便睡着了。再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已经殿里,听说是五哥把我送了回来,但那夜是怎么个情景,五哥也总不肯说。
    半晌无言,苏行止跺跺脚,“这寒露怎么还不过来,出来这么久还不回去,爹娘见不着人待会儿又要生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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